原始
歸根結底,所有科學都是相關性。無論它多么有效地用一個變量來形容另一個變量,它的方程式最終都永遠停留在一個黑盒子的表面上。(圣赫伯特的說法大概是最簡明扼要的,他認為,一切證明都會不可避免地回推到沒有任何證明的命題。)因此,科學與信仰的區別只是也只可能是預測能力。事實證明,科學的洞見在預測上比靈性的洞見更勝一籌,至少就世俗事務而言如此;它們占據上風的原因并不是正確,而僅僅是有效。
在這個普遍一致的格局中,二分心智教會是個赤裸裸的反常現象。他們的方法論明確地基于信仰,厚顏無恥地闖入形而上學的領域,把實證分析方法踩在腳下——但他們產出的結果始終如一地比傳統科學更具有預測能力。(他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尚不為人知;我們最優質的證據表明,顳葉的某種重新接線增強了他們與神性的聯系。)
將他們視為傳統宗教的勝利則是天真得危險的行為。不,完全不是。這個勝利屬于一個歷史不足半個世紀的激進教派,而代價是拆除了科學與信仰之間的隔墻。教會在實在領域的退卻導致了歷史性的休戰,信仰與理性因此得以共存至今。見到信仰的地位再次在全人類范圍內上升,有些人或許會感到振奮;然而他們的信仰并不是我們的信仰。盡管它的手依然在引導迷途羔羊遠離世俗科學那缺少靈魂的實證主義,但它引導羔羊投向我們救主那愛的懷抱的時代正在結束。
——《內部大敵:二十一世紀二分心智信仰對制度性宗教的威脅》(宗座科學院呈交圣座的內部報告,2093年)
由于面臨嚴峻的選擇壓力,因此動物都會盡可能地保持愚蠢,只要能湊合著活下去就行。
——彼得·里奇森與羅伯特·博伊德
俄勒岡沙漠深處,丹尼爾·布呂克斯睜開眼睛,像個瘋狂的先知,開始每天例行的死亡清點。
這是個漫長的夜晚。東側的六個陷阱離線了——該死的中繼站肯定又出了故障——其他的大多數都是空的。不過十八號抓住了一條束帶蛇。十三號里有一只艾松雞在緊張地啄鏡頭。四號的視頻攝像頭壞了,不過根據質量和熱信號判斷,里面多半有一只幼年強棱蜥在爬來爬去。二十三號抓住了一只野兔。
布呂克斯討厭處理野兔。給它們開膛時的氣味太難聞了,然而現如今,你總是不得不給它們開膛。
他嘆了口氣,用食指畫了個半圓;監控畫面從帳篷的織物上消失。新聞頭條隨即出現,默認內容是歷史關注:巴基斯坦目前的僵尸危機,救世主號爆炸的一周年紀念日,獻給最后一片野生珊瑚礁的哀傷悼詞。
沒有羅娜的消息。
又一個手勢,柔性戰術覆層照亮了織物,切到熱信號:普賴恩維爾保護區的實時公域衛星圖像。帳篷蜷伏在畫面中央,是個彌散性的黃色斑點:冰冷松脆的外殼,溫暖耐嚼的核心。范圍內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同等級的熱源。布呂克斯暗自點頭,他滿意了。他的世界依然清靜。
外面,破曉前的無色光線中,就在他走出去的時候,他看不見的某種小動物嗒嗒地跑過松動的巖石。哈氣在他前方凝結,白霜在他腳下嘎吱嘎吱作響,給積滿塵土的沙漠地面帶去一絲微弱的閃光。亂蓬蓬的落葉松拱衛著營地,他的全地形摩托靠在其中一棵上,棉花糖輪胎柔軟而松弛。
他從自己釘的掛鉤上取下馬克杯和過濾器,沿著開闊而松軟的碎石灘向下走。坡底有一條半流不流的沙漠小溪能為他止渴,黏稠的溪水流淌緩慢,注定會在這個月內斷流。不過在這段時間內,它足以給一只大型哺乳動物提供水源。山谷另一側,二分心智教會的寵物龍卷風在東方灰色的天空下微微蠕動,但頭頂上的群星依然清晰可辨,它們冰冷,從不眨眼,不存在任何意義。今晚的天空中只存在熵——還有一些所謂的形狀,自從人類第一次想到要仰望星空,就把這些想象中的形狀強加給了大自然。
十四年前,那是另一塊沙漠上的另一個夜晚。但感覺是一樣的,直到他仰望天空的那一刻——有幾個令人戰栗的瞬間,天空變成了另一片天空,被褫奪了一切隨機性。無論人類的想象力如何拼死掙扎,在這片天空中,每一顆星辰都在精確的隊列中閃耀,每一個星座都是一個完美的正方形。2082年2月13日,第一次接觸之夜:六萬二千個來源不明的天體,圍繞我們的星球織成一張巨大的羅網,在燃燒的同時在整個無線電頻譜上發出嘯叫。布呂克斯記得當時的感受:他仿佛目睹了天界的政變,反復無常的神祇遭到廢黜,秩序得以恢復。
這場革命僅僅持續了幾秒鐘。精確的摩擦軌跡剛從上層大氣中消失,舞臺背景中的星座就重新現身。但損害已經造成,布呂克斯知道。天空將不復原先的模樣。
至少當時他是這么認為的。這也是所有人的想法。這個該死的種族在共同威脅面前終于走到了一起,盡管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威脅具體是什么,盡管事實上它只對人類的妄自尊大造成了威脅。地球把內部的瑣碎紛爭放在一旁,不惜一切代價,造出了二十一世紀能力范圍內最好的飛船。他們給飛船配備了可犧牲的血刃團隊[*],派遣他們朝著可能性最高的方向出發,帶著用一千種語言書寫著“請帶我去見你們領袖”的導游手冊。
世界屏住呼吸等待第二次降臨,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但既沒有等來返場,也沒有第二幕。對于一個靠即時滿足感長大的種族來說,十四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布呂克斯從不認為自己是人類靈魂本質高潔的信徒,然而即便是他,也驚訝于天空在那么短的時間里恢復了原先的模樣,而世界的瑣碎紛爭以那么快的速度回到了頭版頭條上。他心想,人類就像青蛙:只要把東西從視野中拿開,他們就會立刻忘個一干二凈。
忒修斯遠征隊應該早已飛出了冥王星軌道。然而即便他們有所發現,布呂克斯也還沒有聽到消息。就他而言,他厭倦了等待。他厭倦了停止生活,等待惡魔或救世主現身。他厭倦了殺死獵物,厭倦了內心的死亡。
十四年。
他希望世界能加快步伐,趕緊毀滅。
*
這個早晨他過得和過去兩個月的每一個早晨都毫無區別:他沿著設置陷阱的線路走了一遍,試探陷阱里的東西,懷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期待能找到一小塊尚未被扭曲的自然。
日出時陰云已經開始合圍,因此他的摩托車沒能吸收足夠的太陽能;于是他把摩托車留在了原處,徒步前去巡視。他發現野兔時已將近中午,卻發現來遲了一步。陷阱被扯開了,另一個掠食者清空了里面的東西,那家伙甚至缺乏起碼的禮儀,沒有留下血跡供他分析。
不過十八號里的束帶蛇還在游來游去:雄性,放在地面就會找不著的棕褐色變種。它在布呂克斯的手里蠕動,像長鱗片的觸手似的抱住他的前臂,氣味腺把臭味涂抹在他的皮膚上。布呂克斯抽了它幾毫升血液,沒抱什么希望地注入腰間的條碼器。他拿起水壺喝了一口,等待儀器發揮它的魔力。
沙漠的另一頭,在正午高溫的作用下,修道院的龍卷風膨脹到了破曉前的三倍大小。距離太遠,因此它看上去就像一條棕色細繩,或者一根不起眼的煙柱;然而假如你離那個漏斗狀物體太近,就會被拆成零件扔得半個山谷到處都是。僅僅一年前,某個烏干達復仇神權組織劫持了一架從達特茅斯起飛的越洋航空穿梭機,送進約翰內斯堡郊外的一臺氣旋引擎,最終出來的只有鉚釘和牙齒。
條碼器用哀傷的咩咩叫聲表達投降:遺傳偽像過多,無法準確讀取。布呂克斯嘆了口氣,并不感到意外。這臺小儀器能從一小坨糞便中標識出任何種類的腸道寄生蟲,能通過一小塊純粹的身體組織辨認出所屬生物的物種——但純粹的身體組織現如今已經很難遇到了。永遠會存在不屬于樣本的雜質。病毒DNA,通過遺傳工程制造時是為謀取更多利益,但它們不聽管教,不肯只作用于目標物。特定的標志基因,設計它們是為了讓動物接觸到某些毒素后能在黑暗中發光,然而環保署早在五十年前就對這些毒素喪失了興趣。甚至還有DNA計算機,它們為了特定任務而按需定制,卻在無意間擴散進入了野生基因型,就像留在干凈地板上的泥腳印。而今地球上的一半技術數據似乎都在以基因手段存儲。你為一只肺吸蟲測序,讀出的堿基對有可能是某種蛋白質編碼,也有可能是丹佛污水處理系統的技術規格,兩種可能性一半對一半。
不過也無所謂。布呂克斯是個老家伙,是個屬于荒野的人,在他所屬的時代,人們想看出一個東西是什么,只需要——唉,看一眼就知道了。瞅一瞅下顎的甲片,數一數鰭條和頭節上的小鉤。用你的眼睛看啊,真他媽的。至少要是你搞砸了,你能怪的只有自己,而不是一臺連細胞色素氧化酶和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都分不清的傻逼機器。要是你正在鑒別的東西湊巧活在其他動物體內,那你就殺死宿主,把它開膛破肚。
布呂克斯也很擅長這個,但他從不怎么喜歡這種事。
此刻他對他最新的殘害對象小聲說——“噓——對不起……我保證不會有痛苦……”——然后把它扔進屠宰囊。他發現自己經常這么做,對不可能理解他在說什么的獵物嘟囔一些毫無意義的安慰性謊言。他一直在告誡自己該成熟起來了。生命在這顆星球上繁衍了幾十億年,有哪個獵食者嘗試過安慰它的獵物嗎?丹·布呂克斯殺死獵物是為了更高的利益,所謂“自然”的死亡難道能比他下手更迅速和毫無痛苦嗎?話雖如此,看著那些小小的散射黑影在半透明白色塑料板里面撲騰和蠕動,聽著簡單意識嘗試驅動軀體時發出的輕柔撞擊和嘶嘶聲,望著它們在突然間令人恐懼地喪失反應,前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某種往生,他還是會感到不安。
至少這些死亡是有意義的,作為某種建設性的終結,比大自然可能會降下的疾病或掠食行為更有意義。生命是以其他生命為代價的生存斗爭。生物學是旨在理解生命的斗爭。而在生物學這個特定部分的研究中,他是作者、準則和唯一的調查員——這場斗爭是為了用生物學去幫助他所采樣的目標群體。這些死亡是達爾文宇宙有史以來最接近利他主義的東西。
然而總是在這種時刻冒出來的那個小聲音會說,這他媽都是放屁。你唯一努力做的是在資金枯竭前從基金里多榨出幾篇論文來。即便你找出了過去一百年間發生在所有演化支上的每一個改變,即便你把物種損失量化到分子級別,那也并不重要。
因為沒人在乎。你唯一與之對抗的東西就是現實。
多年以來,那個聲音已經變成了他的固定伴侶。他任憑它胡說八道。每次等它安靜下來,他就會對它說,反正咱就是個狗屁生物學家。盡管他認罪認得非常爽快,但他無法因此讓自己感到愧疚。
*
等他回到營地,那條蛇已經不再是個活物了。他拉直失去生命的癱軟尸體,放在解剖托盤上。激光剪只用了四秒鐘就開了它的膛,從咽喉一直到泄殖腔;又過了二十秒,消化道和呼吸道分別懸浮在了各自的觀察瓶里。腸道的寄生蟲負荷通常最重;布呂克斯把消化道放進顯微鏡,開始工作。
二十分鐘后,消化道內的吸蟲和絳蟲才做完了一半分類,遠處有什么東西爆炸了。
至少聽上去像是爆炸:柔和而發悶的轟隆一聲,聽上去很遙遠。布呂克斯從工作臺前起身,從長滿節瘤的細長樹干之間掃視沙漠。
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什么都——
不,等一等……
修道院。
他抓起全地形摩托車上的護目鏡,戴上后放大倍數。首先吸引他視線的是龍卷風——
——白天已經臨近結束,那東西卻還相當強大——
——但往右看,就在修道院的正上方,一團棕黑色的煙霧噴涌飄動,在逐漸低垂的陽光中散開。
但建筑物似乎沒有受損。至少他能看見的墻面都是完整的。
他們又在那兒搞什么名堂。
對外宣稱的是物理學、宇宙學、高能什么的,但按理說全都是理論性的研究。就布呂克斯所知,二分心智教會不做任何真正的實驗。當然了,現如今也沒什么人會做實驗。是機器在掃描天空,是機器在探測原子之間的空隙,是機器在提問和設計實驗來回答問題。肉身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了自省:坐在沙漠里,思考機器提供的種種答案。不過大多數人依然更愿意把他們的行為稱為分析。
一個說靈言[?]的集群思想:據說二分心智教會就是這么做的。大腦里的某種生物電臺,共有的胼胝體:電子在微管里亂竄,是什么量子糾纏的玩意兒。完全有機質,因此能繞過血腦屏障。就像一個龍頭,把諸多意識傾倒進一個負責指揮的意識。這些意識共同流淌,祈求被提[?],滿地打滾,流著口水哀號,他們的侍僧負責記錄,而最終的結果是重寫了《振幅多面體》[§]。按理說也存在某種合乎理性的解釋,能夠為這些胡說八道正名。左腦的模式識別子程序被增強得超乎想象,使得你在云朵中看見面容以及在雷暴中見到神怒的故障濕件接受調整,越過了橫亙于洞察力和空想性錯視[?]之間的細線。顯而易見,在那條刀刃般的細線上能夠收獲一些最基礎的洞見,只有二分心智教會的成員才能將其與幻覺區分開。總之故事是這么說的。然而在布呂克斯看來,這完全是在胡言亂語。
然而,你沒法和諾貝爾獎爭辯。
也許那兒有個粒子加速器之類的東西。他們肯定在做什么會大量消耗能量的事情,沒人會用工業級的氣旋引擎去驅動廚房電器。
背后傳來實驗器具不該發出的金屬碰撞叮當聲。布呂克斯轉身去看。
激光剪躺在地上。實驗臺上,被開膛破肚的蛇在解剖托盤里上下顛倒地看著他,分叉的舌頭閃閃發亮。
還沒死透的神經,布呂克斯對自己說。
被遺棄的尸體躺在那兒顫抖,就好像寒氣順著它腹部的切口鉆了進去。傷口兩側翻開的組織泛起褶皺,緩慢的波狀蠕動順著身體的長軸傳遞。
皮電反應。不過如此。
蛇的腦袋突然探出托盤邊緣。不會眨動的呆滯眼睛掃視各個方向。舌頭——紅色轉黑色,黑色轉紅色——品嘗空氣。
死去的動物爬出托盤。
它爬得可并不輕松。它一直想翻身,用腹部爬行,但它已經沒有腹部了。腹部的鱗片本來可以推動它前進,但鱗片下的所有肌肉都被切斷了。因此,這動物會時不時地勉強扭動半圈,但無法真的翻身,于是只能繼續用背部蠕行:它睜著眼睛,舌頭探來探去,內臟被掏空。
蛇爬到工作臺的邊緣,無力地掙扎片刻,然后掉在了地上。布呂克斯用靴子踩住它的腦袋。他使勁在巖石性的土壤上碾蛇頭,直到地上只剩下濕漉漉黏糊糊的一團血塊。蛇其余的身體還在蠕動,肌肉隨著神經的搏動而彈跳,但充斥神經的不再是信號,而全是噪音了。不過至少沒留下任何有可能會讓他感到“老天在上我求你了”的東西。
爬行動物可不是什么脆弱的生物。布呂克斯不止一次在路面上發現響尾蛇,它們距離最后一次被碾過已有幾個小時,脊椎粉碎,毒牙折斷,頭部變成一團血色糨糊——但它們還在動,還在企圖爬向排水溝。屠宰囊按理說能防止這種過于漫長的折磨。你把動物的新陳代謝變成它自己的敵人,讓肺部和毛細血管將毒素送往每一個器官的每一個細胞,迅速而無痛地造成(最重要的)徹底死亡,這樣等你把動物的內臟掏出來,它就不會過上一個小時又重新蘇醒,他媽的瞪著你并企圖逃跑了。
當然世上如今存在真正的僵尸。說起來,連吸血鬼也都有了。然而二十一世紀的不死族僅限于人類。沒道理會有人想制造一條僵尸蛇。這條蛇肯定又是受到污染的人工造物;基因黑客不小心關閉了MS受體位點,有可能意外觸發了一組運動指令。肯定是這樣。
但是。
他真的希望鬼魂能更容易應付一些。
*
首先,沙漠里的鬼魂不能算多。其次,它們都不是人類。他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有時候他也希望他對此能稍微有點感覺。
當然了,最基礎的生物學就能解釋這種特定的雙重標準。他不需要面對他的任何一名人類受害者,他們死去的時候他不在場,他沒有看著他們的眼睛送他們上路。良心不是一種有長距感知能力的器官,它對罪責的體悟會隨著距離而呈指數下降。丹尼爾·布呂克斯的行為與行為結果之間隔著許多層復雜難解的因素,因此良知本身進入了純粹理論的領域。另外,這也基本不是他一個人做的,負罪感平均分配給了整個團隊。還有一點最基本的,他們的意圖無可指責。
沒人責怪過他們,沒人大聲說出來,就算有也不是認真的。至少剛開始確實如此。錘子沒有智力,有人拿它砸破了別人的腦袋,你不會對它做任何評判。一些嗜血的家伙扭曲利用了布呂克斯的工作,有罪的是他們,而不是他。然而這些罪犯到今天也沒有落網和受到懲罰,而與此同時,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最后的結論。“他們怎么能這么做”和“你怎么能允許他們這么做”這兩者之間的差距,比布呂克斯能夠想象的還要小很多。
他沒有受到指控,責任甚至不足以撤銷他的教職,只是讓他在校園里變得不受歡迎。
但大自然不一樣。大自然永遠歡迎他。她不會做出論斷,不在乎誰對誰錯、誰有罪誰無辜。她只在乎什么行得通而什么行不通。她以同樣漠然的平等態度迎接每一個人。你必須遵守大自然的規則,即便事與愿違也不要期待會被網開一面。
就這樣,丹·布呂克斯申請休長假,提交了他的行程表,然后走進荒野。他舍棄了采樣無人機和人造昆蟲,存心不帶任何自主技術的造物,以對抗人類勞動已經過時的論調。有幾個人目送他離開,松了一口氣;其他人則抬眼望天。他也舍棄了他們。他的同事也許會原諒他,也許不會。外星人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但大自然永遠不會拒絕他。即便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寸自然棲息地都被重重圍困,但沙漠永遠不會短缺。沙漠像慢性癌癥一樣持續生長了一百年甚至更久。
丹尼爾·布呂克斯樂于走進包容一切的沙漠,殺死他在那兒找到的一切生物。
*
他睜開眼睛,望著機器在驚恐中發出的柔和紅光。在他睡覺的這段時間里,三分之一的網絡斷開了。就在他的注視下,又有五個陷阱下線了,因為有一個中繼站突然斷線。片刻之后,二十二號發出單調的嗶嗶聲——熱源感應追蹤捕捉到了大型動物,甚至是人類的尺寸——隨后從地圖上消失。
布呂克斯立刻清醒過來,重放系統日志。網絡從東向西下線,斷線的節點組成了一系列參差不齊的黑色腳印,大踏步地穿過河谷。
徑直朝他而來。
他調出衛星成像的熱信號圖。營地的北部周界上,舊380公路的遺跡仿佛一條細細的葉脈,昨天日照的殘余熱量從開裂的瀝青路面向外滲透。朦朧的熱氣流和微氣候熱點自從夜幕降臨就開始衰減,此刻在可見與不可見的門檻上扇動。畫面中央,他的帳篷仿佛一團黃色光暈,除了這些,他什么都沒找到。
二十一號報告溫度突然上升,隨即下線。
陷阱所在的線路上到處都設置了攝像頭。布呂克斯一直覺得它們沒什么用處,但攝像頭是包括在解決方案里一起出售的。有個攝像頭安裝在一臺信號放大器上,十九號剛好在它的視野正中間。他調出這個攝像頭的畫面。星光增強把夜間沙漠描繪成了藍色與白色,仿佛對比度拉到滿格的超現實主義月面景象。布呂克斯轉動鏡頭——
——險些漏掉它:畫面右側有一絲動靜,在增強圖像中非常模糊。有個東西的移動速度超過了人類有可能做到的極限。十九號甚至都還沒感覺到熱量,攝像頭就下線了。
信號放大器也下線了。另外十二個信號源隨即消失。布呂克斯幾乎沒注意到。他盯著最后一幀定格畫面,感覺到腸胃收縮,腹部冰寒。
比人更快,更接近獸類。體內溫度略低于人類。
但室外傳感器不夠敏銳,無法覺察到這種差異。想要僅僅通過熱信號找到真相,你必須進入目標的頭部,你要瞇著眼睛尋找,直到看見十分之一度左右的溫度變化。你必須去看海馬體,會發現它沒有在工作。你必須去聽前額葉皮質,會發現它無聲無息。然后也許你才會注意到所有額外的接線,被迫生長的神經點陣將中腦與初級運動皮層連接在一起,高速公路繞過了前扣帶回——還有那些額外的神經節,它們像腫瘤似的附著在視覺傳導通路上,片刻不停地捕撈與搜尋與毀滅有關的標志性神經信號。
這些差異在可見光下會更加容易分辨:你看一眼它們的眼睛就會知道,因為你會發現回望你的只有虛無。當然了,假如它來到離你這么近的地方,你肯定已經沒命了。它連祈禱的時間都不會留給你。它甚至不會理解你的請求。假如它得到的命令是殺了你,那它就會直截了當地殺了你,比任何有意識的生物都要高效,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會來礙事:它不會重新考慮,不會故意放水,它甚至沒有自我意識,因為那樣會消耗葡萄糖。它被削減成了純粹的爬行動物,并且極為專注。
現在只剩不到一公里了。
丹尼爾·布呂克斯的內心分裂成兩半。一半用雙手捂住耳朵,否認一切——他媽的搞什么,為什么會有人想干掉他,肯定是什么錯誤——但另一半回想起了人類對替罪羊的普遍喜好:傻逼“后門”布呂克斯害死了幾千人,死難者里有個什么人的近親坐擁足夠多的資源,能夠派遣軍用級僵尸來追殺他,這個可能性不可謂不大。
他們怎么能這么做。
你怎么能允許他們這么做……
輪胎開始充氣,全地形摩托車在他屁股底下嘶嘶作響。充電線短暫地拽得他失去平衡,然后被撕扯開。他向下穿過樹叢中的一個缺口,沿著碎石側身滑行:摩托車撞上坡底,沙漠在他四周旋轉——黏稠,但沒有摩擦力。流沙險些直接將他送走。布呂克斯掙扎著控制住摩托車,車轉了整整一百八十度,但偉大的棉花糖輪胎奇跡般地讓他沒有摔倒。然后他向東駛去,馳騁在皸裂的谷底地面上。
山艾在他駛過時撕扯他的衣服。他詛咒自己的瞎眼;現如今,一個研究生只要還有自尊,就不會在眼睛里未植入響尾蛇受體時就去荒野里送死。但布呂克斯是個老家伙,基準人類,夜盲。他甚至不敢開頭燈。于是他就這樣在黑夜中疾馳,闖過枯死的灌木叢,躍過看不見的露頭巖或巖床。他用一只手在鞍袋里翻找,總算摸到了護目鏡,拿出來拍在眼睛上。沙漠出現在視野里,綠色畫面,充滿噪點。
0247,護目鏡從眼角告訴他。離日出還有三小時。他嘗試呼叫他的私人網絡,然而就算網絡還有一部分沒掉線,這里也超出了信號范圍。他不知道僵尸是不是已經攻占了營地。他想知道他們再過多久能逮住他。
不過無所謂,狗娘養的,反正你們現在逮不住我了。至少徒步肯定不行。就算你是不死人也不行。你就親親老子的屁股說再見吧。
然后他看了一眼電量計,又一次差點把胃嚇掉。
陰天。舊電池,最佳使用期限已經過了一年。充電墊一個月沒清理過了。
摩托車剩下的電量還夠開十公里。頂多十五公里。
他剎車掉頭,掀起漫天的泥土。車轍在他背后延伸,在沙漠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斷斷續續但不可能看漏的破壞印痕:他經過時弄斷了植物,碾碎了古老湖床上被太陽曬裂的土塊。他在逃跑,但并沒有在躲藏。只要他待在河谷里,他們就能追蹤他。
究竟是誰?
他把星光增強畫面切換成紅外畫面,然后放大視圖。
找到了。
一個灼熱的小光點沿著遠處的山坡跳躍,就在他的營地位置附近。
越來越近了,而且在以極快的速度逼近。那東西很能跑。
布呂克斯抓著摩托車掉頭,重新掛擋。他險些沒發現第二個光點掃過視野,因為它太微弱了。
但第三個光點非常清晰。還有第四個。太遠了,無法通過熱成像辨認形狀,但溫度和人類一樣高。全都在逼近。
五、六、七……
媽的。
他們在谷底以扇形散開,隊形延伸至他視野之外。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他們難道不知道那只是一起事故嗎?責任甚至不是我的,老天在上,我沒害死任何人,我只是——忘了關門……
十公里。他們在像餓狼似的追逐他。
全地形摩托車向前飛馳。布呂克斯撥打911:毫無反應。感控中心盡管在線,但無視他的懇求;不知為何,他能上網,但無法發出消息。而追趕他的那伙人依然沒有在衛星熱成像圖上現身;在天眼看來,地面上只有他一個人,當然了,還有微氣候和修道院。
修道院。
他們肯定在線。他們能幫助他。至少二分心智教會的信徒住在高墻之內。無論如何都好過赤條條地穿過沙漠逃跑。
他開向龍卷風。龍卷風在增強視野里蠕動,遠遠望去像個被釘在地面上的綠色怪物。它的咆哮聲像平時一樣傳過沙漠,微弱但無所不在。有一個瞬間,布呂克斯在巨響中聽見了一個怪聲。修道院在護目鏡中變得清晰,它蜷縮在龐大引擎的陰影之中。無數個針尖般的光點在那里燃燒,亮得讓人看了眼睛酸痛,背景是一片低矮而混亂的階梯排屋。
凌晨三點,所有窗戶都亮著燈。
現在呼嘯聲不再微弱:氣旋的巨響仿佛海洋在怒號,音量隨著葉輪的每次轉動而微不可察地升高。它不再貼在地面上,星光增強讓它亮得猶如火柱,巨大得足以支撐天空,或者在天空中捅出一個窟窿來。布呂克斯抻著脖子看:還隔著一公里左右,但漏斗似乎就聳立在他的頭頂上。它似乎隨時都會掙脫束縛,隨時都會從地面上一躍而起,然后重重地砸下來,落在這里那里或者他該死的腦袋上,就像某個憤怒神祇的手指,無論碰到什么都會把世界碾成碎末。
他保持前進的方向,盡管前方的怪物不可能僅僅由空氣和水蒸氣構成,不可能是那么——那么柔軟的東西。它完全是另一種物質,是舊約圣經中瘋狂事件的視界,吞噬了物理定律。它捕捉修道院的光芒,虜獲光線,將之撕得粉碎,然后與落入它手中的其他東西攪拌在一起。丹尼爾·布呂克斯的腦袋里有個吵鬧的小東西在哀求他掉頭,追蹤他的兇獸不可能比這東西更可怕,因為無論它們是什么,尺寸都和人類差不多,而這東西是神怒的化身。
但那個怯生生的小聲音又開口了,這次的問題糾纏著他:鬼玩意兒為什么運轉得如此瘋狂?
按理說不應該。氣旋引擎從不真正停機,但在夜間,空氣變冷導致轉速降低,氣旋會擴散空轉,直到太陽重新升起才會恢復正常功率。想讓這么巨大的一個漏斗氣旋在深夜運轉得這么瘋狂,消耗的能量恐怕會超過它的產出。從冷卻單元流出的蒸汽肯定無限接近于新汽[**]——布呂克斯離氣旋已經很近了,他在噴氣發動機般的轟鳴中還聽見了其他的聲音,那是巨型金屬葉片變形時發出的微弱嘎吱聲,說明它們的彎曲程度超過了正常范圍……
修道院的燈熄滅了。
他的護目鏡過了一瞬才恢復亮度,但是那一秒鐘純粹的黑暗照亮了他的心靈,丹尼爾·布呂克斯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他第一次注意到他前方也有針尖般的熱印記,它們除了從他背后而來,也從東面向他逼近。他看到了異常強大的力量,足以入侵對地靜止軌道上的監控衛星,卻不知為何沒黑掉他的老古董Telonics網絡,隱藏這些熱印記。他看到了軍用級的自動機,它像鯊魚一樣無情,像超導體一樣迅速,卻在幾公里外就暴露了蹤跡;它明明可以完全避開他的陷阱,在睡夢中殺死他。
他從頭頂上的高空中看見了自己,他跌跌撞撞地闖過別人的棋盤,落入了圍繞他收攏但不是為他而設的羅網。
他們甚至不知道我在這兒。他們是為二分心智教會來的。
他急剎車停下。修道院聳立于五十米外的前方,在星空的映襯下顯得低矮而黑暗。所有的窗戶突然關閉,所有的出入口突然變暗,它屹立于背景之中,像是地貌的產物:一堆巖石,從地下深處的底層隆起,突破了這顆星球的表面。龍卷風仿佛一個旋轉著的時空裂隙,聳立于修道院另一側的一百米開外。它狂暴的巨響充斥了整個世界。
黑暗中,燭火般的光點從四面八方逼近。
0313,護目鏡提醒他。不到一個小時前,他還在睡覺。時間太短,遠遠不足以讓他安然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
你處于危險之中,護目鏡好心地告訴他。
布呂克斯眨了眨眼。紅色的細小文字沒有消失,懸浮在眼角應該顯示時間的那個地方。
進來吧。門開著。
他的視線越過這句命令,掃視修道院暗沉沉的外墻。看見了,地面一層:就在通向正門的寬闊臺階的左側。一個洞口,大小僅夠一個人出入。那里有個人類體溫水平的熱源。它有胳膊和腿。它在揮手。
動一動你的老屁股,布呂克斯,你這個固執的白癡。入口即將封閉。
十五秒
十四秒
十三秒……
布呂克斯固執的老屁股動了起來。
[*]血刃科技,即超前沿技術,是具有高風險且不一定可靠的技術,因此先行者導入此技術時可能會有大量的支出。
[?]指流暢地說類似話語般的聲音,但發出的聲音一般無法被人們理解。
[?]Rapture,被提,或可稱出神,《圣經·帖撒羅尼迦前書》中寫到耶穌再臨時,會將地上的基督徒帶去天上,與主同在,此為“被提”。
[§]2013年由科學家引入的數學概念,據猜測,它的幾何結構決定了特定類型量子場論中的散射振幅。
[?]一種心理現象,指大腦為外界刺激強行賦予某種實際意義,但刺激的來源僅僅是個巧合,“意義”實際上并不存在。
[**]指從鍋爐過熱器到汽輪機的這一部分蒸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