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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柳暗花明

這是我生病以來的第三次手術,采用的是局部麻醉。醫生們在我的右肋下,也就是兩根肋骨之間,開了一個小洞,隨后將一根裝有特殊裝置的細管直接插入肝臟。與此同時,他們通過我的口腔,引入一條細絲線,途經胃部和十二指腸到達總膽管。醫生們的設想是,這條細絲線能夠被肝臟內的特殊裝置捕捉到,從而實現在總膽管中的兩端對接。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就能借助這條細絲線的牽引,將膽管支架穿越狹窄部位,徹底解決問題。

盡管這次由副院長親自操刀,手術依然未能成功。據醫生解釋,失敗的原因在于我的膽管壁異常堅硬且滑膩,導致細絲線始終無法穿越狹窄區域。雖然結果令人遺憾,我仍然對他們的努力充滿感激。為了保護那經歷千辛萬苦才移植成功的肝臟免于受到無法挽回的損害,我同意醫生采取另一種措施:將一條引流管置入已打開的肝臟腔洞中,直接將膽汁引流到體外。這種方法被稱為 PTCD引流術,可以為我爭取幾個月的寶貴時間,以便為后續治療方案的制定和進一步尋醫問藥爭取可能。

完成PTCD手術后,我的右腹部外側長出了一條膠管,其末端連接著一個塑料袋,用來收集引流出來的膽汁。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每天排出的膽汁量竟然高達1000多毫升,相當于超過1公斤的水量。試想,如果這1升多的膽汁無法排出,其內的物質在肝臟內不斷積聚,會引發何種后果?實際上,大部分物質會被流經肝臟的血液重新吸收并通過尿液排出,這也是我的尿液顏色呈濃茶色的原因。人體的自適應機能實在令人驚嘆,但如果這些膽汁全部滯留在肝臟內,幾天之內恐怕就會對肝臟造成致命損害。

然而,本應流向胃腸幫助消化的膽汁,如今被直接引流到體外,這對我的消化系統產生了重大影響,尤其是對脂肪和蛋白質的消化吸收造成了極大障礙。對于像我這樣的肝移植患者來說,高質量蛋白質的攝入至關重要,而這種情況無疑為我的整體恢復增添了新的挑戰。

幾天后,我的主刀醫生特意前來病房探望。他對我的情況表示擔憂,并建議盡早進行膽腸吻合術,以便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然而,他也坦言,膽腸吻合術術后常見的并發癥是膽道逆行感染。一旦出現這種感染,患者便會反復發燒,幾乎沒有徹底的解決辦法。這使得這個手術不僅是一個技術上的挑戰,對我來說又是一個生死抉擇。

面對這一復雜的抉擇,我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兩難境地。經過與妻子的多次討論,她的建議是慎重考慮,最好再等等看。她認為,膽腸吻合術應該作為最后的選擇,而不應該匆忙作出決定。這番意見讓我更加猶豫,因為這個決定不僅關乎手術的高風險,也關系到我眼下的生活質量。如何在繼續忍受引流管帶來的諸多不便和潛在的后續治療之間找到平衡,無疑讓我倍感壓力。

經過再三權衡,我最終采納了妻子的建議。一方面,我希望能等到返回美國后再尋找更合適的治療方案;另一方面,通過溫醫大前校長的介紹,成功聯系了聲譽卓著的上海東方肝膽外科醫院,計劃再嘗試在國內進行ERCP手術。然而,與東方肝膽外科醫院的對接并非一帆風順,過程也是波折重重。正當我們為下一步行動而舉棋不定時,一位親戚突然傳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他在網上發現了我曾極力尋找的那位號稱“亞洲第一刀”的ERCP權威的最新去向。原來,這位醫生已調至上海曙光醫院,并已開始接診病人。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疑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絲久違的希望重新點亮了我心中的黑暗,讓我看到了新的可能和方向。為了抓住這次機會,我們立即廣發“英雄帖”,希望能找到一位熟悉這位名醫的熟人幫忙引薦。在我們的文化與傳統中,想治病,先找人,似乎是一種約定成俗的慣例。幸運的是,很快我們便收到了一條來自一位朋友的消息,他提到:“曾有一位來自上海曙光醫院的年輕醫生在他的研究室短期留學過。”

通過這位年輕醫生的引薦,我們順利聯系上了這位名醫。在仔細審閱了我的病歷和CT影像后,這位名醫盡管坦言手術難度極大,但仍然表示愿意嘗試一下。他的這一決定無疑為我原本沉重的心靈注入了一線希望。那一刻,就像是在無盡的黑夜中終于看到了破曉的曙光,讓我重新燃起了對未來的期待。

我在那家醫院又煎熬了幾天,一過完春節,便在妻子侄子的陪同下前往上海接受治療。可以說,我算是命大福大,而這位名醫的權威確實名不虛傳。他再次延續了自己的傳奇,不到一個小時便成功將一個塑料支架精準地放置在我的總膽管內,而且術后僅引發了輕微的胰腺炎。據說他采用的是一種被稱為“球頸——沙漏”的技術,顯然是一個非常專業的術語,我對其具體過程了解不多,但效果無疑是顯著的。

不得不說,與我之前接觸的那兩位所謂的權威相比,這位專家才真正稱得上權威,看來也是名副其實的亞洲第一。在查房時,這位名醫曾與我簡單聊了幾句,或許是因為我也是一位教授,他對我稍加講解了ERCP手術的技術難點。這讓我對這項手術的復雜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他提到,ERCP手術是通過光纖將一個極小的探頭經胃和十二指腸伸入總膽管中。探頭捕捉的影像需通過一米多長的光纖傳輸到醫生眼前的屏幕上,而光纖越長,影像的清晰度就越低。此外,由于膽管狹窄的兩端常因膽汁堆積和堵塞而變形甚至擴張,醫生要準確找到狹窄處已然不易。而像我這樣呈“8”字形的膽管結構,則更是增加了操作難度,堪比讓一只蜜蜂在巨大的房間中找到一個細小的出口,完全依賴醫生的臨場感覺和經驗。

他還進一步解釋,膽管本身非常薄且脆弱,探頭在其中移動時必須格外輕柔。稍有用力過猛或動作激烈,都會造成膽道穿孔的風險,這大大限制了探頭的靈活度。此外,每次ERCP手術時間不宜超過1小時,因為時間過長極易誘發急性胰腺炎。這些技術細節讓我對ERCP手術的高難度和風險有了新的敬畏之感,也更加感激這位專家為我所做的努力。

我懷著好奇問他,如何在ERCP這個領域取得如此驚人的成就。名醫若有所思地微微抬頭,望向病房里的天花板,接著神情變得略顯嚴肅。他告訴我,年輕時,他的思緒幾乎完全被ERCP占據。每當遇到高難度的病例,他往往會連續幾天在腦海中反復推敲,想象手術中可能遇到的每一個環節,甚至在夢中也在模擬操作。他的醫術正是在這種全心投入和夜以繼日的努力中逐漸成熟的。在他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他已完成將近三萬例ERCP手術。任何技術的提升都離不開全身心的投入和長期積累,根本沒有捷徑可走。當然,個人的悟性和所處環境也至關重要,但不懈努力才是核心。

聽了他的話,我深受觸動,終于明白鋼鐵是怎么煉成的,什么是精益求精的追求。他的卓越醫術絕非一蹴而就,而是經由無數次嘗試和無數個不眠之夜打磨而成。這種態度與我之前遇到的那位女醫生的隨意和敷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位病友曾向我提到,他在肝移植后也遭遇了嚴重的膽道狹窄并發癥。他費了好大勁才聯系到東方肝膽外科的一位傳說中的權威。然而,那位權威在簡單查看片子后,便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認為他的情況無法通過ERCP解決。最終,還是曙光醫院這位傳奇名醫為他成功完成了手術。

傳奇就是傳奇,而傳說終究只是傳說。前者源于真實的技術與能力,而后者卻往往模糊且不確定,有時甚至只是人們的想象或美化的謠傳。在曙光醫院的這位權威身上,我見識到了真正的傳奇,而第一次為我做ERCP的那位女醫生,卻只能算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傳說,甚至連傳說都顯得不夠稱職。任何人若將傳說誤認為傳奇,都可能為此付出沉重代價,而我正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在最后關頭,我終于有幸遇到了真正的傳奇。

出院后,我在上海的一位親戚家休養了一個月。到了4月初,那位名醫再次為我進行了手術,將之前的塑料支架更換為尺寸稍大的金屬支架,同時拔除了插入肝臟的引流導管。至此,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已接受了五次手術,其中包括四次全身麻醉和一次局部麻醉。回想起來,五個月前我曾托人聯系到這位名醫,如果他那時能夠為我做手術,我也不用白白挨了那兩刀。用“刀”字表達可能不太準確,但本質與挨刀沒有什么兩樣。

生病后,我一直竭盡全力在有限的條件下尋找最佳的治療方案,但最終能否達成目的,卻往往取決于天時、地利與人和的巧妙結合。如果我早在美國時就及時進行CT檢查,便能掌握住天時。雖然腫瘤的形成或許無法完全避免,但它絕不會如怪物般瘋狂生長,更不至于讓我現在還要擔憂其轉移的可能。而且,早期發現也會讓我擁有更多從容的時間去尋醫問藥,為治療贏得先機。

然而,當我最終確診時,正身在中國,這無疑讓我得到了地利的優勢。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在確診后的第六天便得到肝臟移植的機會,這是許多病人無法做出的決斷和企及的幸運。五個月前,當我試圖聯系那位權威醫生時,他因病休養,我再次錯過了天時。就在我幾乎陷入絕望之際,我的那位親戚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即這位權威已經重新復出。這便是人和的力量,它猶如黑暗中的一束光,重新點燃了我的希望。

由此我深刻體會到,無論個人多么努力,事情的成敗有時仍取決于運氣的眷顧,尤其是在與疾病抗爭的過程中。治療效果的好壞往往受到多種因素的制約,包括疾病的發現時機、患者的身體狀況和決斷力、醫療資源的可及性,甚至命運的安排。天時提供良好的治療契機,地利帶來便利的醫療條件,而人和則在關鍵時刻起到不可或缺的推動作用,三者缺一不可。因此,將疾病預后不佳的責任完全歸咎于醫生或醫院既偏激又愚蠢。面對治療過程中的不確定性,與其怨天尤人,不如盡力把握可控的部分,同時以坦然之心面對人生中的各種不可預見的挑戰。

至此,我的肝移植手術已過去近一年,膽道狹窄并發癥的危機也告一段落,是時候回到美國與家人團聚了。在這個過程中,我必須特別感謝上海的那位親戚。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為我提供了一個避風港,在我住院和手術期間,不辭辛勞地前往醫院陪護。盡管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姓氏也不同,她的經濟條件并不寬裕,住房條件相對簡陋,但她卻在我最需要幫助時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她的勤勞、大度和耐心,以及那些堪比飯店大廚的可口飯菜,讓我無比感激。她話不多,卻總是安靜地陪伴,給我充分的休息時間。當我臨行前試圖給她一些酬謝時,她卻堅決拒絕。

這段經歷讓我深刻認識到,真正能在你困境中給予幫助的人,未必是你的血緣至親,也未必是那些經濟條件優越的人,而往往是那些心地善良、無私無怨的人。同時,我也明白了,某些人將自己的寬容與慷慨掛在嘴邊,似乎全世界都需要感恩他們的“善良”,但在你真正落難時,這些人可能早已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與你的倒霉沾上任何關系。真正的善良和慷慨,體現在關鍵時刻的默默付出與實際行動,而不是只在言辭上夸夸其談,或在表面上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態。那些假裝為你揪心、口頭祈禱的人,遠不及像這位親戚這樣,以行動為你撐起一片天的人值得感激和銘記。

在決定返回美國的過程中,我確實犯了一個明顯的錯誤,那就是不該讓我妻子特地從美國飛到上海來接我。我其實并沒有那么嬌貴,更不應該明知如此卻還硬著頭皮裝出一副需要特別照顧的樣子。當時,我在電話中提出這個請求時,從她的語氣和回答中不難聽出她并不情愿,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然而,在我的堅持下,她并未多作爭辯便答應了。

我當時的理由似乎看起來充分。作為綠卡持有者,每次離開美國的時間一般不能超過半年,否則在重新入境時可能會受到詳細盤問。如果無法提供合理的理由,入境官員甚至有權拒絕入境。雖然我的情況確實有充分的延期理由,但我擔心自己的英語表達能力可能會因為不夠清晰而無法準確說明情況,導致入境時遇到麻煩。同時,我也擔心一旦入關時遇到阻礙,在精神緊張的情況下,身體可能再次出現問題。考慮到術后病情反復且長期住院,我的身體狀況確實有些虛弱,這些似乎都成了合理的借口。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這些理由更多是為掩蓋自己深層次的不安全感和作為一家之主的優越心態。

事實上,我的擔憂是多余的。當入境官員得知我在中國接受了移植手術后,他表現出了極大的同情,并未做過多詢問便直接放行。此外,盡管我的體力有限,但商務艙的舒適環境完全能夠讓我在整個旅程中得到充分休息,有無親人同行對我的旅途影響其實是微乎其微。在語言交流方面,我的英語表達雖然算不上流暢,但足以應對基本情況,再不濟還可以通過書寫進行補充交流。這些都說明,我讓妻子從美國不遠萬里趕來上海接我的舉動,既是自私的要求,也是缺乏深思熟慮的決定。

詳細分析當時的心理動機,不難看出,我依然將自己視為家中的頂梁柱,認為自己長期以來是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是妻子和孩子的主要依靠。在這種優越感的驅使下,我覺得讓妻子接一下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的自己,似乎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在情理和道義上,我甚至將其視為合情合理的安排,還可以從中獲得了一種虛假的滿足感。然而,這種想法實際上既自私又幼稚。自私在于,我未曾充分考慮妻子的感受,也沒有意識到她為此需要付出的勞累,而這種勞累其實并非必要。幼稚則在于,我明明已經不再是家里的依靠,反而成了拖累,而夫妻情感也遠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牢固。然而,卻對此渾然不覺,仍舊執著于那無端的優越感。

在人際關系中,主角與配角的地位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一條動態起伏的曲線。如果我依然健康強壯、收入可觀,那么繼續作為家庭支柱的地位自然是順理成章。然而,自從生病之后,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我不再是那個可以為家人遮風擋雨的堅實依靠,反而成了需要妻子跨越萬里接回的體弱病人。更令人擔憂的是,未來病情可能會持續反復,甚至惡化,給家庭帶來難以預料的負擔和困擾。雖然人是有情感的,也多少會記住往昔的恩情,但無論是情感還是恩情,并非堅不可摧,它更像是一種消耗品,需要用心維護,絕非無條件的銅墻鐵壁。

如果當時我能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調整心態,低調一些,堅強一些,盡量主動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我或許仍然能在家人心中維持精神支柱的地位,甚至被視為一個溫暖而可親的丈夫與父親。然而,我卻忽視了這些,繼續在無意識中揮霍夫妻間的情感資本。當這份資本被逐漸消耗至負值時,家庭危機的爆發也就成為難以避免的結局。這不僅是我作為丈夫和父親角色的失職,更是對妻子與家庭的一種傷害。如果我能夠更早地明白這些道理,或許可以避免后來那些難以挽回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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