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新南接起電話。
老王說,小于,我剛跟老板打過電話了,老板很惱火,說他從來還沒有和誰是這么做生意的,東西還沒看上一眼,就先開口想要五百塊錢過目錢,老板問你是不是沒睡醒。
表面上聽起來是對寶主的不滿意,事實上是敲打于新南的。于新南豈能聽不出來。這話真不中聽,這些人變著法兒拿捏人了。那好,別以為我于新南就不會說話。過去不在行,是不得不低三下四學本事,收斂著心性,熱臉貼你們的冷屁股。現在不同了,我于新南本來就是個不低頭的漢,該還原本色了。
于新南笑說,老王,是么,老板惱了多大的火?能不能燒著一座青山?我們是做生意的,對我惱火還沒什么后果,若是對寶主惱火了,那就說明你們的態度是不做這個生意了。我聽明白了,這樣吧,我告訴貨主,不用等待我了,你的條件老板不答應,生意做不成了。
聽準確了,于新南說的可是叫寶主不用等他了,而不是不用等他們了,這里沒有“們”,只有“我”。于新南索性做出要關門的樣子,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新南要用這種方式,探出來他們是不是真的不想做這筆生意了。
老王笑說,小于呀,你雖然沒發火,我怎么聽著你也惱火了,不至于燒著你家門前的青山吧?生意,咱們一定要做。但對于寶主的不合理要求,咱們也一定要拒絕。你這么想過么,寶主要了咱們這五百塊錢,生意反到不和你做了,你才想到是被寶主敲詐了,你還怎么和老板說話。
于新南心里冷笑,這道理講給他人去聽吧。于新南說,咱們要沒這點本事,就誰都能耍得咱們團團轉了,對吧。于新南也敲打起老王來。于新南接著說,這樣吧,叫老板把這個看貨錢先交到我手里來,咱們再跟寶主談,由我去談,我就做這個中間人做這個保人了。談成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五百算到投入里。談不成,給我留下二百跑路費,咱們各走各的路。如果你信不過我,咱們就沒辦法再說事了。如果你不同意這個方法,你提供個擒拿大法吧。
老王說,這么說起來,你是橫豎要賺二百了?于新南笑說,老王,我過去可給你白跑過不少的腿,做不成生意時,都白跑腿了。你不能一直不叫我過日子吧。
老王就知道,于新南心里有多少積怨了,只是從來沒說出來過罷了。老王說,你認識木頭么?你知道那是那個朝代的雕藝么?你知道圖案都表達了什么內涵么?你知道漆藝的講究么?這些可都是要決定寶物身價的,每一個細節都不能疏忽。你是知道古玩的瑕疵會對寶物產生多大影響的,我們不親自看了,怎么能知道出多少錢買下來合理?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老王和老板他們堅決不見兔兒不撒鷹。這可不行,你們總想牽著我的鼻子轉,最后來個吃干抹凈。我于新南這會也堅決不犯傻了,這單生意拼上它個做不成。
于新南說,我忘記告訴你了,這是造不了假的,現代工匠沒有這個本事了。就算還能造出一個新產品來,一時三刻的工夫能行么。這是大東家大晉商大地主家的傳世之物。說起這家人祖上的歷史和富貴來,十天八天我也給你說不完。信不信由你。如果你們要懷疑這件寶物,那還是別做這個生意了。
老王從未聽到過于新南還能這么硬梆梆地說話,這種態度顯然是明確告訴他,那怕生意做不成,也不會給他便宜了。既然于新南不肯軟下來,那老王就得軟下來了。生意究竟做成做不成,老板還沒有說不做了的話,那就還得繼續扯皮。再說他老王,不也是不想冒大風險,還想從中漁利么,而且還想比于新南漁利更多,又豈能眼睜睜看著生意叫黃了。
老王說,小于,這樣吧,你先再和寶主探探口風,看看能壓到個什么價位,我再和老板說去。于新南聽了這話,直接就拒絕上了,說,老王,咱們不能這么干。寶主的話說得很硬,是沒有商量余地的,人家的態度就是成與不成兩個結果。我問你,老板只想出多少錢,我先聽聽,看看這生意是不是己經做不下去了。如果真做不下去了,咱們就干脆放開手省了這個事好了。
聽了這個話,老王就明白,實在是找不出應對于新南的辦法來了,只好再次打哈哈說,小于,老板不可能不看到東西就給你鋪個底,沒有這么做生意的。我再和老板談談吧。要是不給你打電話了,就是不做這個生意了。說完,結束了通話。
老王和老郭他們口里的老板到底是誰?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大玩家大藏家,只是一個真正的古董商罷了,是開古董店的。老王和老郭說老板是個大藏家,那是說給于新南聽的,是給于新南畫空中樓閣的,是叫于新南聽一聽就來感覺的,有這樣的大老板,何愁賺不了大錢,就是這個意思。當然了,老板比起老王和老郭來,確實也不止高了一個兩個層次的問題了,手里的確相當的有實力,說買一件上檔次的古玩,不在乎十萬八萬的,那到也真不是說大話的。
在我們中國這個國家,真正的大玩家大藏家,大概是屬于那些文物專家級別的開了展覽館的人物了吧,其次好像才是有專業水平能開古董店的老板們。當然了,也是有官身的官家,文化學者,有錢的富翁等喜歡或者熱哀于玩古玩藏古玩的,但似乎并不專業,也似乎稱不起真正的玩家藏家。這樣看來,活躍在社會上天天接地氣的這些收古董的,真還就什么都不是了。
至于老王和老郭又是怎樣和開古董店的老板建立了關系的,于新南實在就不知道了。和于新南交流的當然己經不僅限于老王和老郭了,那又怎樣,還不照樣是一個互相玩玩,通通信息,最后還得沉在民間,利用信息不對等的優勢,投機取巧撈取一點好處的群體。當然了,老百姓家中的那點值個錢的,不值個錢的,算得上古董的,算不上古董的老物件,在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也確實叫這一個收古董的群體,一股腦兒卷走了不少。
老王轉頭當然是又和老板通了一通話,回報了于新南的動態,他也真的吃不準了,老板到底還想不想做這一個生意,又該怎么來對付這個難纏起來了的于新南了。
老王說,老板,你看這事怎么辦?老板到是想不到的開心起來了,說,誰不想撈到自己手里幾個錢,說來說去,也就是這個小于心眼多起來了,跟你們耍花招了。什么寶主不見人,什么要個過眼費,都是托詞,是想撈個大好處了,也沒什么說不過去的。
老板說,老王,這件事兒我到可以全權托給你辦,你得實打實告訴我,你見沒見過紅木家俱?能不能準確無誤地鑒定了文物的年代?照小于說的,這件老物件撐死了也到不了明代,很可能屬于清中晚期的東西。至于造型,雕工,圖片上都能看到,有特色,別具一格,值得賣回來。
老王說,老板,我真不認識木頭,我頂多能認真檢查了有無損壞狀況,我不敢去做這個鑒定,我只是聽了小于的一面說詞,感覺不會有問題。在你面前,我還只敢充個跑腿的,通報信息的,賺個辛苦錢。
老板說,你總會搞價吧?你能把這件東西搞到什么價錢?我想聽聽你的看法。老王說,畢竟小于沒有允許我親自見見寶主,看看這個老物件,真說不好。不過聽小于的表述,這個寶主應該很是不好纏,這是個有見識的寶主,盡管她說不清寶物到底能值多少錢,就是在胡亂獅子大開口。
老板說,這樣,先不答應小于,咱們再晾晾他,這件老物件應該在短時間內跑不了。老王說,好,我明白了。
陳八斤給他父親操辦的喪事很體面,這個到是叫村里人嚼不起舌頭來了。陳八斤家的祖墳己經進不去人了,所以陳八斤和陳全喜兄弟倆就只能商量著再批新塋地。請來的陰陽先生吳勇樂拿著羅盤在村里的土地上轉了一圈,最后選在了馬尾山下的蒿草洼。
只說出殯這天,于新南他們等著路祭罷,眾人把老棺材弄到三輪車上,一路坦平就送到蒿草洼去了。也不過兩三個小時工夫,就把陳狗兒老人挨挨實實送進了墓穴中,平了陽坑,便完事了。下來便是燒個香,念個經,其余人等均己無事,可以回去了。
那料到就在此時,一件怪事突然發生了。晴明響天,突然起了一股旋風,不大不小,不偏不歪,正正旋在了墓堆之上。這股旋風剎時就沖天而上,旋起了十余米高,看得眾人是目瞪口呆,驚詫不己。
于新南這一干抬棺的,一干辦事的,那個人沒有辦過幾十件喪事,這種怪事都還是第一次親眼所見,實屬罕奇。眾人一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止。孝子賢孫也亂了心神,陳八斤內心更是忐忑不安,慌恐異常。
墳塋是陰陽先生吳勇樂選上的,看好的,陳八斤不能不向他討個說法了,盡管當代人思想很進步,但對于墳地的重視,態度還是非常謹慎和認真的。看了半輩子陰陽風水的吳勇樂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怪事,不免心驚膽戰。但是他不能不給出一個說法,否則說不過去。
吳勇樂定定心志,給出充分說明風水極好的說詞。吳勇樂說,八斤,我敢向你擔保,這塊墳地選得沒有任何問題。這個墳地是壬山丙向,十分巧妙地躲開了煞口,合了水法,頭枕一窩金,腳登三重山,左右青山環抱,旺人,存財,后代應該能出志存高遠之人,雖然不一定能高官厚祿,但一定出風流人物。這不是一個急發三十年的地脈,而是一個志在長遠的墳地。
陳八斤說,吳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學問你的本事,你是有名的風水先生,這一點大家都知道,都認可,所以我才請了你。只是這件事太怪異,叫人心里不安。
吳勇樂四下看看,想了一下說,你叫忙罷的人都回去吧。陳八斤就聽出話音來了,便對眾人說,謝謝大家幫忙了,回去吧。吳勇樂說,八斤,我得問你個事了,你爸爸有沒有什么遺囑,有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這話一出口,陳八斤心下就是一沉,急忙把于新南喊住,新南,你遲一點回去吧,我有話和你說。于新南便不得不折返回來了。現在,墳地上就吳勇樂,齋公李存明,陳八斤加上于新南四個人了。
陳八斤說,是這么回事,吳先生,不知你聽說了沒有,我爸爸不是老在床上的,是老在了紅土涯下。當時我還在城里的工地上,是于新南看著我爸爸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我和我哥都不在身邊。
吳勇樂說,這樣看來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陳八斤笑著對于新南說,新南,我本打算今天出了喪,忙完了,明天就和你坐下來說說話。真真對不起你了,出了這怪事,我現在也不能不麻煩你留下來,耽誤你一會時間,說說那天的事情。
陳八斤給幾人發了一輪香煙,都面向著光禿禿的新墓堆盯著看,仿佛想看清剛才那股奇怪的旋風是怎么從墓堆下鉆出來的,這種詭異的事情,是需要找出一個合理解釋來的,后果很嚴重,誰都看不明白,會給陳八斤家的家運造成什么影響。
于新南說,我先說三件詭異的事吧,也許對你們有用。那天在紅土涯下,我是先看到你父親的魂魄飄飄忽忽在田間小路上的。那時才上午十一點略多一點的時間。我并不是先發現你父親就要不中用的。
陳八斤聽著頭就炸裂了,說,你沒和我說起這個呀。我哥他們趕到紅土涯下時,我爸己經是不中用了。于新南說,我是沒跟你說,是說給了我媳婦聽,后來我媽就知道了,也只是我們家人知道,這種事情誰不諱莫如深,我媳婦和我媽會和誰張揚去么。
于新南說,從你們知道你父親老在紅土涯那一刻開始,你們就忙碌上了,我有時間說給你聽么?就算有時間說給你聽,你能聽得進去么?不會說我是有意制造恐慌制造謠言么?一旦謠言滿村傳開,弄得你家人心惶惶,對你家有什么好處?若不是現在我們都看到了這個怪事,我們一家到什么時候也不敢張揚,說我看到過魂魄。
陳八斤無言以對,沉默。陰陽吳勇樂和齋公先生李存明也沉默著,只是頭腦里不能沉默,聽著于新南的敘述,都在思考著詭異之事的原由。
于新南說,你父親封棺停靈的那個晚上,我去小街上的老屋里看我父母,又一次看到了你父親的魂魄,獨自坐在我家老屋前的大石頭上,把我嚇得不輕。幸虧我膽子大,不相信死人還能害死活人。當我想著必定要和你父親的魂魄討個說法時,他化成了一股陰氣,在我眼前倏然就不見了。
于新南說,就是在同一時間,我聽到你們家里傳出來申鼓鐃鈸之聲,聽到了齋公誦起經文來。我就知道你父親入棺斂囗的儀式正式開始了。這件事情我始終不敢和我父母說,怕驚嚇了他們,也不敢和我媳婦說,怕又多嘴多舌告訴我父母聽。到現在為止,這件事情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現在我想知道的是,八斤,就在那天晚上,是那位齋公先生主事的,你們在把你父親裝棺的時候,發現沒發現有什么異常情況?
齋公先生李存明想想說,他父親入棺斂口是我主持的儀式,我沒有發現有什么異常。又問陳八斤,是你們弟兄倆把你父親抬到棺里去的,凈身,裝老,是有專人負責的,你們發現過有什么不對頭的狀況沒有?
陳八斤想起來了,他和他哥哥把他父親抬到棺中時,他似聽到了他父親像是出了一口長氣,又像是深深嘆息了一聲,當時他的心就毛了。的確那是很令人費解的,父親己經死去三天了,怎么還會出上一口長氣?嘆息上一聲?他問過他哥哥陳全喜,陳全喜卻說什么都沒聽到,一切都很正常,這件怪異的事,陳八斤就自我解釋為自己出錯覺了,就過去了。
陳八斤現在現在才意識到,他父親死去三天后的這一口長氣,這一聲嘆息,是有著某種深意的,是靈魂的嘆息,是對他陳八斤的一種無聲的訴說,并不是他陳八斤的什么錯覺,死去的父親心里有個死結。
陳八斤眼中噙上了淚水,說,爸爸,你還有什么心思沒說清或者放心不下,夜里就給我托個夢吧,你可不要再驚嚇我們了,我會想辦法滿足你的愿望。我知道我媳婦對你不好,你生前。她沒有好好待你,可我也是沒有辦法呀。爸爸,你不能弄妖蛾子,叫我家宅不寧呵。
陰陽吳勇樂,齋公李存明和于新南的心都一時沉下去了。于新南當然最清楚孫英子是個什么女人,和陳狗兒老人是怎么結下仇恨的。在紅土涯下,在陳狗兒老人健康的時候,老人把這個兒媳婦的劣行說給了于新南聽,發泄了一種憤怒和不滿。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吳勇樂和李存明都不是村里的人,當然不知道陳八斤媳婦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只是現在聽了陳八斤的話,猜想開了去,和眼前的怪事聯系上了。
于新南說,就在前天晚上,我夢見你父親又坐在小街上,這回他是和我說事的,他說的是他的情懷,說的是他和他們那時的老人們的人事,是一種記憶,一種緬懷,是和我解釋為什么他陰魂不散,還要最后坐坐小街的心情。
如果說今天出殯的時候,孝子賢孫都是悲痛的,都是放了哭聲的,恐怕也只是一種應景。現在,陳八斤的突然撲通一聲的跪在墳地上,突然的號啕大哭,突然的涕淚交加大放悲聲,才是真正的悲痛。陳八斤畢竟是陳狗兒老人的親兒子,他內心有愧于父親的養育之恩啊。
于新南說,八斤,你起來,喪事都辦完了,你該讓逝去的人安息,你這樣干不合適吧。陳八斤此時那里還能止住真正的悲痛,哭訴著,爸爸,我對不起你呀!
齋公先生李存明說,新南別勸他,叫他放聲地哭,叫他哭個痛快就好了。陰陽先生吳勇樂說,叫他哭,我們說事,你還知道什么,都說出來。
陳八斤釋放了某種積郁的情緒,想到哭是不管用的,自己就擦去了淚。他現在需要知道他父親有沒有遺言,說了些什么。如果有遺言,也只有于新南聽到了。他不能在這里繼續哭,如果在于新南的話里聽出來了毛病,急需要的便是亡羊補牢,看看用什么迷信的方式解決問題,絕不能讓墳地上不安寧,活著的人家不安寧,這是絕對不能叫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