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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系統性地建構一套符合自然的道德法則幾乎是不可能的。大自然沒有原則。她沒有提供任何理由來讓我們相信人的生命應當受到尊重。

天地無情,不分善惡。

——阿納托爾·法朗士

一個白色的房間,沒有陰影和高低起伏。沒有夾角——這一點很關鍵。沒有墻角和會擋光的家具,沒有定向照明,明暗交錯的幾何形狀無論從什么視角看,都不可能喚起十字架的特征。墻壁(確切地說,只有一面墻)是一整個的連續曲面,散發著柔和的生物冷光,圍成一個底部扁平的球形,算是勉強服從于兩足動物的生活習慣。這是個直徑三米的巨大子宮,正中央有個嗚咽的動物蜷縮在地面上。

子宮,但所有的血都在外側。

她叫薩琪塔·巴爾,那些血也都在她的頭腦里。現在他們肯定已經干掉了所有的攝像機,就像消滅其他東西一樣,但你不可能撤回最初時刻的那些影像:休息室,組織學實驗室,甚至還有該死的清潔用具儲藏室,那是個骯臟的小隔間,位于三樓,格里高爾就躲在那兒。薩琪沒看見格里高爾是怎么被發現的。當時她在一個個頻道之間切換,發瘋般地搜尋生命,但只找到了死亡,尸體的內臟都翻了出來。等她切完一圈,切回儲藏室的信號源,怪物已經來過又離開了。

格里高爾,他愛極了他那只傻乎乎的寵物雪貂。今天上午她和他坐過同一部電梯。她記得他襯衫上的條紋。否則她也不可能認出儲藏室里那堆血肉模糊的東西。

在攝像機斷開前,她看見了這場屠殺的部分片段:朋友、同事和對手被砍成肉醬,兇手既沒有憐憫也沒有偏好,開膛破肚的尸體躺在實驗臺上、工作區中和廁所隔間里。薩琪塔·巴爾能訪問無所不在的全部監控裝置,所有的視頻信號通過她大腦中的植入裝置循環播放,但她沒怎么看清犯下如此罪行的那些生物。頂多只瞥見了幾個影子。單獨行動的獵食者位于攝像機鏡頭的盲點處,而她僅僅看見了光線投下的一抹黑暗。他們犯下了如此可怖的罪行,卻沒有被看見,甚至互相也沒有打過照面。

他們一向被單獨隔離。這當然是為了他們好:把兩個吸血鬼關在同一個房間里,刻在基因中的領地意識會讓他們立刻撲向彼此的喉嚨。但他們在通過某種手段合作。至少六個,他們受到禁錮,無法接觸外界,卻突然精確地協同出擊。他們甚至沒見過面,就犯下了這一切罪行——即便在屠殺的最高潮,在攝像機斷開前的最后時刻,他們也依然無影無蹤。整場大屠殺都發生在薩琪的眼角余光之中。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他們是怎么從夾角中活下來的?

其他人肯定會欣賞這種諷刺。她躲在怪物的避難所里;在這座該死的建筑物中,能讓他們不必冒著生命危險睜開眼睛的地方寥寥無幾,這就是其中之一。此處禁止出現直角。這是用來實地測試阿喀琉斯之踵的場所,是個沒有十字交叉的區域,幾何形狀在這里受到精確控制,神經系統的枷鎖得到優化配置。在其他地方,文明帶來的幾何形狀從所有方向造成威脅:桌面和窗格,器具與建筑物中的無數個交匯點,它們等待著合適的視角,隨時會讓吸血鬼陷入驚厥。假如沒有抗歐幾里得藥克制十字架障礙,那些怪物在外面不會——

——不可能——

——活過一個小時。只有在這兒,在這個白色的子宮里(燈光熄滅的時候,可憐、愚蠢的薩琪塔·巴爾躲了進來),他們才敢毫無防護措施地睜開眼睛。

但此刻,房間里除了她,還有他們中的一員。

她看不見。她閉著眼睛,緊緊地閉著,想要排斥刻印在她腦海里的屠殺景象。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音,除了從自己喉嚨里不斷發出的動物哀鳴。但有某種東西吸走了落在她臉上的光線中的一小部分。她眼皮內紅色的黑暗旋渦變成了無窮小但可辨識的一丁點,于是她知道了。

“你好。”怪物說。

她睜開眼睛。是雌性吸血鬼中的一員:瓦萊麗,他們用去年退休的某位部門主任為她命名。吸血鬼瓦萊麗。

瓦萊麗的眼睛使光線紅移,然后重新投向她,這張臉在屠殺的余韻中泛出紅色,點綴著血色與橙色的星斑。她聳立在薩琪身前,仿佛一尊昆蟲的雕像: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微不可察。薩琪離死亡只有幾秒鐘了,由于無事可做,她大腦的某個子程序開始列舉形態特征:與人類迥異的修長肢體,至尖端逐漸收窄的體形變異,有利于身體散熱,而這具新陳代謝引擎正熱得發燙。微妙突出的下顎,用以容納多得過分的牙齒,就人形生物來說做到了與狼相似的極致。傻乎乎的綠松石色罩衣,智能紙和遙感纖維的復合織物:日程表上今天肯定是瓦萊麗的理療日。紅潤的臉色,血紅色的瞬時血管擴張,這是一頭進入了狩獵模式的獵食動物。還有眼睛,那一對令人恐懼的發光針尖——

她終于注意到了:收縮的瞳孔。

她沒有用抗歐幾……

薩琪突然掏出了十字架,這是退無可退時最后的撒手锏,每個工作人員都會在第一天和身份證件一起領到它:它經過了經驗性的測試,在緊要關頭得到過驗證,千百年來被當作宗教符號打入冷宮,最終受到科學的救贖。薩琪在孤注一擲的愚勇中突然舉起它,用大拇指按下按鈕。彈簧驅動的延長桿從各個尖端彈出,她的便攜小圖騰忽然變大到一米見方。

在視覺弧中占據三十度,薩琪。比較難對付的吸血鬼也許需要四十度。確保它與視線正交,夾角只在接近九十度時才會起作用,但一旦這個小寶貝在視覺弧中占據了足夠的寬度,視覺皮層就會像雷暴中的電路一樣燒毀……

格里高爾的原話。

瓦萊麗側著頭研究她手里的人造物。薩琪知道這個噩夢怪物隨時都會癱倒在地,在手足痙攣和突觸短路中化作一團抽搐的廢物。這不是信仰,而是神經科學。

怪物反而湊近了她,甚至沒有顫抖。薩琪塔·巴爾尿在了褲子里。

“求求你。”她啜泣道。吸血鬼沒有開口。

字詞如洪水般傾瀉而出:“對不起,我其實并不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你知道的,我只是個研究助理,我做這些只是為了畢業,沒別的,我知道這么做不對,我知道這就像,幾乎就像奴隸制,我知道,這是個爛透了的體制,我們對你做的事爛透了,但真的不是我的本意,你明白嗎?決定從來都不是我下的,我只是后來才加入的,我幾乎沒動過手,只是為了畢業。還有,我能理解你們的感受,我能理解你們為什么憎恨我們,換了我多半也會那么做,但求求你,天哪求求你,我只是……我只是個學生……”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還活著,壯著膽子再次抬起視線。瓦萊麗盯著她左側一千光年外的某處。她似乎心不在焉。但另一方面,他們永遠像是心不在焉,他們的大腦能平行運行十幾個線程,他們活在十幾個感知現實之中,每一個都和普通人類所生活的現實一樣真實。

瓦萊麗側著頭,像是在傾聽遙遠的音樂。她幾乎在微笑。

“求求你……”薩琪低聲哀求。

“不憤怒,”瓦萊麗說,“不想報復。你無關緊要。”

“你不——但是……”尸體。鮮血。這座建筑物里充滿死尸,而制造死尸的正是這些怪物。“那你想要什么?任何東西都行,求求你,我保證——”

“要你想象一樣東西:十字架上的基督。”

結果可想而知,一旦一幅圖像被描述出來,你就不可能不去想象它了。剛開始的幾秒鐘,薩琪塔·巴爾還困惑于她的肢體為何會突然開始痙攣,下巴鎖定在受驚過度般的脫臼狀態上,而上千個針尖大小的充血點同時在顱底爆發出血。她想閉上眼睛,但無論落在視網膜上的是什么類型的光,她見到的都不是視覺的成像。意識在自行產生圖像,源頭要比視網膜更靠近上游,而她沒辦法把它們驅逐出去。

“對,”瓦萊麗用咔嗒咔嗒的聲音自言自語,“我學習。”

薩琪竭力開口。這是她做過的最困難的事情,但她知道這是她應該做的,而這也是她一生中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于是她凝聚起全部的意志力、每一滴儲存的能量、每一個尚未得到命令自我毀滅的神經突觸,說出她想說的話。其他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了,而她真的很想知道:

“學習……什……”

她連這幾個字都沒說完。然而在逐漸涌起的白噪音之中,薩琪塔·巴爾短路的大腦還是頓悟了最后一個念頭:這就是十字架障礙發作時的感受。這就是我們對他們做的事情。這就是……

“柔道。”瓦萊麗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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