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老達達尼安的三件禮物

話說一六二五年四月頭一個星期一,《玫瑰傳奇》作者的家鄉默恩鎮一片混亂,就好像胡格諾新教派要把它變成第二個拉羅舍爾[1]。只見婦女都朝中心街方向跑去,又聽到孩子在門口叫喊,好幾位有產者急忙穿上鎧甲,操起一把火槍或一支長矛,用以支撐不大安穩的心神,也跑向自由磨坊主客棧。客棧門前人越聚越多,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都想瞧瞧發生了什么事。

那年頭人心惶惶,常出亂子,差不多每天都有個把城市發生這種事件,記錄在檔。有領主之間的,也有國王跟紅衣主教打起來的,還有西班牙向國王宣戰的。除了這些明火執仗或者暗中進行的戰爭,還有盜匪、乞丐、胡格諾新教徒、惡狼和悍仆,也向所有人開戰。城鎮居民都常備不懈,隨時準備對付盜匪、惡狼和悍仆——也時常對付領主和胡格諾新教徒——還時而對付國王——但是從來沒有反對過紅衣主教和西班牙人。這種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因此,在上面所說的一六二五年四月頭一個星期一這天,居民聽見喧鬧聲,既沒看到紅黃兩色的旌旗[2],也沒有看見德·黎世留公爵扈從的號衣,就紛紛朝自由磨坊主客棧跑去。

跑到那里一看,才明白這種騷動的起因。

原來是來了個年輕人——讓我們用一筆勾勒出他的形象:活似一個十八九歲的堂吉訶德,只是沒有戴盔披甲,僅僅一身短上衣,這件藍呢子緊身衣褪了色,變成難以描摹的葡萄酒渣和碧空的混合色。他長一張長臉,呈棕褐色,顴骨很高,這是精明的標志。腭部的肌肉極為發達,這是加斯科尼[3]人的特征,他即使沒有戴貝雷帽,也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何況這個年輕人又戴著插根羽毛的貝雷帽,眼睛還睜得圓圓的,顯得很聰明,那鷹鉤鼻子長得倒挺秀氣。看那個頭兒,說是小青年,未免太高,說是成年漢子,又嫌矮了點兒;如果沒有那把掛在皮肩帶下的長劍,缺乏眼光的人就會認為他是個趕路的農家子弟:他步行時用那把長劍拍打他的小腿,騎馬時則拍打他坐騎倒豎的長毛。

不錯,我們這位年輕人有一匹坐騎,那坐騎特別引人注目,也的確惹人注意了。那是一匹貝亞恩[4]矮種馬,看牙口有十三四歲,一身黃皮毛,尾巴上的毛脫落,腿上少不了長瘡,走路時腦袋低到膝蓋以下,因而韁繩也就多余了,盡管如此,一天它還是能走八法里[5]路。這匹馬的優點,可惜完全被它怪異的皮毛、別扭的步伐給掩蓋了,又恰逢人人都自認為會相馬的年頭,因此,這匹矮種馬從博讓希城門進入默恩鎮剛剛一刻鐘,就引起轟動,貶抑之詞由馬殃及它的騎手。

達達尼安(騎在另一匹羅西南特[6]馬上的堂吉訶德便是這樣稱呼)不管騎術怎么高明,也不能無視坐騎給他帶來的這種滑稽可笑之處,因此,他聽到評頭品足的議論,就感到格外難堪。當初他父親,達達尼安老先生,把這樣一頭牲口當作禮物送給他時,他接受了,卻沒少嘆息,心里怎能不知道,這總歸還能值二十利弗爾[7]。當然,伴隨禮物所囑咐的話,可就無價了。

“孩子啊,”那位加斯科尼老貴族所講的,還是亨利四世[8]一輩子改不了的貝亞恩方言,“孩子啊,這匹馬就在您父親家出生,快有十三年了,還從未離開過家門,因此您應當喜愛它。千萬不要賣掉它,就讓它體體面面地安享天年吧。您若是騎著它去打仗,就要像對待老仆人似的多多照顧它。”老達達尼安接著說道:“如果有幸進朝廷做事,而您出身古老世家,也有權享有這份榮譽,那您就不能有辱門庭,要知道五百多年來,您的祖先始終保持這個門庭的名聲,為了您,也為了您的人。我所說您的人,是指您的親人和朋友。除了紅衣主教和國王,您不買任何人的賬。一個世家子弟,要靠自己的勇敢,仔細聽清楚,只能靠自己的勇敢,才能建功立業。誰在一瞬間發抖了,也許就會喪失命運之神恰好送來的機會。您還年輕,有兩個理由應當勇敢:第一,您是加斯科尼人;第二,您是我的兒子。不要害怕各種機會,要敢于闖蕩。我教過您怎么用劍,您有鐵腿鋼臂。找點茬兒就動武。現在禁止決斗,就更要跟人斗一斗,這樣,打架就要表現出雙倍的勇敢。孩子啊,我只能送給您十五埃居[9]、我的馬和您剛聽到的叮囑。另外,您母親還要給您一種制藥膏的秘方,那種創傷膏,她是從一個波希米亞[10]女人那兒學來的,療效神奇,只要沒傷著心臟就能治好。無論什么您都要盡量利用,要活得痛快,活得長久。——我只有一句話要補充了,想提供給您一個榜樣,但不是我本人,我沒有在朝廷當過差,僅僅當過志愿兵去參加宗教戰爭。我要說的是特雷維爾先生:他從前是我的鄰居,他小時候有幸跟路易十三世一塊玩耍——愿天主保護我們的國王!他們游戲,有時還真動起手來,但是國王并不總能占便宜,雖挨了拳腳,但是國王反倒非常器重他,對他情深義重。后來,德·特雷維爾先生頭一次前往巴黎,一路上同人打過五場架。從老國王駕崩一直到當今國王成年,不算作戰和攻城,他同人決斗過七次;從國王成年直到今天,也許同人決斗了上百次!——然而,雖有法規、條例明令禁止決斗,他還照樣當他的火槍衛隊隊長,也就是說,國王特別倚重而紅衣主教頗為忌憚的一批勇士的頭領,而眾所周知,紅衣主教先生是不懼怕什么的。此外,德·特雷維爾先生年俸一萬埃居,因此,他是個大派頭的貴族。——他開頭跟您一樣。拿著這封信去見他,照他的樣子,學他的榜樣。”

說完這番話,達達尼安老先生將自己的劍給兒子佩掛上,深情地吻了他的面頰,并為他祝福。

年輕人從父親房間出來,又見到母親。她拿著那張神奇的藥方,正等著兒子,從上文極力推薦的話來看,這個藥方今后會常常用上。母子話別比父子分手持續時間要長,更加難舍難分。倒不是達達尼安先生不喜愛自己的兒子,他惟一的后嗣,但他是條漢子,認為過分傷悲,就不配當一個男子漢。達達尼安老太太就不同了,她是女人,又是母親,她流了一大把眼淚。我們在這里也要稱贊一句小達達尼安先生,他雖然極力控制,要像未來的火槍手那樣堅定,但還是流了不少淚,僅僅忍住了一半。

這個年輕人當天就上路了,帶著父親贈給他的三樣東西,即上文交代的十五埃居、一匹馬和致德·特雷維爾的一封信。不言而喻,叮囑的話我們沒有算在內。

達達尼安帶著這些上路[11],他就從精神到外表,成了塞萬提斯那部小說主人公的精確復制品了。而我們作為歷史學家,必須描繪他的形象,在上文對兩者也作了恰當的比較。堂吉訶德把風車當作巨人,把羊群視為軍隊;達達尼安則把每個微笑當作侮辱,把投來的每一個眼神視為挑釁。因此,從塔爾布一直到默恩,他始終握緊了拳頭,兩只手按住劍柄,每天不下十次,不過,拳頭還沒有擊到任何人的腮幫子上,劍也沒有拔出鞘來。這并不等于說,過路人瞧見這匹寒酸的小黃馬,臉上沒有綻出過笑容。可是,小馬上面畢竟有一大把長劍啪啪作響,長劍上面還有一對炯炯發亮的眼睛,而那眼神露出的兇光多于傲慢,行人也就憋住笑聲,如果實在憋不住而失慎,他們也至少像古代面具那樣,盡量用半邊臉笑。就這樣,達達尼安一路行來,保持凜然難犯的神態,也安然無恙,直到默恩這座倒霉的小鎮。

他到了默恩,在自由磨坊主客棧門前下馬,卻不見來人招呼,無論老板、伙計還是馬夫,都沒有到下馬石來扶馬鐙。他從一樓半開的一扇窗戶望進去,看見一個身材魁偉、雖然眉頭微皺但神態十分高貴的紳士,正對著兩個似乎洗耳恭聽的人談論什么。達達尼安憑自己的習慣,自然而然以為他是談論的對象,于是側耳細聽。這一次,達達尼安只錯了一半,人家談論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馬。那位紳士仿佛在向聽者列舉這匹馬的各種優點,而正如我所講的,聽者對講話的人十分恭敬,他們時時哈哈大笑。須知微微一笑,就足以惹惱這個年輕人,因此可以想見,這樣哄堂大笑對他會起什么作用。

不過,達達尼安倒想先看清,嘲笑他的那個放肆家伙的尊容。他以高傲的目光凝視那陌生人,看那樣子,年齡在四十至四十五歲之間,黑眼睛目光敏銳,臉色蒼白,鼻子特別突出,黑髭胡修得十分齊整。再看他的衣著,只見他穿一件緊身短上衣和一條紫色齊膝短褲,配以同色的飾帶,除了露出襯衣的袖衩之外,就再也沒有什么裝飾了。那短褲和緊身上衣雖是新的,卻很皺巴,就好像長時間擱置在箱子里的旅行服。達達尼安的觀察又迅疾又極為細膩,注意到這幾點,而且他無疑出于本能,還感到那個陌生人對他的未來生活會產生重大影響。

且說達達尼安正盯著瞧那位身穿紫上衣的紳士,那位紳士也正品評那匹貝亞恩矮種馬,發表一段極為淵博而深刻的議論,惹得那兩個聽客哈哈大笑,而他本人也一反常態,臉上顯然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在游蕩,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這一次再也沒有疑問,達達尼安確實受到了侮辱。因此,他深信不疑,便把帽子往下一拉,模仿他在加斯科尼偶爾見到的旅途中的一些貴紳,擺出朝廷命官的派頭,向前走去,一只手按住劍柄,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然而不幸的是,他越往前走越氣昏了頭,本來想好了一套話,要義正詞嚴地向人尋釁,可是從他嘴里吐出來的,卻完全是狂怒地打著手勢的一個粗魯家伙的言辭。

“嘿!先生,”他嚷道,“說您哪,就在這扇窗板里面的那位!對,就是您,您在那兒笑什么呢?說給我聽聽,咱們好一起笑笑。”

那貴紳的目光,從馬緩緩地移到騎馬的人身上,仿佛半晌才明白過來,這種莫名其妙的指責是沖他來的。繼而,再也沒有一點疑問了,他就微微皺起眉頭,又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以難以描摹的譏諷和放肆的聲調,回答達達尼安:“我可沒跟您講話,先生。”

“可是我,我在跟您講話!”年輕人又嚷道,他見對方又放肆又得體,又鄙夷又掌握分寸,就更加氣急敗壞。

那陌生人淡淡地笑著,又打量他一會兒,便離開窗口,慢騰騰地走出客棧,來到距達達尼安兩步遠的地方,正好站到馬的對面。他那樣泰然自若,又一副嘲笑的神氣,引得仍然站在窗口的那兩個人越發大笑不止。

達達尼安見那人走過來,立刻將劍拔出劍鞘一尺來長。

“這匹馬嘛,說它現在是,不如說它年輕時,肯定是毛茛黃花色,”陌生人接著說道,他繼續端詳這匹馬,但是對著窗口那兩個人講話,就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達達尼安惱羞成怒,盡管年輕人就站在他和那兩個人之間,“這種顏色,在植物中很常見,但是迄今為止,這種顏色的馬卻寥寥無幾。”

“嘲笑馬的人,未必敢嘲笑馬的主人!”堪與特雷維爾匹敵的人狂怒地嚷道。

“我不常笑,先生,”那陌生人接口道,“您自己瞧一瞧,就能從我這張臉的神色看出這一點。不過,我高興笑就笑,這種權利我執意要保留。”

“我不管,”達達尼安又嚷道,“反正我不高興就不讓別人笑!”

“真的嗎,先生?”陌生人更加鎮定自若,繼續說道,“很好,這樣完全公正。”說罷一掉身子,就要從大門回客棧。達達尼安剛到的時候,就注意到門下拴了一匹備好鞍的馬。

然而,達達尼安豈肯讓一個放肆嘲笑過他的人溜掉,他拔出劍來,邊追邊嚷道:“掉過頭來,掉過頭來,嘲笑人的先生,可別讓我從身后襲擊您。”

“咦,襲擊我?”那人轉過身來,又驚訝又鄙夷地注視年輕人,“哼,算了吧,小老弟,您敢情瘋了!”

接著他聲音轉低,仿佛自言自語:

“真可惜!陛下正四處招募勇士,擴充火槍衛隊,這個人多合適啊!”

話音還未落地,達達尼安就一劍猛刺過來,那人急忙往后一跳,動作稍慢一點,就可能再沒機會開玩笑了。陌生人這才明白,這回玩笑可開大了,于是他拔出劍來,先向對手致意,然后拉開架勢。就在這工夫,那兩名聽客由客棧老板陪同,各操棍棒、鏟子和火鉗等家伙,一齊砸向達達尼安,來勢兇猛,好似一場冰雹,逼得達達尼安只好全力招架,而那對手以同樣準確的動作,將劍插回鞘中,演員沒當成,重又成為這場搏斗的旁觀者,并保持他那一貫的冷漠的神態,不過嘴里卻咕噥道:

“該死的加斯科尼人!把他扔到那橘黃馬背上,讓他滾蛋!”

“懦夫,沒干掉你,休想把我趕走!”達達尼安嚷道,一邊奮力抵擋三名敵手的圍攻,一步也不肯后退。

“又是一個硬充好漢的家伙,”那紳士咕噥道,“老實說,這些加斯科尼人,真是不可救藥!既然他非要找不自在,那就繼續玩吧。等玩累了,他就會說夠了夠了。”

然而,那陌生人還不知道,他在同多么頑固的一個人打交道。達達尼安這個人,什么時候也不會討饒。搏斗又進行了幾秒鐘,達達尼安終于精疲力竭,猛然一棍子打來,劍給打斷,手上的半截也給震飛。緊接著又是一擊,正中額頭,將他打倒,滿面流血,幾乎昏過去。

正是這時候,居民從四面八方跑向出事地點。客棧老板也怕事情鬧大,就讓伙計幫著,將打傷的人抬進廚房,稍微給他治療包扎一下。

那位貴紳則回到原來窗口的位置,頗不耐煩地看著圍觀的人,見他們沒有散去的意思,不禁有點兒惱火。

“喂!那個瘋子怎么樣啦?”他聽見開門的聲響,便回身問進來問候他身體狀況的店主。

“閣下安然無恙吧?”店主問道。

“是的,安然無恙,我親愛的店家,我是在問您,那小伙子怎么樣了?”

“他好些了,”店主答道,“剛才他不省人事了。”

“真的嗎?”那貴紳問道。

“不過,他昏過去之前,還拼命喊您,喊著向您挑戰。”

“這小伙子,難道是魔鬼的化身?”陌生人高聲說道。

“哎!不是,閣下,他不是魔鬼,”店主又答道,同時做了個輕蔑的鬼臉,“因為他昏過去后,我們搜了他的身,他的包裹里只有一件襯衣,他錢袋里也只有十一埃居,就這樣,他要昏過去時還說,這件事如果出在巴黎,您當即就要后悔,發生在這兒也得后悔,只是晚點罷了。”

“這么說,他是什么王子王孫化了裝啦。”那陌生人冷淡地說道。

“我向您提這情況,閣下,也是想讓您多留神。”店主接口說道。

“他發怒時有沒有提起什么人?”

“怎么沒有,他指著衣兜說:‘看看德·特雷維爾先生怎么說,居然有人侮辱受他保護的人。’”

“德·特雷維爾先生?”陌生人說道,他開始注意起來,“他拍著衣兜,提起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名字嗎?……喏,我親愛的店家,我可以肯定,在那年輕人昏迷的時候,他那衣兜,您不會不同樣瞧一瞧。兜里有什么?”

“有一封信,是給火槍衛隊長德·特雷維爾先生的。”

“真的嗎?”

“我榮幸對您講的,閣下,就是真的。”

店主缺乏洞察力,絲毫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話引起那陌生人表情的變化。本來,那人一直待在窗口,臂肘撐在窗臺上,現在他離開那里,皺起眉頭,顯得惴惴不安。

“見鬼!”他咕噥道,“這個加斯科尼人,難道是特雷維爾派來對付我的?他這么年輕!不過,刺一劍就是刺一劍,不管舉劍刺來的人有多大年齡。對一個孩子,人們倒不大提防。一個極小的障礙,有時就能毀掉一個重大計劃。”

陌生人陷入沉思,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又說道:

“喏,店家,您就不能把這個瘋子給我打發掉嗎?在良心上,我不能殺掉他,然而,”他臉上露出冷酷的兇相,補充道,“然而,他礙我的事。他在哪兒呢?”

“在樓上我老婆的房間,有人正給他包扎傷口。”

“他的那口袋衣物都隨身帶著嗎?他那短外套沒有脫掉嗎?”

“沒有,這些東西都放在樓下廚房里。不過,那個瘋小子,既然礙您的事……”

“當然礙事。他給貴店添了這么大亂子,體面的人怎能不氣憤。您上樓去吧,給我結賬,再告訴我仆人一聲。”

“怎么,先生這就要走?”

“這您完全清楚。我不是早就吩咐您備馬了嗎,難道沒有照我說的去辦嗎?”

“當然照辦了,正如閣下見到的,馬已經備好,就拴在大門下面。”

“那好,您就照我講的去辦吧。”

“哦!”店主心中暗道,“莫非他怕那個小子?”

這時,陌生人瞥來命令的目光,打斷他的思路。他卑微地施了一禮便出去了。

“可不能讓那個怪家伙瞧見米萊狄[12],”陌生人繼續說道,“她很快就要從這里經過,而且,她已經晚了。毫無疑問,我最好騎馬去迎她……我若是能了解給特雷維爾的那封信的內容就好了!”

他自言自語,走向廚房。

這工夫,店主已無疑慮,確信這年輕人一來,就逼得那陌生人離開客棧。他上樓到妻子房間,看到達達尼安終于蘇醒過來,于是就讓年輕人明白,他向一位大老爺——照店主看來,那陌生人只能是個大貴族——尋釁斗毆惹了禍,很可能要招來警察,勸他不管身體多么虛弱,也要快點起來繼續趕路。達達尼安頭還發暈,上身沒穿外衣,腦袋纏滿了繃帶,一聽這話只得站起來,由老板半扶半推著下樓,到了廚房,頭一眼就看見他的挑釁者,那人站在由兩匹諾曼底高頭大馬拉的一輛大轎馬車踏板上,正安閑自在地同人說話。

談話的對方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從車窗探出頭來。前面講過,達達尼安能捕捉一個人的全貌,速度快得出奇,因而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又年輕又美麗。如此美貌的女子,他在一直居住的南方從未見過,因此尤為驚訝。她的臉色略顯蒼白,一頭金發長長的,拳曲著披在肩上,一對藍色大眼睛帶著幾分憂郁的神色,那朱唇賽似玫瑰,纖手雪白如玉。她正非常激動地同那陌生人談話。

“這么說,法座[13]命令我……”那夫人說道。

“即刻返回英國,如果公爵[14]離開倫敦,就直接稟報法座。”

“還有什么指示?”美麗的女行客問道。

“全裝在這匣子里,等過了拉芒什海峽[15],您再打開。”

“好吧。那么您呢,您怎么辦?”

“我嘛,這就回巴黎。”

“也不懲罰那個無禮的小子?”那夫人問道。

陌生人正欲回答,要開口的當兒,不料全聽在耳中的達達尼安沖到大門口。

“是那無禮的小子懲罰別人,”他嚷道,“但愿這次,該受懲罰的家伙不會像頭一次那樣逃脫。”

“不會逃脫?”那陌生人皺起眉頭接口道。

“不會,當著女人的面,諒您也不敢逃走。”

“想一想,”米萊狄見那貴紳手按劍柄,便高聲說道,“想一想吧,稍有延誤,就可能滿盤皆輸。”

“您說得對,”那貴紳高聲說道,“那么您和我,都各自趕路吧。”

說罷,他朝那貴婦頷首致意,便騎馬飛馳而去,大轎車的車夫也用力揮鞭趕馬。兩位對話者,就是這樣朝這條街相反的方向奔馳而去。

“嘿!您還沒付賬呢!”店主叫起來,他見旅客沒結賬就走,心中的敬意頓時化為極大的輕蔑。

“去付錢,笨蛋!”那行客對仆人吼道,同時還一直奔馳。那仆人回馬,往店主腳下扔了兩三枚銀幣,又追主人去了。

“哼!懦夫!哼!無恥之徒!哼!冒牌紳士!”達達尼安邊嚷邊追那仆人。然而他受了傷,身體還太虛弱,經不住這樣折騰,剛跑了十來步遠,就覺得耳朵嗡嗡響,眼前一黑,便跌倒在街中央,嘴里仍喊著:“懦夫!懦夫!懦夫!”

“他的確是個懦夫!”店主走到達達尼安跟前,也咕噥一句,想通過這句迎合的話同這可憐的年輕人和解,就好像寓言中所說,那只鷺鷥要同它晚上碰到的蝸牛和解一樣[16]。

“對,十足的懦夫,”達達尼安有氣無力地說道,“不過她嘛,很美麗!”

“她,是誰?”店主問道。

“米萊狄。”達達尼安結結巴巴地說道。

接著,他再次昏迷過去。

“反正也一樣,”店主說道,“那兩個走掉了,還剩下這一個,我有把握,至少也能留他幾天,總還可以賺上十一埃居。”

我們知道,十一埃居正好是達達尼安錢袋里所余的錢數。

店主算計用十一天養傷,每天一埃居。然而,他沒有連這個旅客的其他用度一起算計。第二天一大早,剛剛五點鐘,達達尼安就起床,自己下樓到廚房,要了葡萄酒、橄欖油和迷迭香,此外還要了幾種配料,但是單子沒有流傳下來,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他拿著母親給他的藥方,為自己配了創傷膏,抹在好幾處傷口上,繃帶也由自己來換,不愿意再請任何醫生。無疑多虧波希米亞人創傷膏的療效,也許還虧了沒找任何大夫,達達尼安當天晚上就能起立行走,第二天就幾乎傷愈了。

這兩三天,達達尼安為治療絕不進食,惟一的開銷就是用了迷迭香、橄欖油和葡萄酒,而那匹黃馬則不然,照店主的說法,它吃的草料,要比它那個頭兒的馬正常吃的多出三倍。可是要付錢的時候,達達尼安掏空口袋,也只找到舊絲絨錢袋和里面的十一埃居,致德·特雷維爾先生的那封信卻不翼而飛。

開頭,年輕人以極大的耐心找信,將衣裳的大兜小兜翻來翻去足有一二十遍,旅行袋也掏了又掏,錢袋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最后確信那封信找不到了,他第三次怒不可遏,差一點又要消耗葡萄酒和橄欖油。因為,這個脾氣暴躁的年輕人又大發雷霆,威脅說如果不把他的信找回來,他就把客棧全砸了,店主見狀,已經操起一支長矛,他老婆也抓起一把掃帚柄,伙計們也都各自操起前天使用過的棍棒。

“我的推薦信!”達達尼安嚷道,“我的推薦信!媽的,還給我!要不然,我就讓你們像獵來的雪鹀那樣,全插在烤扦上!”

可惜的是,有一種情況阻礙了年輕人實施他的威脅。前面已經交代過,在第一次搏斗時,他的劍斷為兩截,這事兒他完全丟在腦后,結果達達尼安真拔劍時,握在手中的只是八九寸長的斷劍,這是店主細心插進劍鞘里的。至于另一段劍,大廚已經轉移走,打算改成往瘦肉中塞肥膘的扦子。

然而,這種挫折也許不足以阻止暴躁的年輕人,幸好店主考慮到這位旅客向他提出的要求完全是正當的。于是,他放低長矛,問道:“可是,那封信,到底哪兒去了呢?”

“對呀,信哪兒去了?”達達尼安嚷道,“我可先告訴您,這封信是寫給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必須找到,如果找不回來,他會讓人找到的,哼!”

這種威脅,終于把店主嚇住了。除了國王和紅衣主教,軍人,甚至老百姓,最經常提起的人,恐怕就是德·特雷維爾先生了。當然嘍,還有約瑟夫神父[17],不過,他的名字,人們提起來,從來要把聲音壓得很低,那位人稱灰袍法座、紅衣主教的親信,簡直讓人談虎色變。

店主干脆把長矛扔掉,還命令他老婆扔掉手中的掃帚柄,命令手下伙計扔掉棍棒。接著,他又做出表率,開始尋找失蹤的信件。

店主找了一會兒毫無結果,便問道:

“這封信里裝有什么貴重的東西嗎?”

“那還用說!我想當然貴重啦!”加斯科尼青年高聲說,他本來把這封信當作進宮的路條,“信里裝著我的財富。”

“是西班牙債券嗎?”店主不安地問道。

“是國王陛下專用金庫的債券。”達達尼安答道。他是要靠這封推薦信進宮當差,就覺得這種頗為輕率的回答不算說謊。

“真見鬼!”店主說了一聲,這下他可一籌莫展了。

“不過也無所謂,”達達尼安接著說道,一副他那地方人處變不驚的神態,“也無所謂,錢不算什么,信比什么都要緊。我寧可丟掉一千皮斯托爾[18],也不愿意把信弄丟了。”

就是說兩萬皮斯托爾,也不算太過分,但是這個青年還有幾分羞恥心,也就適可而止了。

店主鬧翻了天也一無所獲,卻猛然心頭一亮,高聲說道:

“信根本沒有丟啊!”

“哦!”達達尼安應了一聲。

“沒有丟,是讓人拿走了。”

“拿走啦!誰拿的?”

“是前天的那位紳士。他去過廚房,而您的上衣就放在那里。他一個人在那里待了好一陣。我敢打賭,是他偷走了信。”

“您這樣認為?”達達尼安接口道,他不大相信店主的話,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這封信僅僅對他個人至關重要,想不出別人拿去能貪圖什么。事實上,這家客棧的任何伙計、任何旅客,拿了這封信也撈不到一點好處。

“您是說,您懷疑那個傲慢無禮的貴紳了。”達達尼安又說道。

“跟您說吧,肯定是他,”店主繼續說道,“當時我告訴他,老爺您是受德·特雷維爾先生保護的,您身上甚至還帶著給那位顯貴的一封信。他聽了神色十分不安,就問我信放在哪里,得知您的上衣放在廚房,他隨即下樓去那里。”

“這么說,是他偷了我的信了,”達達尼安應聲道,“我要向德·特雷維爾先生告他的狀,德·特雷維爾先生就會向國王告他的狀。”

說罷,他神氣十足地從兜里掏出兩埃居,付給店主。店主帽子拿在手上,送他一直到大門口。達達尼安又跨上黃毛馬,一路行去,再也沒有出什么事情,到達巴黎圣安托萬門,三埃居將馬賣掉。馬賣這個價就相當不錯了,須知最后這一程,達達尼安路趕得很急。因此,馬販子花九利弗爾買了馬,絲毫也不向這個年輕人掩飾,他出這個大價錢,只因馬的毛色很獨特。

且說達達尼安腋下夾著小包裹,走進巴黎城內,步行許久,才找到他租得起的一間房屋。那房屋是間頂樓,位于盧森堡宮[19]附近的掘墓人街。

定金一交,達達尼安就入住了。這天余下的時間,他就用來往緊身衣和外短褲上縫絳子。這些絳子,是老達達尼安七八成新的緊身衣上的,被他母親偷偷拆下給他了。然后,他又去鐵器碼頭街,給他的斷劍重配了劍身,再去盧浮宮,遇見個火槍手便打聽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府邸。那府邸在老鴿棚街,也就是說,恰巧在達達尼安租的客房附近。看來是個好兆頭,他此行必達目的。

這些事情料理完,他就上床,心安理得地睡覺。他對自己在默恩的表現頗為滿意,對過去毫無愧疚,對現時滿懷信心,對未來也充滿希望。

一覺醒來已是早晨九點鐘,這還純粹是外省人的酣睡時間。他起了床,便去見那大名鼎鼎的德·特雷維爾先生,據他父親判斷,那是王國的第三號人物。

注釋

[1]拉羅舍爾:法國西部大西洋海岸港口城市,現為海濱夏朗特省省會,當年是新教教徒的陣地和避難所。本書后面的第四十一章即講述朝廷打擊新教勢力的拉羅舍爾圍城戰。

[2]紅黃兩色旗為西班牙軍旗。

[3]加斯科尼:法國舊地名,位于法國西南部,九世紀形成加斯科尼公園,十五世紀并入法國,加斯科尼人講奧克語,他們性格外露,極好張揚,都德等作家都塑造出鮮明的形象。

[4]貝亞恩:法國舊地名,位于法國西南部。

[5]一法里約合四公里。

[6]堂吉訶德坐騎的名字。另有諸多譯法,不在此羅列。

[7]利弗爾:法國古幣名,價值隨時代和地區不同而變化。

[8]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波旁王朝的第一代國王。

[9]埃居:法國古代錢幣名稱,種類多而價值不等。

[10]波希米亞:捷克西部地區。波希米亞人在歐洲各地流浪,以賣藝、算命、治病為生,有時也稱吉卜賽人。

[11]原文為拉丁文。

[12]我們都知道,米萊狄這種稱謂,習慣跟姓氏一起用,然而,手抄本原稿如此,我們就不便改動[米萊狄(Milady)應是英語My Lady“我的夫人”的變形]。——原注。

[13]法座:對紅衣主教的尊稱,此處指紅衣主教黎世留。

[14]公爵:指英國任首相的白金漢公爵。

[15]拉芒什海峽:英國稱英吉利海峽,位于法國和英國之間。

[16]法國寓言詩人拉封丹(1621—1695)的寓言詩《鷺鷥》,講它挑食,不肯吃冬穴魚等,到晚上餓極了,見到一只蝸牛也覺得是好食物。

[17]約瑟夫神父(1577—1638):嘉布遣會修士,他成為黎世留的心腹和顧問,一度權傾朝野。

[18]皮斯托爾:法國古幣名,相當于十個利弗爾。

[19]盧森堡宮:建于一六一五年至一六二〇年,為法國王后、亨利四世的妻子瑪麗·德·梅迪契所建,今為法國參議院所在地。

主站蜘蛛池模板: 福泉市| 阳曲县| 抚松县| 太保市| 祁阳县| 阿图什市| 始兴县| 渭源县| 杭州市| 东源县| 兴文县| 渭源县| 泸西县| 汉沽区| 松江区| 巴东县| 昌乐县| 桂林市| 南陵县| 建宁县| 安庆市| 安达市| 博野县| 安新县| 砚山县| 田东县| 沾化县| 邢台市| 荃湾区| 临泽县| 尼木县| 监利县| 海城市| 潼南县| 桂东县| 甘德县| 红安县| 葵青区| 丹巴县| 洛阳市| 天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