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村的村邊是一條長年都有山泉流淌的活水河，這不稀罕，因為此村就在長滿郁郁蔥蔥森林的群山之中，只有一條村村通路可以通向山外。

玉帶村人越過村邊這條活水河，有一條小路可以走進南面的深山之中，叫做葫蘆谷。

天下那兒都有相當有趣的地理環境，玉帶村南面的這個葫蘆谷就很有趣，谷口兩邊的青山基本上就相連在一起了，山腳只不過恰能留出一條寬綽的路來。然而沿著此路深入進去，兩邊的青山卻漸漸蕩開來，地面越來越寬厰。

如果在飛機上航拍，就會發現這個葫蘆谷奇妙得很，原來是山脈之中環成了一大一小兩個相通的環形地帶，事實上是內外基本上封閉了的一片地理環境，大約有三五平方公里的平坦面積被青山環抱。

事實上葫蘆谷里并沒有可以供人類耕種的土地，古往今來都是一小片神秘地帶。可能古人曾經想過在山谷中開墾出一些土地來吧，有著開墾過的遺跡，但終究不知因為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人類還是遷移出來了，只留下幾座破敗的石頭房屋，還留在那里歷經歲月的滄桑，訴說著一個現代人聽不明白的故事。

是的，這個葫蘆谷很不簡單，是個生活著形形色色的飛禽走獸的理想家園，但對于人類來說，似乎就不很友好了。

過去的玉帶村曾經有過不足二十戶的人家，這些年來，先先后后己經遷移完了，一個人都沒有了，一如葫蘆谷中的情形，留下來的是一片參差不齊的房屋。不同的不過是，玉帶村遺存下來的空房屋比葫蘆谷里多了許多，人們都還記得起玉帶村是什么時候開始沒有了人煙的。

在過去的年代，玉帶村的人就有一種說法，有事沒事，最好別進葫蘆谷，葫蘆谷里有狐仙。更有人說，先人的先人就傳說過，葫蘆谷中有個延續了五百年時間的雪狐群落，有人在葫蘆谷中曾經見到過早己修煉成了人形的狐仙。

這種傳說應該并非空穴來風，過去的每個玉帶村人，都能或多或少的講一兩段離奇的經歷，他們是不常進到葫蘆谷去，但并不等于他們就不進去。葫蘆谷里有可以換成錢的山貨，又怎么能不進去呢。即便是現在早己沒有人了的村莊，到了收獲山貨的季節，還是有玉帶村人會回到昔年的村里住上一些日子的。

關于葫蘆谷的傳聞不少，第一個有趣的傳聞是這樣的，說玉帶村的武某某養著一群雞，有天夜里他聽到雞棚里的雞忽然亂飛亂撞亂叫聲一片，很顯然是雞群受了驚嚇，被什么動物偷襲了。武某某首先想到的是黃鼠狼。這當然有道理，黃鼠狼就是吃雞的么。

武某某就拿著手電筒出來查看什么狀況。沒想到他看到的竟然是一條通身雪白的狗。武某某一時憤怒，順手抄起墻角的木棍，就狠狠地打了下去。沒想到這一棍下去正正打到了要害上，力道又足夠的重足夠的狠，那只嘴里叼著了雞的白狗竟然躲閃不及，倒在地上全身一陣抽搐，嗚嗚幾聲之后，口吐鮮血，竟然一命嗚呼了。

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條狗么，打死就打死了唄，也沒什么好說的。武某某只管去睡覺，想著明天把狗肉煮了，美美的吃上一頓，也應該算是意外收獲了一頓不錯的美味吧。武某某就沒有想起來，全村里并沒有誰家是養著一條白狗的。

然而等到第二天早起，武某某準備扒狗皮吃狗肉時，才發現那里是一只白狗，那是一條白狐呵。武某某就想到了什么，心里就有點不安起來。果然他去處理這條白狐尸體的時候，有個中年人就向他走來了，開口就說了聲對不起。

武某某說，咱們又不認識，你對不起我什么？那個中年人很是悲傷，說，你不用剝他的皮了，他是我家的三兄弟，我們是葫蘆谷里的狐仙。他要是想和你過不去，你是打不死他的，他只是沒防備著你下手，才把命丟了。

武某某聽得心驚肉跳，也不敢再剝狐皮了，手里握著的刀子還沾著血跡。中年人說，我們雖然是狐仙，也是講道理的，是他嘴饞，葫蘆谷里的東西他吃膩了，想換換胃口，就溜出來偷你的雞了。我們到底是獸類，一命抵一命，他沒守好修行的心，咬死了你家的雞，你打死了他，就算為你家的雞償了命吧。你大恩大德手下留情，給他個全尸，讓我帶回去埋葬了他吧。

武某某當然不敢不聽良言，就把死狐貍還給了來人，只見來人道過謝，抱起白狐，飄飄忽忽地就進了葫蘆谷中。村里人都以為狐仙還會和武某某沒完，但事情的結論還真是就那么拉倒了。

第二個有趣的傳聞是，秦某某在并非采摘山貨的季節進入了葫蘆谷，是想砍幾根鋤把鍬把兒用的，居然意外的撞上了狐嫁女的喜事，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喜氣洋洋，和我們人類的婚娶沒多大區別，只不過他們不是人類，是把婚禮舉辦在了葫蘆谷里。

秦某某心里本忌憚狐仙，撞上了這種好事也歡喜不起來，只想著別弄出動靜，把自己藏好，等著人家辦完事趕快離開。那想到狐仙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的人味。狐主家說，既然有客人進山了，就不用客氣，快請過來喝杯喜酒吧。

就有幾個人風一樣迅疾掠過來，眨眼之間就出現在秦某某身邊，一個個喜氣洋洋的，給他行個見面禮說，客人，不要害怕，我們雖然是狐仙，不害人的。今天是我們狐村的劉家娶媳婦，劉主家請你的，來湊個熱鬧吧。

秦某某害怕也不行了，只能硬著頭皮跟著人家過去，說來也很奇怪，秦某某競不覺得山坡難走，身輕如燕，一時便來到了狐村，也不過就是古人類留下遺跡的地方，怎么憑空就多出來了那么多漂亮的房屋？

秦某某心里生疑，也奈何不住狐村的狐仙們的熱情，把他簇擁了輪翻地敬他的酒，請他祝賀新婚的新人，那一對新人還敬了他一杯，又有飯菜供他吃了，最后才被劉主家命人小心護送他走出葫蘆谷去。

雖然玉帶村人都知道，葫蘆谷的這個狐仙群落并不傷人害人，只不過是人獸不同而己，但人類仍然是難免有些忌憚心里的。然而長久以來，人們卻一直沒有能夠搞明白，到底是人類應該忌憚狐類？還是狐類在忌憚人類的問題。葫蘆谷的神秘，一直是人類的一個隱晦的話題，玉帶村人是不愿意多說，似乎也不敢多嘴多舌的。

葫蘆谷里的狐仙群落，究竟是怎樣一個異類群落呢？就從他們的故事開始說起吧，話說玉帶村人只是傳說葫蘆谷里一直存在著一個延續了五百年時間的雪狐群落，而并不能真正說清楚這個雪狐群落，是不是真有五百年歷史了。

說五百年就假定五百年吧。就從幾十年前的一對狐女開始說起吧。這葫蘆谷中的一門狐仙家姓華，華狐仙家中養育了一對狐女，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們就都長成了充滿青春朝氣的狐少女。狐少女當然就是要當婚的，這兩個狐少女卻怎么都不愿意嫁給他們的狐類了，不管狐群落里有多么英俊標志的狐少年，這對狐姐妹就是提不起和他們同類戀愛的興趣來。

這對狐姐們可叫狐父狐母犯上愁了，女大當婚，她們怎么能一直賴在父母身邊。狐父就不能不和他的寶貝女兒們談談了。

華狐父說，清風，你先說說，狐村里的少年有什么不好？我們不是人類，婚嫁看的也不是財富。我們是狐仙，財富對我們的生存沒有意義。葫蘆谷里有我們狐村家口用之不竭的資源，我們的狐群落只講一個繁衍子孫，綿綿不絕。我們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我想不明白你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清風說，老爸，我們是都是葫蘆谷里的狐仙家族，我們過日子是不需要財富，我們一般情況下過得也確實是無憂無慮。可是我想問明白一件事，我們和人類能一樣么？我們終其一生，修行的意義在那里？

說起修行的意義，華狐父當然是明明白白的。華狐父說，我們修行的目的，就是擺脫禽獸的屬性，修成高等級的生命形態，就是修成仙修成神，越出三界，逍遙大千，與天地同輝，與日月同壽。

清風說，聽起來沒錯，可是我想再問一問，我們葫蘆谷里的狐類群落，可以說每一條狐生靈，都己經修煉成了仙家，己經達到了延年益壽的目的，追求長生永生己經不是目標。可是我們仍然是狐類，仍然是人類眼中的禽獸，這是為什么？

華狐父愣住了，他修了一輩子的仙，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是不是刁鉆古怪，毫無意義？這和狐女兒的狐婚又有什么關系？華狐父實在想不明白。

華狐父又問小女兒，明月，你說說，你又是想些什么了？

明月說，老爸，我和阿姐想的一樣，我們現在己經修成了仙，就算是將來修成了神，也不是人類，我們到什么時候也是人類眼里的禽獸，是神是仙又怎樣！我們的出身太賤了，就算有一天列了仙藉，上仙們一查我們的根本，也還是說我們是禽獸的。

華狐父便有些悲觀起來，是啊，這的確是一個致命的問題。禽獸，就像貼在他們身上的標簽，就像永遠都在提醒著他們，你們天生就是天地之間的賤種。

狐父說，天生萬物，各有其類，我們是狐類，就算是己經成仙，的確也還是狐類。可我們天生就是這樣的族群，這是老天對我們的不公平，誰也沒有辦法改變。

清風說，老爸我不這么想，我認為我們修成仙修成神，也能變化出人的形狀，但到底不如我們就是人類好。天地之間，最高的生命形式，既不是低等的形形色色的萬物，也不是神不是仙，而是主宰世界的人類。既然整個世界都是人類的，我想著我們修行的出發點就錯誤了。

清風說，老爸，神和仙都沒有人類的幸福和快樂，都沒有人類的文化和文明。我們在葫蘆谷里，無論生活得多么逍遙，都是沒有創造出來我們族類的文化和文明的動物。盡管人類也是動物，我想我們應該成為的是人類一樣的動物，而不能永遠做禽獸一樣的動物。

清風說，我們姐妹倆不是不想出嫁，也不是不想擁有幸福的婚姻。我們是想婚嫁給人類為妻，生育人類的后代，想使我們的后代，出生就是高貴的人類。

華狐父說，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和我們天生就是不同的物種，他們不僅不會和我們通婚，還嫌棄著我們，忌憚著我們，介蒂著我們。你倆生出這樣的心來，實在是有違自然的規律。

自然的規律是什么？就是人類永遠是人類，禽獸類永遠是禽獸類么？清風和明月還想不明白，人類這個自然界的特殊物種的修行之路，可不是修個幾百年上千年就能修煉成了的物種，而是真正的修煉了幾千萬年的物種，是經歷了滄海桑田變遷的。修個幾百上千年，焉能脫胎換骨修成人類！修個幾百上千年，只能修成個小神小仙，修煉的路上，可沒有速成培訓班供你進修。

清風說，我現在就想問問葫蘆谷的土地神，我們有沒有辦法修成真正的人類。我們姐妹倆只想做一世的人，只想領略一世的人生。在天地之間，生命的長度再長，就算能與天地同壽，也沒有意義。人類的生命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認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才是活得最有意義的生命。

華狐父了解了兩個女兒的心結，陷入了痛苦之中，因為要使他們女兒的愿望得到滿足，也不是沒有另一種路徑可供選擇，還是有的，而且不用再像整個狐群落的成員那樣苦苦修行了。但是在他的狐家庭里，在他們的狐群落里，就要永遠失去他們的女兒，血脈親情，無論在人類的世界還是在他們狐類的世界都一樣親密。不，沒有修煉過的狐類，是沒有血脈親情這個情感世界的，只有修煉過的狐類，才修煉出來了比同類高級起來的情感世界。相對而言，同屬狐類，當然還是修煉過的狐類，晉級了一個層次。

華狐父說，你們要想成為真正的人類，并不需要土地神的幫忙。你們只需要去地府，走過奈何橋，喝下一碗孟婆湯，而后轉生人類家庭，就變成人類的女兒了，我們之間就再沒有血脈親情關系了，從此我們就真的成為這個世界上的兩類不同物種了，你可愿意割舍和父母的恩情？

清風和明月第一次感受到了選擇的痛苦，選擇的艱難。假如她們還是沒有修煉過的狐貍，她們便沒有這樣的情感痛苦了，也不會知道什么是選擇。原來生命的修煉晉級，就是比原本的生命，更具有了一些特殊的屬性，有了思想的境界，有了酸甜苦辣之心，有了悲歡離合之情。在自然界，這本身是屬于人類精神世界的內涵。修煉過的狐仙，己經具備了人類的某些特質，但這只屬于人類擁有的最基本的特質。人類精神世界的豐富多彩，就算修煉過的狐貍，也還望塵莫及。所以，他們仍然是狐類，不是人類。清風和明月向往人類，是因為她們是兩只擁了一些天賦異稟，超越了同修類狐仙的靈狐，是狐仙類里的姣姣者，盡管她們也才是只有二十上下年歲的狐貍。

到底想成為人類的愿望完全戰勝了情感，清風和明月做出了艱難的決擇。華狐父說，好吧，我成全你們。我送你們到地府去，你姐妹倆走上奈何橋，到了望鄉臺，記住回頭望一望故鄉吧。喝過了孟婆湯，你們可就不是狐仙了，你們這短暫的一世狐生可就結束了，歸零了。投胎轉世之后，你們將不會再擁有葫蘆谷的記憶。

鬼門關下，像一座人間小鎮，然而，那里都是死去的人類的魂魄。華狐父帶著清風和明月來到那里。前面就是奈何橋，他們看到了通過奈何橋的魂魄。華狐父說，女兒，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去吧。孟婆是知道你倆不是魂魄的，是會問一問你倆為什么想要做人的，但不會勸返你們。孟婆會尊重你們的選擇，叫你們喝下孟婆湯后，你們就走上了投胎轉世的路上。

清風和明月來到這里，才知道和他們的父親有多難舍難分。現在她們還可以重先送擇，還可以返回葫蘆谷去做狐仙。華狐父說，現在你們后悔還來得及，后悔么？清風和明月擦了擦滴下的淚水說，老爸，你回去吧，我們不后悔做出的選擇，但我們也難忘你的養育之恩。

華狐父心里酸酸地說，如果做一世的人真的很好，你們應該為你們的選擇驕傲。你們投胎到了那里，做了誰家的女兒，做父親的會知道的，也會去看你們的……只是華狐父說不出來了，你們，卻再也認不出狐類里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