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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序

寫這篇序的時候,我正在從西班牙回美國的飛機上,除了有不受干擾的七個小時之外,這段行程本身就給了我很多寫序的契機。一方面,我和《尤物》的譯者柴夢原終于見面了,從2020年他聯系我,要翻譯我的第一本書迄今已經四年,我們終于在收到《尤物》校樣的第二周,在格拉納達的一個工作坊里碰面,我得以當面致謝,也得以一起感佩出版社和編輯肖峰老師的效率。另一方面,這本書中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另一段從西班牙到美洲的旅程,那就是西班牙人來到美洲的歷史,西班牙人想在美洲推廣蠶桑業,從而滿足歐洲對中國絲綢的癡迷追求,他們更想通過美洲去尋找通往亞洲市場的航線,從而獲得更多的瓷器絲綢。1571年,在這個航線終于建立之后,亞洲和美洲有了直接的聯系,兩地的絲綢生產有了交織,長達三個世紀之久的跨太平洋絲綢貿易開始了。

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往往驚嘆于“沒有人是一座孤島”(no one is an island),著迷于不同地方千絲萬縷的聯系。誠然,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是人們和自然界的種種交換互動和此消彼長的關系卻往往有可以相互印證的地方。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用小刀從仙人掌上收割胭脂蟲的身影和中國江南蠶桑期夙興夜寐的蠶農身影逐漸重合。對不同的人來說,“全球”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但是當漳州的文人熱議各種海外珍奇的時候,他們大概能夠理解那些在阿卡普爾科港口翹首期盼的西班牙商人——后者在等待一年一度到港的馬尼拉帆船。不同文化總有著不同的時尚潮流,但是在16—17世紀的中國和墨西哥,人們卻有著對于紅色的一致追求,即便他們喜愛使用的染料大相徑庭,但他們賦予紅色的意義卻在無形中契合了。

由于中國絲綢貿易,大批美洲白銀流入明代中國,一部分被直接換成黃金帶回美洲賺取差價,更多的則進入了福建商人的口袋,以及充實了明朝的軍費。一同來到亞洲的還有新世界的作物,以及后來風靡全球的巧克力。西班牙的旅行者千里迢迢來到馬尼拉,在寫給國王的信中,他們探討中國的政治歷史,表達對神出鬼沒的海盜的畏懼,商量如何才能更大限度地獲利。亞洲的船員、商人和工匠也漂洋過海,被葡萄牙人從印度帶去菲律賓的“中國姑娘”,搭上了馬尼拉大帆船,到了墨西哥城,在民間故事的刻畫中,她參與設計了墨西哥的國服。與此同時,信息和知識經歷了大爆炸一樣的發展和傳播。很多面向普通人的技術性記錄被保存了下來,比如蠶桑圖民謠記載的浴蠶,墨西哥社區法典記載的散落在桑葉上的蠶,還有歐洲植物學家筆記本記錄的不同桑樹。在筆記、小說、游記、信件,還有許多地圖中,知識發生了流轉。

全球化經常伴隨著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明代中國經常憂慮于海防的不穩定,希望能嚴密監控出海的船只數量,西班牙的王室則不斷頒發禁止中國生絲進入墨西哥的法令,甚至進行一些突擊檢查來懲罰那些運輸過量商品的船只。雖然兩個國家對彼此都充滿了懷疑,希望保持距離,但它們是歷史中的難兄難弟。明朝不斷重申的禁奢令和西班牙殖民地的卡斯塔畫一樣,都成為那個時代遍身羅綺的一個無奈注腳。

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很多政策、經濟和社會發展,比如太平洋周邊貿易、“一帶一路”倡議,其實都由來已久,其中不僅有我們津津樂道的文化交流、發明、商業大發展,更有背后的困惑、掙扎、對本土傳統的執著和對不確定性的適應。我們不禁要發問:全球化意味著什么?在全球化的進展中,個體之間的對話是創造性的還是誤讀的?個體和社會之間的對抗和消磨是否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當知識和信息開始呈現爆炸式積累的時候,原有的知識體系是否做好了包容的準備?也許更進一步,我們可以反思,何為國家的概念,何為市場的邊界?時尚是什么,時尚的誘惑物究竟觸碰了誰的利益,激發了誰的想象,以及造成了什么樣的發展?在人和環境的不斷拉鋸中,我們對于異域的想象,對等級的挑戰,對國家的歸屬,得到了怎樣的展開和消亡?

這些問題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從十多年前我還沒有決定選擇歷史專業的時候,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說的溫情和敬意就給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后來在北京大學幾位先生的指引下,我讀了《全球通史》,讀了不同學者對中國史的解讀,這種溫情和敬意變得具象化,與個體命運和文化追求息息相關。而更多的問題來自我真正開始在跨文化的語境中研究、寫作和教課。在美國研讀特別是教授中國史,我總是感覺同時在被兩方的文化和學術語境所加持和拉扯。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掙扎。如何在講述自我歷史的同時保持局中人的溫情和他者的敬意,是不斷困擾但也啟發著我的命題。從全球的視角看中國史,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我能自洽的一種方式。我的第一本書是從地方研究的視角看宋代的西湖文化(中文版《西湖的誕生》,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即出),在求職的過程中,我學到了如何在大的背景下講具體的故事,如何與研究古代地中海還有近代拉美史的同行對話。這個有些掙扎的過程讓我學會了在全球史背景下類比,也讓我接觸了很多跨國別和跨時代的理論框架。做20世紀巴西國家公園歷史研究的同事也許無法明白“濃妝淡抹總相宜”如何被不斷地引用生發,但是他能理解凝視風景的意義,以及城市與自然之間的角力。做古羅馬城市史研究的同事可能會覺得南宋的筆記傳統令人困惑,但她能夠明白我對水利治理的探討。

這種不斷的敘述和講解讓我總是不自覺地追問:在這個時間的另外一塊大陸上發生了什么?海外訪客對于中國的書寫是什么樣的?物質和視覺文化能給歷史研究帶來什么?這樣的訴求讓我注意到了植根在杭州的絲綢生產(在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新的絲綢博物館在杭州開放)和歷史上東南沿海的外貿,更鼓勵我設計了幾門后來頗受歡迎的本科生課程,其中一門就是“全球史中的中國,1500—1800”。在準備這門課的時候,我和研究墨西哥史的同事聊天,他提到一個印第安社區給西班牙國王的請愿書,要求開始桑樹種植和絲綢生產。這個契機讓我開始關注墨西哥的桑樹種植和中國絲綢消費。

講一個能讓不同文化和學術背景的人都感興趣、都能找到共鳴的故事,是開始這本書的研究的初衷。我發現學生對于不同的桑樹有濃厚的興趣,做歐美史研究的同事對紅色染料的不同也頗有興致。在2019年的一次世界史會議之后,我被邀請拍攝一個關于宋代絲綢史的教學視頻,再設計一份針對高中的教學材料。設計的過程讓我發現有很多可以深入探討的問題,也讓我克服了研究者的寫作困境(畢竟寫講義要比寫論文的心理壓力小一些)。對很多沒有中國史甚至亞洲史背景的學生來講,這種和美洲的聯系讓他們覺得中國史是親切的、可以觸摸的、多彩的。而對于我來講,那些從前一知半解的太平洋地理、社區法典中使用的雜糅語言,還有美洲大陸復雜的種族體系也變得熟悉和生動起來。

我亞洲史課上的學生總是問為什么不能多講一些東南亞歷史,這些學生很多是在東南亞出生的華人,或者是對太平洋市場好奇的美國學生。我一方面解釋學術界過去的局限和教科書的缺乏,還有我知識儲備的限制,另一方面也在反思,為什么我們不能多講講東南亞的歷史,畢竟在歷史上這里的海域連接了全球的商品和好奇心,是個名副其實的外交舞臺。就像當年的馬尼拉在西班牙移民和中國移民之間尋求自己的認同一樣,我的很多學生也在這個國際化的語境下尋求作為亞裔的認同,這樣的認同在當今的美國政治環境下變得異常重要甚至生死攸關。通過具有溫情和敬意的全球故事,也許我們能找到跨越時空的共鳴,今人不見古人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也許我們的某些傷懷能夠被來自歷史的共情所撫平,也許對于歷史復雜性和移民普遍性的認識能讓我們重新看待當今社會很多人為設置的界限。如果像我的學生說的那樣,他們很高興能在美國的文化中聽到全球的和亞洲背景下的中國史,那么《尤物》這本書的拋磚引玉也許就獲得了哪怕微不足道的現實和人文關懷的意義。

我后來在上海的大學講了“全球史中的中國”這門課。這里有不一樣的聽眾,但有同樣的對于全球視角的興趣。國際化的影響凸顯了中國絲綢的重要意義,同時也折射出了國家和社會之間的碰撞和錯位。來自歐洲和美洲的記載與圖像也讓我們習以為常的中國和中國商人的形象變得豐富立體。這種豐富滋養了溫情,而宏觀的講述生發了對時空浩蕩的敬意。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第一次到了西班牙,在那次旅行中,塞維利亞港口的眺望塔和橘子樹令我印象深刻。從這里出發的很多西班牙官員,最后被派到了亞洲,和中國的“常來人”還有菲律賓人分享興建中的馬尼拉;從這里出發的工匠,在墨西哥城等待加工來自中國的白色絲綢。這里的橘子反映了一方的風土,不僅產出了英國人喜歡的果醬,大概也激發了西班牙旅行者不厭其煩地記載各處沿海港口特產的興致。從這里出發就如同從福建或者馬尼拉出發一樣,能講出非常迷人的全球故事。從本科的課程開始,我的學術敘述一直希望能擺脫歐洲中心論,從歐洲中心到大分流和亞洲是世界市場的中心,再到如今的去中心化,我很高興地意識到我已經不再談歐洲而色變,而是把歐洲的航海家和商人看作故事的背景和參與者。在《尤物》這本書所講述的故事中,漳州、馬尼拉和墨西哥城都是新的中心、并存的中心。

開始研究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是不安的。我的學術訓練背景是從宋朝到明朝的歷史(中古中國),在海洋史專家面前我總是自慚形穢。我更不是墨西哥歷史的專家,我只能借助字典緩慢地閱讀西班牙的文獻,我需要不斷去和拉美史的同事確認基本的概念。我也不是以物質文化見長的藝術史家,他們對于圖像和物品的見解經常讓我望塵莫及。但國內外的很多學界朋友還有學生(對此我把致謝放在了英文版序里)鼓勵我,說總不能寫一本書要先追求完全掌握西班牙文、貫通拉美史,外加熟悉東南亞的歷史地理吧,這本不是一個學者或者一本書能做到的。如果不敢嘗試挑戰這些國別史和學科界限,那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故事從何談起?后來聽三聯中讀的公開課“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我得到了很多啟發,產生了不少共鳴。我想,雖然一開始到達墨西哥的那些廉價中國絲綢因為粗糙和不合時宜而被質疑,但正是最開始的幾船商品引出了之后那些精美的絲綢制品,以及恢弘的太平洋絲綢貿易。拋磚引玉,就正于方家,希望我在書中所嘗試表達的溫情和敬意能被看到,能有回響。

書中自然有疏漏瑕疵,我也把這項研究看作一個還在進展中的項目。今年(2024年)我在美國國家人文中心做研究員,開始研究一個有延續性的新題目“近代早期太平洋的三座城市:明朝與西班牙帝國之間的聯系與沖突”,我選取了漳州、馬尼拉和阿卡普爾科這三個案例,希望能深入探究太平洋貿易對港口城市空間和文化的影響。這個題目從物轉向了人,但延續了我對地方研究和空間書寫的興趣。希望能借此在追求溫情和敬意的路上再走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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