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榜過后，朝廷宴請登科士子，俗成聞喜宴。

因為在瓊林苑舉辦，故又稱瓊林宴。

與會舉子，皆算是躍過小龍門。

若能在宴會期間結識京中閥貴，尋一個堅實靠山，拜入門下才算真正躍入龍門。

詔國取舉為官，朝廷三品以上官員蔭賜豐厚，許多不學無術的紈绔子都在排隊等待封賞官職。

寒門舉子若無深厚背景，即便少年得志，也極有可能等到白頭，也等不來一官半職。

詔國吏治冗雜已不是一天兩天，滿朝上下皆知其害。

趙家天子不止一次想改變，但每每施行都會遭到阻撓。

究其原因，整個官場已經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春臨建都后，皇帝有心徹底變革，從根本上杜絕北朝官員結黨營私。

之后再將朝政中心由南向北遷移，最終改變整個官場。

計策很好，但實施起來遠比想象中困難。

南朝官員們早就猜透了陛下的心思，在北都朝局未成形前，就安插培植了自己的親信。

很快春臨朝堂如秋梁一樣，變得烏煙瘴氣，山頭林立。

皇帝好好的計劃被毀得一塌糊涂，免不了震怒。

一氣之下罷免近百名官員，官場一下子清明不少。

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結黨營私依舊存在，只不過是換了一批人。

天子這時終于明白一個道理。

就算將滿朝文武都換一遍，只要用人，就免不了有私心。

故而此次秋闈的考題便是論治吏：

朕任士大夫治國，然士風不正，欲求無邊而目短，朕欲正士風以復古道，何為？

……

聞喜宴上，兩位皇子分坐主位，眾及第士子位居下方。

在他們不遠處，是尋常人這輩子的都未必能見到的朝中重臣。

經過簡單幾句賀詞，慶宴正式開始。

眾人觥籌交錯，言辭儒雅，開口便是治國之道，閉口便是江山社稷。

宴會一角，幾個極不和諧的身影湊到一起。

看著官員和舉子們臉上的笑意，胖子嬉皮笑臉道：

“好家伙，偽君子開大會。”

“二哥，你小點聲。”

秀才嚇得一激靈，趕忙開口提醒。

“本來就是嘛。”胖子撇撇嘴。

“這幫家伙一邊飲酒取樂，一邊討論家國天下。

天下百姓有多少吃不飽穿不暖？

三弟你以后可別成為他們這樣虛偽的家伙。”

孫文興一時語塞。

李環忍不住打趣道：

“胖子，看不出你還有心系天下的情懷，怎么當初也沒見侯大少接濟貧苦百姓？”

侯高飛無賴笑道：

“李哥，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商人。

無奸不商的商，為富不仁的人。

你讓我接濟窮鬼，這不是與我的身份沖突嗎？

所謂做一行愛一行，我要是選擇當官，那必定要當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

哪怕自己吃糠，也要讓百姓喝粥。”

胖子一襲厚顏無恥的言語，令周圍幾個臨近士子皆側目相望，而后不約而同挪動屁股，想要離這個無恥之徒遠一點。

侯高飛將他們的動作看在眼里，嗤笑一聲，朝秀才道：

“三弟，我問你，今年科舉的題目是什么？”

“論吏治。”

胖子感嘆一句，看了眼遠處的官員，幸災樂禍道：

“換成我，可沒心思在這參加宴席，還借機拉攏什么朝堂新貴，肯定早就跑回家，把屁股洗干凈，安分守己一段日子。”

“二哥此話怎講？”

周圍幾名舉子雖然不齒與他同桌，但同樣伸長了耳朵。

胖子倒也沒藏著掖著，夾了口菜送進嘴里道：

“陛下這道題，可不只是出給你們的，同樣也是給滿朝文武看的。

他老人家顯然是把這些官員當眼中釘了，以至于都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

若他們還不聽勸，下一步可能就要動手收拾了。”

“這位兄臺，何出此言？”

旁邊一名儒生終于忍不住問道。

胖子呲牙一笑道：

“我雖然讀書不及你們，卻也明白一個道理。

一個水塘，就算把水全換了，時間一長，也還是會有淤泥。

為了不讓它發臭，只能定期補充新水換掉舊水。

雖不能一勞永逸，至少不會毀掉整個池子。”

在場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他們在題卷上的回答五花八門，但都離不開一個“變”字。

或是改變制度，或是裁減蔭賞，亦或是官員換調，不定期監察。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限制官員，避免他們在一個位置坐得太久，擴大勢力，欺上瞞下。

只是圣意難測，沒人知道天子究竟會以何種辦法去“變”。

此時同桌幾人皆對胖子有所改觀，湊上前來，開口道：

“以兄臺高見，之后的形勢，將會如何發展？”

胖子微微一笑道：

“我剛才數了下，在場一共十七位官員。

皇榜上的中舉者，足有二十幾人。

這還只是京城地界上，南北朝各省加在一起，怎么不得有四五百人？

咱們詔國是大，可也沒那么多空缺。

想必各位也知曉，若是沒能在瓊林宴找到靠山，之后八成是做不成官了。

要么就去考進士，那可比中舉還要難上百倍。”

胖子說著，掃視一圈，繼續道：

“陛下不會放任這么多舉子閑著，畢竟每年的俸銀就是一筆不小數目。

而且時間長了，舉人越積越多，那咱們詔國以舉取仕不就成了個笑話？

朝廷勢必會想方設法多騰出些位置，每年北朝兩位皇子的爭斗，就要折去數十位官員。

你們當真以為他們是互相攻擊兩敗俱傷？

只要太子之位一日不定下來，春臨朝堂就一日不得安寧。

官員們拉幫結派互相傾軋，最后空出一大批位置都便宜了新晉士子。

如此循環往復，最后總能留下些既聰明又不參與權爭的人。

所以說，太子之爭獲利的既非大皇子也非二皇子，而是陛下。”

待胖子一口氣說完，整個桌子的人都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自己端起茶水，慢悠悠的喝著。

許久過后，當中一名舉子突然拱手道：

“兄臺，我等都是寒門出身，無權無勢，能走到今天純屬僥幸。

還望兄臺幫忙指條明路，日后若是飛黃騰達，定不忘今日之恩。”

胖子笑著擺了擺手道：

“指教什么的不敢當，我也是瞎猜的，幾位若是因此走錯了，可不許怪我。”

“不敢不敢。”

幾人連忙笑著應承。

侯高飛四下掃視一眼，壓低聲音道：

“要我說，你們今日就別捧那些大人的臭腳了，他們蹦跶不了幾天。

若是之后入了朝堂，別參與什么黨派，更別答應與權貴結親，陛下不喜歡。”

胖子說話的語氣，像極了天子身前近侍。

加之其一介布衣竟能參加瓊林宴，愈發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就在這時，二皇子趙極打座位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著酒杯朝這邊走來。

沿途士子連忙起身恭迎。

趙極一路來到胖子幾人一桌，沒看那些惴惴不安的舉人，朝李環三人道：

“招待不周，這頓權當給幾位的踐行酒了，莫要怪罪。”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連遠處主位上的大皇子都投來審視目光。

幾名剛才聽胖子指點的書生，此刻更是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慶幸自己能跟對方同桌。

在之后的幾十年宦海生涯，他們一直將胖子今日話語奉為金科玉律。

也正因如此，他們安然待到了辭官歸隱那天，不過這些都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