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落葉城，葉家。

庭院里，一個身著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塊補丁的雜役少年，正佝僂著身子清掃落葉。他叫葉塵，動作一絲不茍，掃帚劃過青石板，帶起簌簌輕響，將枯黃的葉片歸攏成整齊的小堆。盡管一陣秋風卷過，剛堆好的葉子便被吹散，他也只是默默嘆口氣，重新拿起掃帚，耐著性子再掃一遍。

這般清掃，已是第三個年頭。旁人覺得枯燥乏味，他卻仿佛樂在其中，每一次揮動掃帚，都像是在梳理心中的思緒，沉穩而專注。

誰能想到，這個不起眼的雜役，原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被葉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管家武老抱回來的。府里上上下下，對武老都帶著幾分敬畏——不僅因他管著府中大小雜事，更因他一手剛猛凌厲的拳法，據說年輕時能一拳擊碎青石，如今雖年事已高，仍是府上年輕武者的教頭。每天天剛蒙蒙亮，武場便會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喝與拳腳碰撞聲，那是武老在指點眾人練功。

葉塵的清掃范圍恰在武場附近，三年來，他耳朵聽著、眼睛看著，那些踢腿、沖拳、格擋的招式，竟憑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偷偷記下了不少。夜里萬籟俱寂時，他總會在自己那間狹小的柴房里，借著月光比劃幾招，一遍遍揣摩發力的訣竅，往往練到月上中天，渾身汗水浸透衣衫才肯停歇。而武老對此似有察覺，偶爾撞見，也不多言，只淡淡提點一句“沉肩”“轉腰”，那寥寥數語，總讓葉塵茅塞頓開。

又一陣風吹過，院中的老槐樹抖落無數枯葉，像是下了一場金黃的雨。葉塵看得興起，索性將掃帚往墻角一扔，腳步一錯，拳腳便舒展開來。他的動作尚顯生澀，卻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流暢，腳下卷起的落葉被氣流裹挾，如同無數只蝴蝶環繞著他飛舞，起落間竟有了幾分招式的模樣。

他練得渾然忘我，絲毫未覺身后一道黑影襲來——一條浸了油的長鞭帶著呼嘯的風聲，“啪”地一聲狠狠抽在他背上。

“嘶——”葉塵疼得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猛地轉過身。

眼前站著的中年婦女，正是葉家的雜役頭子馬蘭花。她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硬的灰布裙，臉上涂著厚厚的胭脂，此刻正雙手叉腰，三角眼瞪得溜圓。府里的雜役們私下都叫她“馬姐”，卻沒人敢當面這么喊——誰要是被她抓到偷懶，少不得一頓皮肉之苦。

“好你個葉塵！這回總算被我逮著了吧？”馬蘭花揚起手中的鞭子，唾沫星子橫飛，“不好好掃地，竟敢在這兒偷懶耍拳？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馬姐，馬姐！”葉塵連忙擺手，臉上堆起討好的笑，“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動手多傷和氣啊，像往常一樣，成不？”

馬蘭花的臉色倏地緩和下來，三角眼瞇成一條縫，臉上的胭脂被擠得皺成一團，語氣卻帶著幾分曖昧：“還是你這小子機靈。記住了，我要上等的胭脂，上次你給的那種就不錯?！?

說罷，她扭著腰肢，轉身向內院走去，鞭子在手里甩得啪啪響。

葉塵望著她的背影，捂著發疼的后背齜牙咧嘴，低聲抱怨：“都這把年紀了，還涂那么厚的胭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唉，這個月的工錢又要打水漂了?！?

雜役的月錢本就微薄，每月只有二三十文，要不是靠著武老的面子，他連葉家的門都進不來，更別說在府里討生活了。

強忍著背痛，葉塵加快速度清掃，不到一個時辰，庭院便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匆匆返回柴房，換上一身漿洗干凈的灰色短褂，用清水洗了臉，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雖依舊樸素，卻透著一股清爽利落的氣質。隨后，他拿起桌角一本卷了邊的舊書，快步向內院走去——私塾上課的時辰到了。

能進私塾讀書，這是武老特意安排的。私塾設在內院北邊的竹林深處，一條鵝卵石小徑蜿蜒其間，兩側的青竹亭亭玉立，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葉塵一路小跑，很快，一座雅致的竹樓便映入眼簾，樓內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清越的嗓音在竹林間回蕩。

走進竹樓，里面早已座無虛席。數十張梨花木書桌前，坐著的都是葉家的子弟，一個個穿著錦衣玉袍，神態倨傲。葉塵找了個最靠后的位置坐下，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灰布短褂，在一眾華服中顯得格外刺眼。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射過來，有鄙夷，有不屑，有嘲弄——在他們眼里，葉塵不過是個外院的卑微雜役，憑什么和他們這些葉家嫡系一起聽課？

竹椅上坐著一位白發老者，他身著素色長衫，手持一柄竹制戒尺，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正是私塾的先生林夫子。葉塵自記事起，便被武老送到了這里，林夫子從未因他的身份輕視他，反而時常點名讓他回答問題，耐心指點。

許久，林夫子緩緩站起身，手中的戒尺在講臺上輕輕敲了敲，“篤篤”的聲響過后，讀書聲漸漸平息。他目光溫和地掃過眾人，見學生都已到齊，滿意地點了點頭。

“今天我們繼續學習解字?！绷址蜃拥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眾子弟精神一振，眼中都露出期待之色——林夫子的解字課，向來生動有趣，總能引人深思。

“下面我來說一字，‘大’，諸位以為何解？”林夫子撫著胡須，目光掃過眾人。

“與‘小’相對！”一個清脆的女聲搶先響起，是葉仙兒。她坐在前排，聞言仰著小臉，語氣篤定，說罷還不忘回頭，沖葉塵俏皮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葉塵心頭一跳，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在一眾排斥他的葉家子弟中，唯有這位葉家大小姐葉仙兒，從不把他當外人?？伤挠H近卻總讓葉塵頭疼——這位嫡系大小姐刁蠻任性出了名，發起脾氣來，比誰都難纏。

此刻的葉仙兒，身著一襲淡青色羅裙，烏黑的秀發用一根玉簪松松束起，白里透紅的臉蛋像熟透的蘋果，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生輝，確實美得讓人移不開眼。葉塵硬著頭皮，沖她咧嘴笑了笑，算是回應。

周圍頓時傳來幾聲冷哼，幾道嫉妒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來——葉仙兒可是葉家最受寵的大小姐，多少人想跟她說句話都難，這卑賤的雜役何德何能？

林夫子莞爾一笑：“從反義來解，通俗易懂，不錯。”

“還有誰有不同的見解嗎？”他說著，腳步輕緩地走到后排，停在了趴在桌上熟睡的葉虎身邊。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葉虎——這位葉家長子向來不愛讀書，上課睡覺是家常便飯。

林夫子揚起戒尺，在葉虎的書桌一角輕輕敲了一下。

“咚”的一聲，葉虎猛地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脫口而出：“大？我飯量很大！”

話音剛落，滿室哄堂大笑，連素來嚴肅的幾個子弟都忍不住憋笑。

林夫子卻沒笑，反而贊許地點點頭：“不錯，從自身所見出發，思想奇特。”說著，示意他坐下。

葉虎撓了撓頭，傻笑著坐下，臉上還帶著未醒的迷糊。

“還有人想說說嗎？”林夫子再次發問，目光落在了葉塵身上。

葉塵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朗聲道：“‘大’字，加一筆為‘天’，減一筆則為‘人’。學生以為，其意是說，做人當心懷天下，方能成其‘大’。”

“說得好！說得好！”林夫子撫掌贊嘆，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有見地?！?

另一個錦衣子弟接口道：“書上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是教我們做人要懂得寬容。”

又有一人起身：“學生以為，‘大智若愚’，真正擁有大智慧的人，往往看似平凡，不事張揚，這才是‘大’的境界?！?

竹樓內，眾人各抒己見，原本鄙夷的目光，此刻竟有幾分不自覺的敬佩落在葉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