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作為驤州第一富戶，每年老太爺的壽辰排場都很大，今年趕上七十大壽，場面更是比以往來的都要隆重。

客棧門口，各個賣藝班子被安排排成一隊，最前頭的舞龍舞獅隊，其后緊跟著鼓樂隊，再往后還有高蹺、雜技……

隊伍越排越長，最后竟一直延綿到數里開外。

胖子趴在窗邊，抻著腦袋看向下方道：

“得虧咱們詔國對婚喪生壽一向寬容，否則就憑他這個排場，整個周府都得被拉出去砍腦袋。”

“虧你還好意思說，當初你做壽時，譜可比這擺得大多了。”李環揭短道。

胖子也不尷尬，嘿嘿一笑道：

“那是，我侯家好歹也是皇商，正兒八經帶品階的，他小小一個周家能和我們相提并論？

不是小爺我吹，就下面油頭粉面那小子，擱在以前給我提鞋都不配。”

正在描眉畫眼的秀才好奇道：

“二哥，我沒聽錯吧，你做壽，請問貴庚啊？”

“你不懂，男人一生隨時都是個坎兒，多活一歲就多過一道坎，可不得慶祝慶祝？”

“哼，揮霍無度。”

程岱宗不知何時又走了出來，冷聲插話。

胖子聞言更精神了：

“你就羨慕吧，小爺我有的是錢，以前家里泔水都不用下人倒，直接找鏢局送。”

“你！”

這句話可謂辱人至極，若不是李環拉著，少年都得跟胖子干起來。

侯高飛占了優勢，立刻得意到忘乎所以，瞇縫著雙眼，砸吧砸吧嘴，模樣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房間內始終未曾說話的殺手少女突然道：

“你這么厲害，為何還要想方設法去賺周家的賞錢？”

“……”

屋內一時陷入寂靜，胖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嘴皮哆嗦一下，不知如何開口，這回輪到他被戳到痛處了。

關鍵小姑娘的語氣還不帶絲毫嘲諷，而是打心底的疑惑。

恰恰正是如此，對胖子的傷害才是最強的。

胖子低著頭，嘴里嘟嘟囔囔。

一會兒說什么“富貴如浮云”，一會兒又說“丈夫富貴自有期”，到最后，甚至憋出一句“富貴作羅網，愚者以身投”。

任誰都能看出，此刻的他自尊被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信念徹底崩塌，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見他這模樣，連一向不對付的程岱宗都不好意思落井下石，默默走了出去。

秀才嘆息一聲，畫好妝容，也跟了出去，在路過殺手少女身旁時，低聲道：

“話太重了。”

“啊？”后者一臉疑惑。

幾人離開后，李環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安慰道：

“童言無忌，你別往心里去。”

胖子身體抖動一下，抬起頭，已然滿臉淚痕。

“李哥，我想我爹娘了，我想回到從前，當個無憂無慮的二世祖，不會被追殺，更不用為下頓吃什么而操心。”

說到最后，竟嗚嗚哭了起來。

這一路走來，他充當著狗頭軍師的角色，還會時常開導別人，看似沒心沒肺，實則骨子里跟李環一樣，依舊是個初經世事的年輕人。

在胖子之前的人生中，沒有生命危險，也無需為生計發愁，而現在的處境，無疑是從天上掉到地上，能堅持走到今天已經殊為不易。

再堅定的人，偶爾也會出現崩潰的時候，胖子此刻便是被殺手少女不經意的一句話，引出了藏在內心許久的壓抑。

李環不算會安慰人，思來想去，決定幫他轉移注意力。

“胖子，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什么事？”

“上官云可能真的對你有感情。”

侯高飛聞言先是一愣，緊接著被背叛的憤怒便蓋過了這幾個月來的壓抑，他皺著眉道：

“不可能，她與那奸夫合伙坑騙我的銀子，已是犯了不忠之罪，倘若有朝一日被我抓到，定要將他們一起浸豬籠。”

“你先別著急，聽我慢慢說……”

隨后，李環將秀才當晚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又說了一遍。

當聽到上官云替他們求情，臨走還不忘看他一眼后，胖子心中怒氣漸漸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欣喜，但這欣喜很快又被壓了下去。

他搖搖頭道：

“就算這樣，也不能說明她喜歡我，最多算良心未泯。”

“那你再想，既然要騙銀子，為何不在匯賢閣趁你孤身一人時動手，反而要等圓房后，離開萬州，當著咱們三人的面做手腳？”

李環的話問住了胖子。

胖子對自己還是很了解的，那時的他早已被迷得神魂顛倒，別說區區五十萬兩銀子，就是要自己把肋骨打斷給她熬湯，都不帶皺眉的。

侯高飛心里已經開始動搖，但上官云造成的傷害實在太深，他不愿再次回首，于是嘴硬道：

“當時城中人多眼雜，興許她怕我們報官。”

“報官？咱們仨明晃晃在通緝令上掛著，這你都是跟她說過的。”

侯高飛再次語塞，就算他再不愿承認，種種跡象也都印證了李環說法，而且有件事他一直沒跟兩個兄弟講：

他與上官云圓房當晚，對方落了紅。

雖然當時覺得奇怪，但初經這種事的他早被喜悅沖昏了頭，并沒有深究。

現在想來，那晉陽富商也好，其他倒霉蛋也罷，興許都是花了大價錢替上官云贖身，還沒等到機會親熱，就被宰了。

武生與上官云表面以師兄妹相稱，實則互存情愫。

若武生只是將她當做工具，得了錢財就好，不至于害人性命，之所以會冒險殺人，八成是真想讓對方當什么王妃。

這樣一來，自己與上官云圓房，豈不是搶先一步，讓那王八蛋成了真王八？

胖子越想越開心，嘴角忍不住翹起，可緊接著他就意識到一個問題：

上官云為什么要與自己成魚水之歡，是為了報復武生，還是真喜歡上自己了？

他越想反而越亂，最后索性搖搖腦袋，深吸了一口氣道：

“不想那些了，管她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都與我無關。

眼下最重要的是搞錢，等有朝一日咱們兄弟再得權貴，一定要將這筆賬好好跟與他們算清楚。”

見他重新振作起來，李環露出了笑容。

兩人說話的功夫，外面街道上的隊伍已經敲敲打打向著周府前進，中年管家在仔細清點一番后，終于發現少了個戲班子。

這時一名小廝打扮的年輕人急匆匆跑了過來，小聲匯報幾句后，管家與公子哥臉色立刻起了變化。

“熊掌柜，這可如何是好？”

即便著急，面容俊俏的公子哥說起話來還是斯斯文文的。

被問話的中年人比公子哥還著急。

周家產業頗豐，共有三個大掌柜，平日明里暗里多有競爭，此次老太爺大壽是個契機，若做的出彩，保不齊就可以做明年的總掌柜。

除熊掌柜外，其余兩大掌柜分別管著宴席和迎賓。

因為跟眼前這位老太爺最疼愛的二公子交好，他才得了個討喜的差事，若是搞砸了，不僅總掌柜做不成，搞不好還會害二公子受責怪。

正手足無措時，一旁看熱鬧的客棧掌柜湊過來問道：

“熊掌柜，這是發生什么事了？”

中年人嘆了口氣道：

“原本定好的戲班子出了點意外，來不了了。”

說完，他向旁邊年輕人一拱手：

“二公子，此事是我沒辦好，倘若家主怪罪下來，由熊某一人承擔。”

“熊掌柜哪里話，這本就是你我共同攬下的差事，辦好了是咱們二人之功，出了紕漏哪能讓你一個人扛？”

長相俊朗的公子哥說起話來依舊是溫文爾雅。

客棧掌柜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插話道：

“樓上昨兒個倒是來了個戲班子，據說在乾州很出名，二位不妨去問問他們，興許能救急。”

熊掌柜聞言不禁喜上眉梢，“二公子，您且稍等片刻，小人這就去打聽打聽。”

“哪怕多花些銀子也無妨，定要將他們請到府中。”年輕人囑咐道。

熊掌柜在客棧老板的帶領下朝二樓走去，樓上胖子收回目光，咧嘴笑道：

“嘿，這下妥了。”

“你把客棧掌柜給收買了？”李環面無表情道。

“確實花了點小錢，接下來，就看三弟你的表現了。”

胖子看向一旁孫文興，對方此時一身紅衫，頭戴珠花，濃妝艷抹，本就俊俏的長相顯得愈發艷麗。

秀才捏了個蘭花指，聲音拉得細長：

“放心，包在奴家身上。”

其余人按事先說好的走出房間，樓梯處傳來急促腳步聲。

不多時，客棧老板帶著熊掌柜出現在二樓，開門見山道：

“諸位，這位是周家熊掌柜，今日周老太公壽宴，熊掌柜想請各位到府中唱戲。”

熊掌柜順勢走上前，將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往侯高飛手里塞，臉上帶笑道：

“事出突然，沒什么準備，這點銀子當做定金，事后還有重謝。”

這是他先前準備給另一個戲班子的，絕對算不上少。

原以為是十拿九穩的事，不想那滿臉胡子的黑面漢子將錢袋又給推了回來，拱手道：

“熊掌柜，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應了光州黃員外去唱戲，馬上就要動身了，實在耽誤不得。”

“這……”

熊掌柜一時犯了難，回頭看向客棧老板，后者趕忙打圓場道：

“這位小哥，周家是咱們驤州數一數二的大戶，給的賞銀絕不會比那位黃員外少。”

熊掌柜趕忙接話：

“對，各位若是愿意通融，熊某可以做主給雙倍酬金，事后給你們安排幾匹快馬，絕對不會誤了去光州。”

“倒不是錢的事……”

胖子面露難色，“其實是我們孫花旦這幾日來了月事，脾氣不大好，若強行上臺，一來對身體不好，二來怕沖撞了賓客。”

正說著話，房門突然“咣當”一聲巨響，將沒防備的熊掌柜嚇了一跳。

胖子看了眼緊閉的木門，無奈道：

“熊掌柜莫怪，這是孫花旦又在發脾氣呢，想來是聽到咱們的談話聲了。”

中年人點點頭，心說這花旦脾氣確實大。

放在以往，他自然不會低三下四求一個戲子，但眼下事關自己以后前程，只能忍氣遷就那位姑奶奶。

于是他再次將錢袋遞上，壓低了聲音道：

“勞煩小哥進去幫忙跟孫花旦說一聲，熊某愿意給三倍酬金，成與不成，這些銀子都當作給諸位的見面禮。”

“熊掌柜，瞧您這話說的，見外了不是？”

胖子嘴上推辭著，手頭動作卻是絲毫不含糊，接過錢袋揣進懷里，走到門邊道：

“三妹，先別丟東西，我有話跟你說。”

話音剛落，又是“咣當”一聲。

這回連胖子都嚇了一跳，他回頭朝眾人尷尬笑笑，打開一道門縫小心翼翼擠了進去。

“怎么，來充當說客了？”

屋內響起清脆的聲音，嬌蠻中帶著些許怒意，任誰聽都是一名女子的聲音。

“三弟，你什么時候學會這一手的？”胖子小聲道。

“怎么樣，開到滿意的價碼了嗎？”秀才同樣壓低聲音。

“嗯，差不多了，再抬價容易弄巧成拙。”

胖子說完，轉身出了門，一直面色平靜的他，在跨過房門的瞬間，換上一副驚喜笑臉，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難事。

他朝等候在外的中年人一拱手道：

“熊掌柜，孫花旦已經答應了，不過咱們得提前說好，我們自己決定曲子，而且她身體不是很舒服，所以不會唱太久。”

“那是自然，不管時間長短，只要演得好，重重有賞。”

熊掌柜如釋重負，趕忙下樓將好消息告知周二公子。

侯高飛從錢袋里挑出一大塊銀子拋給客棧老板，后者接了眉開眼笑，說了一大堆吉祥話。

收拾妥當，一行人朝樓下走去，加上程岱宗與少女殺手，他們一共五個人。

此事沒有告訴程志與宋玉，倒不是瞞著他倆，而是一大早兩位高手就沒了蹤影。

五人下得樓來，正碰上那位英氣的公子哥，對方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卻并未因為他們身份低賤表現出輕蔑，反而拱手行禮說了些感謝話語，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

公子哥始終表現得從容自如，十分符合他的身份，可就在看到最后出場的孫花旦時，男子還是不自覺愣了下。

他很快反應過來，移開目光，再次朝幾人道謝一句。

李環一行人跟在隊伍末尾，慢慢向周府行進，胖子借機湊到秀才身旁，面帶猥瑣小聲道：

“三弟，你可真是個禍害，那周二公子一眼便被你迷住了。”

秀才神色略顯尷尬，“二哥休要取笑，等做完這單，我再也不扮女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