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公子無疑十分在意孫秀才，自打隊伍開始前進后，便有意無意接近李環幾人。

胖子并沒有拆穿他，而是主動搭起了話：

“周二公子貴姓??？”

他這個問題十分腦抽，但年輕貴公子絲毫沒注意到他問了句廢話，如實道：

“在下周聰，家中同輩排行第二，外人給面子，稱呼一聲二公子?！?

“我姓侯，侯飛，周公子可是看上了我家三妹？”

侯胖子單刀直入。

“嗯……嗯？”

周聰豁然轉頭，驚訝看著胖子，結果對方和先前毫無征兆提出問題一樣，又突然把話題岔開了：

“不知周公子擅長讀書還是經商？”

周聰略一沉默，開口道：

“家父想讓我走仕途，可在下更想繼承家業?！?

“想必周公子一定很受老太爺喜愛吧？”

侯高飛話風再變，這回實實在在讓對方正眼瞧他了。

不等周聰答話，胖子又繼續道：

“我也是瞎猜的，二公子作為商賈，理應毫厘必爭，如今不惜以三倍價格邀請我們，足見對老太爺的孝心?！?

面對夸贊，周聰并沒有顯得高興，反而搖搖頭道：

“爺爺確實對我很好，我也很尊敬他老人家，但掌家可不僅僅是有孝心就夠了。”

說到這，周聰臉上露出幾分無奈，繼續道：

“我雖身處高門大戶，錦衣玉食，但有時日子比你們還艱難。

無數雙眼睛盯著我，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謹慎，稍有不慎，便會被狠狠推下水?！?

胖子附和著點點頭道：

“確實如此，尤其是在父輩的成就遠高于你時，無形中便會產生一種壓力。

別人在介紹你時，必然會提及令尊大人，外人聽聞后，必定會肅然起敬，而后說一堆‘虎父無犬子’之類的屁話。

在他們眼中，你就該使盡全力，做出不俗的建樹，倘若稍有松懈，便會被冠上紈绔子弟的頭銜，在背后對你貶低鄙夷。

如果家中同輩較多，他們還會用盡全力打壓，恨不得把你踩進茅房，勢要讓你抬不起頭來。”

侯高飛一席話說得在理，周聰不住頻頻點頭，自己可不就是面臨這般境地？

胖子似乎還沒說夠，繼續道：

“就算你能做出一番成績，外人也只會將其歸功于你的家世，認為你是有個好爹。

殊不知富貴人家三代不出敗家子，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天下間的好事，哪能讓一家全給占了？”

聽到這話，周聰已經有些疑惑了，不知他要表達什么。

胖子依舊滔滔不絕：

“所以我覺得，與其一開始雄心壯志事事爭第一，倒不如主動降低目標徐徐圖之。

先將自己抽離旋渦中心，說不定反而會有意料之外的效果。

當然，這都是我個人見解，我又沒有周二公子這樣的家世，你要是覺得不對，全當我放了個屁。”

胖子說完，咧嘴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

他的言語雖然謙虛，但內心想的卻是：我要有你這樣的家世，都得算是家道中落。

此時周聰全然不知對方在腹誹自己，反而心中豁然開朗。

如今自己獨占家主關注，也站在了風口浪尖上，稍有失誤，便會萬劫不復。

今日一個小小戲班都讓他如此費心，他日若遇到更大危機，自己能應付過來嗎？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周聰本就不喜爭斗，更不愿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胖子的話可謂給他提供了一條不曾想過的道路，此刻再看對方，臉上層層油彩非但不顯滑稽，反而給人睿智的感覺。

“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周二公子一拱手，問出了同樣腦抽的問題。

胖子昂首自得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乾州侯飛是也?！?

“侯兄祖上可是出過達官顯貴，為何有如此真知灼見？”

“雖然我只是一個小小丑角，但曲目里有不少高門大院的故事。

接觸久了，自然有感而發，都是些寸目見解，讓二公子見笑了?！?

“哪里哪里，周某今日受教了?！?

周聰說完，居然向眼前“戲子”恭敬作了一揖，胖子也破天荒還了一禮。

二人客套一番后，周聰朝熊掌柜走去，兩人低聲聊了幾句后，中年人目光驚愕回過頭。

胖子此時已經恢復之前不著調的模樣，跟李環等人在扯皮。

“三弟，我幫你看過了，人不錯，可以嫁。”侯高飛一臉篤定。

秀才被他弄得一腦門子黑線，若非礙于讀書人的涵養，已經開口罵娘了。

李環好奇道：

“胖子，你這一堆狗屁不通的道理從哪學的，居然讓豪門少爺給你行禮？”

“什么叫狗屁不通？這些可都是我作為乾州頭號紈绔近二十年來的感悟，放在他一個驤州富家子弟身上，可不就是金玉良言？”

說完，他沒來由嘆了口氣，看著周聰背影道：

“周兄命苦啊，這么丁點家產還要和別人爭，還好我是獨苗。”

“獨苗不也被抄家了嗎？”

殺手少女的聲音再次不合時宜響起。

周圍人臉色皆是一變，暗道這姑奶奶不愧是殺手，刀刀都往要害上扎，若非她自小在殺手組織長大，不懂人情世故，他們還真會懷疑她是故意的。

胖子承受能力明顯比之前強了許多，扭過頭，皮笑肉不笑道：

“看在你幫了我大忙的份上，我暫且先不計較，但是你給我記住，失去的，我侯高飛早晚要奪回來！”

少女沉默一會，一臉懵懂開口道：

“早晚是多晚，需要我幫忙嗎？”

少女的話，好奇中夾雜著關切，似乎真的很想幫他。

只是這一刀，再次準確無誤插在了胖子的傷口上……

周府，賓客落座，加上北邊那座四丈長三丈寬的臺子，整個前院已經完全被占滿。

負責表演的各類班子從后門魚貫而入，秀才似乎是第一次來這種大宅子，忍不住好奇四處打量起來，順嘴問道：

“大哥二哥，你們平時住的地方也這么大嗎？”

胖子早就見怪不怪，撇撇嘴道：

“就這小地方，還沒我家后花園大，不過比李哥的宅邸要大上不少。

你若稀罕，就點點頭，答應做那二少爺夫人，這宅子自然也有你一份。”

秀才聞言怒目而視，似乎是真生氣了：

“二哥，我好歹也是讀書人，若非你一再懇求，我又怎會扮作戲子做這騙錢勾當？”

胖子自討沒趣，砸吧砸吧嘴，轉移話題道：

“也不知道周家管不管飯。”

前院，周家地位最高的老太爺在子孫攙扶下來到眾人面前。

來客皆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免不了一陣寒暄祝賀。

說過吉利話后，所有人重新入座，接下來便輪到周家后輩獻寶了。

周家一向秉承先成家后立業，若是遲遲不成親，連接任祖業的資格都沒有。

周老爺子十六歲時便成親誕下一子，就是周聰的父親，如今的周家家主。

周老太爺后來又陸續添了三房妻妾，共育有子女五人，后輩也都遵循著祖訓，使得如今周家枝繁葉茂，人丁興旺，不輸驤州任何一個名門望族。

子女五人中，周老太爺最疼愛的是小兒子，并一度想要將家主之位傳給他。

奈何小二子實在不爭氣，經常眠花宿柳，加上大兒子娶了位家世顯赫的夫人，之后又產下一雙兒女，老太爺這才將目光放在一向穩重長子的身上。

在孫子輩中，最受寵愛的是周聰，他上頭還有個姐姐。

雖對外自稱二公子，排輩卻依舊是長孫，在家中的話語權自然也比別人要多。

周聰人如其名，自小聰慧，不論讀書還是經商，皆是一點就通。

其天賦甚至讓世代經商的周家萌生了入仕的想法，但周聰溫文爾雅的外表下，卻藏著副倔骨頭。

他有自己的想法，既不愿聽從父親的建議考功名，也不想遵從家中安排，去娶一個身份尊貴，自己卻喜歡不起來的女子。

哪怕堂弟妹們接二連三成婚生子，周聰卻仍是孤身一人，這也讓那些有意家主之位的兄弟有了對付他的口實。

今日老太爺大壽，幾位風頭最盛的堂弟早就摩拳擦掌想借機表現一番，不僅在各自負責的禮節、菜品上做足了功夫，連壽禮都是費盡心思準備的。

周聰抵達壽宴時，大部分人已經落座。

機靈些的同輩早就送出了價值不菲的壽禮，還趕在賣藝班子前面登臺，對老太爺的功績歌頌一番。

當中詩詞歌賦俱全，看似句句發自肺腑，實則無一不是出自他人手筆。

李環幾人閑來無事，組團遛到臺下看熱鬧。

胖子伸出脖子看了眼眾賓客，緊接著就又縮回了腦袋。

“胖子，怎么了，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李環說完，好奇看向那些人，他們都在聚精會神聽著臺上年輕人吟詩誦文，沒有什么特別。

胖子小聲道：

“你沒看出來？里面有幾個咱們乾州的富商，跟我們家有生意往來，據我所知，他們也是郡守府的常客?！?

李環搖搖頭道：

“不認識，人多的場合我從來不參加。”

“還是小心為妙，你看我妝花沒花？”

“你爹來了都未必能認出你。”

“那倒還好?！焙罡唢w嘀咕一句。

這幾個月來他風餐露宿，眼瞅著瘦了一圈，確實沒那么容易認出來。

想到這，他的肚子又開始叫了。

胖子不滿看了眼臺上滔滔不絕的年輕人，皺眉道：

“這小子嘰嘰歪歪怎么沒完了？”

剛說完，就見對方朝臺下行了個禮，在掌聲叫好聲中下了臺。

就在胖子以為能趕緊表演完去吃飯時，又一個穿著富貴的少年郎上了臺，而后又是一陣“之乎者也”。

“不是，真沒完了？”

這時旁邊剛好經過一個黑衣少年，聽到他的話，停下腳步道：

“你不是本地人？”

“怎么說？”

“若是本地的，該聽說過周家的傳統?！?

“傳統？”

胖子一臉疑惑。

少年比他還自來熟，走到近前雙手抄袖，變戲法一樣抽出兩根關東糖，分給胖子一根，另一根塞進自己嘴里，含糊不清解釋道：

“周聰十二歲那年，在老太爺壽宴上寫了一篇《賀壽文》，技驚四座，比其他賀禮都要來得出彩。

家中長輩對其贊賞有加，不過也因此惹出了麻煩。

那之后，二公子成了眾矢之的，每逢大小節日，家宴必定有人出題刁難。

起初是些經史子集的簡單問題，他輕易給應付過去了，后來有缺德的專門請人出了個號稱絕對的上聯，打著討教的名號想讓他難堪，結果最后反讓二公子再度風光了一把。

從那以后，就沒人敢自取其辱了，不過老太爺壽宴誦文的傳統倒是保留下來，也就是你看到的?！?

“原來如此，不過話說小兄弟你是誰，不用去幫忙嗎？”

眼前少年看起來比程岱宗還小，長相稚氣，穿著樸素，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少爺。

少年咬了口糖道：

“別打岔，沒說完呢。

周聰那些堂兄弟一開始還要些臉，翻遍書籍東拼西湊，倒也能湊出一篇，只可惜水平有限，難登大雅。

后來有人開始請當地文人名士做文，勢要分出個高下。

周聰沒什么爭斗之心，在這上面一向不予理睬。

再之后，不知哪個大嘴巴走漏了風聲，將‘周家男子好買詩’傳得滿城皆知，害整個周家成為笑柄?！?

說到這，少年轉過頭看向秀才，眼睛彎成月牙，露出個笑容道：

“姐姐覺得，此事最后是怎么處置的？”

秀才被問得一愣，略一思索后回道：

“老太爺生氣了？不過眼下依舊應允他們這么做，是找出了應對法子吧。”

少年點點頭道：

“老太爺發了好大的脾氣，差點背過氣去，最后還是周聰想到個辦法，那就是往后每年老太爺壽辰，都會舉行詩文比賽。

入圍者，會由周家小輩專門誦讀，并給予一筆不菲的獎金，當中最妙筆生花的，還會被高資聘請為周家私塾老師。

如此一來，文人不僅不會再嘲笑周家，反而會削尖腦袋投上自己的作品。

周家也從只會買文代筆的下乘草包，一下子成為衡量驤州讀書人水平的準繩?！?

少年說完，一臉得意。

胖子忍不住感慨道：

“乖乖，對付讀書人，果然還得是讀書人?！?

秀才則是對那位周二公子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心中隱隱有了敬佩。

當然，這股敬佩還不足以讓他忘掉自己的男兒身，轉去投懷送抱，若是可能，他倒想與對方結交一番。

這時少年再次轉過頭，朝秀才笑道：

“姐姐，你人長得美，也很聰慧，怪不得能讓我二哥神魂顛倒?！?

“你二哥？”

“哦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在下周奇，我爹在家排行老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