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余日。
當(dāng)方長所化煙霞再回來東山時,這半山桃花已經(jīng)落盡。
只留一片碧綠的枝枝葉葉,一個個毛絨絨的花蒂桃果,在滿山蔥翠中哀怨。
許是想問方長為何沒有早些回來,怪他空讓桃花謝了一地吧。
但好在也不算太遲。
一回東山,方長立馬便精神起來。
先是為閣樓附近的桃林疏果修葉。
又是投喂?jié)M山遍野的鳥雀鼠兔。
再動手打掃閣樓。
待到一切安定下來,他也正好素食忌酒三日,這便重新回到閣樓靜室。
再次沐浴更衣、焚香凈心后,方長才取出一塊珍藏已久的楠木,細(xì)細(xì)刻上“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位”的字樣。
然后描以金漆,待自然陰干。
等到吉日來臨,將神位恭恭敬敬的請到靜室背墻向陽處的供桌上。
此桌也早早用清水灑凈,上覆黃布,下墊四方土,是他這幾日親手制作。
等神位安置妥當(dāng),再取象征大地滋養(yǎng)的稻、麥、黍、稷、菽等五谷清供,輔以素食果品,清茶三杯。
直到此時,方長首次供奉后土娘娘的準(zhǔn)備工作才算做完。
換上法袍,正好衣冠,濯凈雙手。
方長恭敬禱告:“恭請后土娘娘分靈顯圣,鎮(zhèn)宅安基,福佑善信?!?
連誦三次,直到心頭靈應(yīng)一動,他便明白這是后土娘娘已有感應(yīng)落到此處了,以后只需時時更換干凈未腐的貢品,每逢初一十五,以及地母圣誕等節(jié)日虔誠上香就可以了。
“娘娘仁慈,先前小狐身處陰司,不便供奉,還請見怪?!?
香煙直入青冥,這位仁慈的地母并未回應(yīng),但方長卻由衷感受到一股自心中靈應(yīng)萌發(fā)而生的溫暖。
這位仁慈的娘娘雖代表著自然法則的不可抗之力,又能以悲憫之心為眾生開辟生路。
哪怕是方長這樣的狐妖,她也愿意在收到黃素狀文后慷慨施手,當(dāng)真“承天效法,含宏光大之慈;立極幽冥,均載輪回之憫”是也。
……
結(jié)束東山這邊的事情,方長也動了下山走動的念頭。
之前在黃追那里處理文書十余日,此時他迫切的想要下山體會一下這世間的熱鬧。
方長說走就走。
換了一身儒衫,他便慢吞吞的下了山。
正是初夏,東山桃花雖已落盡,但蜿蜒山路上卻爭奇斗艷的開著半山野花。
蜂蝶飛舞,蟲鳴嗻嗻,一片生機(jī)勃勃,萬物競發(fā)的景象。
大好時節(jié),有不少青年男女正趁著天氣尚未炎熱,踏青賞花,登山仿古。
方長一身披玉色素羅襕衫,素紗中單自交領(lǐng)隱現(xiàn)霜紋,又腰束絲絳烏沉,足躡素絹云頭履。
大袖飄飄,風(fēng)過則廣袖藏云,說不出的瀟灑自然。
一張面孔,更是俊美的不可方物,即便方長有意低調(diào),但一路下山,還是不知道看呆了多少年少慕艾的男男女女。
下山過了夏家春園,等沿著金河再走到一處綠柳成蔭處,便是祝山和寇三娘二鬼搬來的茶棚了。
這里背靠防洪土堤,面朝近日濁浪翻涌的金河。
以百年柳樹為天然梁柱,葦席為頂,黃泥夯土為墻,棚頂壓滿防洪沙袋。
四壁用河泥里新挖出的葦稈細(xì)細(xì)叉編而成。
檐下還掛著一面柳連居的牌子。
幾張新制的矮木桌、條凳散置著。
而中央那個石壘泥糊的大灶,正蹲踞在棚中,爐膛里的炭塊燃得赤紅,頂上黑黝黝的壺口中,蒸氣裹著混沌的清茶氣息,騰挪上升著。
方長嗅了一下,茶非名品,乃本地大葉青茶碎末,配以野棗、姜片同煮,許是黃河水寒,姜棗祛濕吧。
“幾位慢些喝,雖渾濁了些,好歹能消疲去渴,都是河里澄下的凈水……”
他來時祝山正在招呼幾個挑夫。
寇三娘一見方長,頓時便眼前一亮,趕忙放下手中的粗糙吃食,上前將他迎到一處蘆葦席隔斷的角落里。
這里地勢稍高,既不會受金河河水潮氣,又能一觀河堤綠柳,頗為雅致。
“大人……公子怎么來時也不與我夫婦提前說一聲,好讓我們準(zhǔn)備一些精致食物來?好歹給公子買幾只燒雞也行啊?!?
寇三娘為方長沏了一壺茶,又從一旁蒸籠中取出幾樣點心來。
“還請公子見諒,我們夫婦不能飲食,茶棚眼下只有這些招呼挑夫的簡易吃食了。”
“沒事,我就是山上待久了,想下來溜達(dá)一圈?!?
方長笑呵呵的取了一塊點心,背靠柳樹,全然不當(dāng)回事。
心里卻想著,等會再去東城趙四那里買幾只燒雞吃一吃,解解老饞。
“公子!”
放下手中活計的祝山也從外面大步走來。
“公子!那趙府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地陷賊巢,雷殛城隍,救黎民于鬼神,公子仁心仁行,當(dāng)值小生一拜!”
說著,祝山便長揖在地。
“何必如此!”方長趕忙將之扶起。
“本是我分內(nèi)之事罷了,而且我輩行事,倘若這種事情都能袖手旁觀,那還修個什么道?”
“公子不必謙讓?!弊I接譃榉介L添了一杯茶,恭敬道:
“世間能有此言論者眾多,但能為此言論躬行者卻百中無一,公子雖獨在趙府,但附近妖鬼對那日危局卻都有所目睹,但凡心存正道者,無一不對公子直面鬼神而不變色,邪寶加身而坦然自若的氣度所折服!”
“哪里,職責(zé)所在罷了?!?
方長哈哈一笑,略過此事不提。
又從他們二鬼口中打聽了一番那日后續(xù),這才提著一袋寇三娘向挑夫售賣的點心慢吞吞離去。
“……公子真乃神人也!”
方長人已走遠(yuǎn),祝山卻還在茶棚口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喃喃自語。
他是一個直人,生來見不得世間不公,活著時就喜打抱不平,死后更是和寇三娘一有時間就會去金河中搭救落水行人,最為欣賞的就是方長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者!
“店家!來一壺茶!”
“哎!來了!”
挑夫粗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神思。
祝山擦擦手,提著銅壺又去茶棚中忙活了起來。
——等空閑一點了,一定要將公子的仁心仁舉宣揚(yáng)出去!
祝山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