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萊希特哲學史(套裝共2冊)
- (德)理查德·大衛·普萊希特
- 2937字
- 2024-12-20 17:52:19
教皇與諸侯
1506年4月,基督教最偉大的教會建筑的修建工作開始了。文藝復興的教皇們曾嘗試把圣彼得宮殿與眾多周圍的建筑更新或擴建,可惜都以失敗告終。教皇朱利葉斯二世有一個更大的計劃。他的建筑師多納托·布拉曼特(Donato Bramante)要為他建一個全新的、更好的教堂。【86】難道其他教堂不是在很早之前就超過了圣彼得教堂嗎?因鼠疫之故,14世紀錫耶納大教堂最終未能成為當時最大的教堂。1436年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完成了佛羅倫薩教堂的穹頂,并建成了基督教世界范圍內最大的教堂。羅馬的圣彼得教堂在當時非常簡陋,遠不如商業寡頭帶著可見的權力訴求而修建的教堂。
朱利葉斯二世不是幻想家。這位新上任的教宗是一位權謀者;他善于盤算,是非常冷靜的操盤者。如果失去了控制商業城市、手工業者和銀行家的權力,那么教會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才能繼續存在:在影響力、權威、土地占有量及奢華度等方面,教會必須超過其他意大利城市。只有在俗世占據統治地位,才能在這個屬靈日益匱乏的新時代,提出精神上的領導要求。盡管圣彼得教堂預計需要超過100年才能建成,很多建筑師也為此耗盡精力,這位教皇對商人城市權力的算計仍未減少。
這位教皇的想法和行為更像一位塵世的諸侯。他發動了對威尼斯的戰爭,也和在此期間統治意大利的法蘭西人交過手。他還襲擊過城市和鄉村,將他們合并到教會國家之內。同時,他是個有眼光的藝術贊助者,委托拉斐爾給他的私人宅邸和辦公場所提供畫作。《雅典學園》也是他資助的。作為建筑師,他夢想著全新的、輝煌的羅馬,布拉曼特替他完成了這一夢想。1506年8月到11月間,彼得教堂奠基禮幾個月后,他接待了佛羅倫薩的外交官——來了解教皇的目的和意圖:這個人就是尼科洛·馬基雅維利(Ni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
馬基雅維利善于察言觀色,通曉人情,【87】他一眼就看穿了教皇的意圖。這位出身寒門的佛羅倫薩人的政治生涯令人感嘆。1498年,在吉羅拉莫·薩伏那洛拉被處決后,他緊接著就成了國家書記員——作為他的第一份公職。他的職責是外交和國防,那時他陷入了無盡的戰爭中。作為外交官和談判者,馬基雅維利很快就看到了詭計、權謀和現實政治的必要性。他遇到了捉摸不透且毫無羞恥的文藝復興諸侯和戰爭主愷撒·波吉亞(Cesare Borgia),并與法國國王路易十二(Ludwig XII.)協商談判。對內他組織民兵,代替貪污成性的雇傭軍。
從梵蒂岡離開后,他繼續作為外交官并指導他的民兵團取得了對比薩叛亂的勝利。教皇與法國之間的關系惡化了,佛羅倫薩處于夾縫中。在此期間,馬基雅維利指揮戰爭并和兩邊媾和協商。可終究還是失敗了。最后,佛羅倫薩人必須付出巨額的金錢才能免除教皇軍團的滅城,這是因為他們曾經打賭站在了戰敗的法國一邊。佛羅倫薩迎來了權力更替。在薩伏那洛拉統治時期被驅逐的美第奇家族于1512年重新掌權,并撤銷了所有他們不喜歡的官員。馬基雅維利失去了他的職位,并很快因反動政變的罪名被關押。人們逮捕并嚴刑拷問了他。特赦出獄后,他與妻子和六個孩子遷到了城邊的農村。在那里他寫下了哲學家眼中具有重要意義的著作:《論君主國》(De Principatibus),更有名的標題是《君主論》(Il Principe)。
直到1532年,這部著作才得到教皇的批準可以印發。【88】1513年起,其抄本在佛羅倫薩和其他各地流行。馬基雅維利對此比較淡然,甚至表現得有點犬儒。如一些傳記作家所推測的,即便他之前對政治有所幻想,現在也已經幻滅了。《君主論》這部國家哲學的著作,是在北部和中部意大利城市的廢墟上寫就的。相比于平原國法國和擁有封地的梵蒂岡這兩個“君主政體”國家,這些意大利城市都沒落了,因此馬基雅維利也得出了幡然夢醒的結論。馬基雅維利不像費奇諾和皮科那么樂觀主義,他對人性、道德社會和權力的看法沒有那么神圣。費奇諾關注的是柏拉圖式的理想,馬基雅維利卻將對人性和權力的現實而苦澀的經驗放置于天平上,這是他在15年的政治生涯中所感受到的。
在此之前,意大利哲學家的國家哲學思想都是以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為基礎。在這樣的傳統之中,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支持“世界帝國”,帕多瓦的馬西利烏斯(Masilius von Padua)支持人民主權。如果統治者違反了共同利益,人民可以不再選擇他。雖然這兩部著作的結論不同,但它們都把國家看作“城邦”的形式,就如亞里士多德眼中的雅典。馬基雅維利與這兩個傳統完全不一樣。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核心問題在于哪種統治是最為道德的方式,但馬基雅維利不再關心這一點。對于這位冷靜的政治家而言,道德的基本規則不屬于政治,就好像宗教基礎一樣。道德和宗教的成分越少,那么實用主義的舞臺就越大。造成連年戰爭的教皇們、癡迷權謀的法國國王以及狡猾的商業城市的寡頭們,都是通過道德使自己合法化,這對于馬基雅維利而言并非好事,而是不幸。因為若沒有實踐的意圖和利益取向,沒有人會關注道德。【89】道德不過是統治的工具,而且也不會妨礙作惡。相反,每一名罪犯都有自己的道德。
不以道德或宗教為基礎的政治并不意味著沒有目標。馬基雅維利夢想著一位強大的諸侯——他能夠統治強大的意大利。他希望能夠拯救商業城市中在他看來是美好的事物。他的政治動機非常明確。在他看來,意大利需要一位強大的統治者。政治既不是較高的道德任務,也不是命運的喜怒無常,而是一種特定行為的藝術。大多數思想家和政治家對政治的看法過于狹隘或雷同,讓他比較失望。真正的政治家應該總是可以理性行動。他追求更大的和諧和權力,為了社會的穩定。他提供各種手段來為政治理想的必然性服務。殘暴和背叛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是合法的。
后來,人們大力抨擊馬基雅維利。馬基雅維利主義者被斥責為無良知、肆無忌憚的投機者。但他并非為犬儒式或非道德的君王搖旗吶喊。他并非把機會主義和厚顏無恥看作目標,它們僅僅是沒有最優選項下的政治手段。他將統治權的運用看作純粹工具性的。他把朱利葉斯二世和愷撒·波吉亞看作現實政治的最佳榜樣。盡管馬基雅維利沒有把他們看作完美的,但也表達了敬佩之情。馬基雅維利喜歡的在于,權力藝術家們總是能以最壞的方式揣測對手并巧妙回應。
馬基雅維利把權力維護視作政治的合法目標,【90】并以此進入新的領域。在他看來,正義的國家,如希臘和羅馬,因其在修辭和哲學上都取得了很大成就,可以被算作強大的國家。與但丁不一樣的是,馬基雅維利認為君主可以是多個,而非一個。寫作《君主論》的同時,他也針對蒂托·李維(Titus Livius)的《羅馬史》(R?mische Geschichte)寫下了大量文章。他在那本書里稱贊了古羅馬的共和國。在他看來,共和國是“所有的人民都是君主的國家”。這和《君主論》顯得完全不一樣,但在本質上卻是一樣的,其共同點就在于主張強有力的國家。只有在這樣的國家中,公民才能得到保護并安居樂業。
事實上,馬基雅維利對君主政治的過度輕視影響了他后來的命運。他總共兩次為他的祖國獻上關于共和國憲法的建議。但美第奇家族卻——很明顯——視而不見。為了謀生,這位失寵的外交官寫下一部佛羅倫薩史,在這部著作里,美第奇家族比他實際所看到的要風光。可是這部諂媚的著作卻給他留下了隱患。1527年,美第奇家族不再具有統治地位。新的共和國沒有再使用這名老邁的國家秘書。不久之后,58歲的馬基雅維利便與世長辭。他所夢想的理性的政治統治終究未能實現。此外,道德和世界觀變得更加混亂了。馬基雅維利去世前的十年,維滕堡神學教授馬丁·路德因“九十五條論綱”而聞名天下,并引起了巨大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