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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追蹤

太空巴士機場在鄭州附近,它最顯著的地貌是一條斜指藍(lán)天的電磁軌道,長達(dá)20公里。實際上,這就是一門電磁軌道炮,炮彈——小巧的太空巴士——在軌道上受到電磁力的推動,以高達(dá)10G的加速度(這是一般乘客所能忍受的加速極限)進行加速,在脫離軌道時能達(dá)到大約每秒2公里的初速度,這就大大降低了太空巴士本身的燃料消耗。太空巴士降落時是上述過程的反過程,首先用巴士自身攜帶的燃料進行初步的反噴制動,然后降落到軌道上,用電磁力進行強力制動。

由于電磁軌道是用廉價的電力代替昂貴的化學(xué)燃料,所以太空巴士收費低廉,成為大眾化的交通工具。

又一輛太空巴士降落了,這是一輛大型巴士,40多名乘客走下來。宇何劍鳴走在乘客之中,手里拎著一位鄰座老太太的大皮箱。這位老太太也是太空球的老住戶,不過已決定返回地球?qū)ふ覛w宿了。劍鳴是太空巴士的常客,他是警局“金鑰匙”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的成員有權(quán)處理太空球的治安事務(wù),加入資格的要求很高,要求高學(xué)歷、機敏、有熟練的電腦技巧和格斗技巧。全國警察系統(tǒng)中只有不足百名的“金鑰匙”成員。

此次劍鳴前去調(diào)查的這樁太空球血案的真相十分簡單,典型的太空幽閉癥所致。自然人主人和B型人仆人因瑣事而爭吵,仆人失手殺死主人并畏罪自殺。太空球內(nèi)的自動音像系統(tǒng)錄下了血案的全過程。調(diào)查過后,宇何劍鳴心里沉甸甸的,他不理解為什么有人偏要住在與世隔絕的太空球內(nèi),為家庭種下禍根。他想到了如儀對爺爺?shù)膿?dān)心,內(nèi)疚地想,他對這位79歲老人的關(guān)心太少了,回去后他要和如儀商量,努力把老人勸回來,至少回地球上住一段時間,調(diào)整一下心緒。

他站在自動人行道上,和同行的老太太閑聊著,老太太貪婪地看著外邊,喃喃地說:“10年了,10年沒看見地球的景色了。”劍鳴笑著說:“在太空球里不是每天都看嗎?”老太太說:“那是遠(yuǎn)觀,遠(yuǎn)觀和近看到底不一樣啊。”

玻璃幕墻另一側(cè)是進站的自動人行道,這會兒正是進站時間,一撥接一撥的人從視野里滑過去。忽然,與其說是聽見不如說是直覺,他發(fā)現(xiàn)玻璃幕墻那邊有人在喊他。是如儀!她正努力捶著玻璃幕墻,不過,厚厚的玻璃隔斷了她的聲音,只能看見她的嘴唇在一開一合。他猜測如儀肯定是去KW0002號太空球探望爺爺。逆向而行的人行道很快把兩人的距離拉遠(yuǎn)了,他匆匆把皮箱還給老太太,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老太太剛才也看到了那一幕,忙不迭地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劍鳴從自動人行道的扶梯上跳過去,快步走到邊門,向服務(wù)員出示了證件。無疑,太空巴士站的工作人員都很熟悉警局“金鑰匙”組織,殷勤地為他打開了側(cè)門。他順著進站自動人行道走到候機室,如儀正在那里等他,身邊放著一只小小的旅行箱。

一進候機室,如儀就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高興地說:“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怎么這么快,你不是說需要三天嗎?”

“案情簡單,我提前一天回來了,你是去探望爺爺嗎?”

“嗯。”

“干嗎這么急?該等我回來嘛,我可以請幾天假,陪你去。”

如儀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時心血來潮做出的決定。”

劍鳴想起那天如儀的擔(dān)心,小心地問:“太空球里……一切都好吧?”

如儀敏銳地聽出了話外之音,“很好,什么事也沒有,RB基恩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沒事的,我只是想去看看爺爺。”

但劍鳴卻不能釋懷。前天他曾勸如儀不要胡思亂想,但目睹了太空球內(nèi)血跡斑斑的場景后,他無法拂去心中的沉重感。他勸如儀:“把票退掉,跟我回去吧。等我把這件案子處理完,陪你一塊兒去,我還沒見過爺爺呢。”

如儀笑著,“我已經(jīng)來到候機室,哪能再回頭呀?放心吧,三天后我就回來。”

但劍鳴心中的不祥預(yù)感卻十分強烈。沒錯,一切會平安無事的,如儀只是“回家”探親,畢竟,發(fā)生血案的太空球是極少數(shù)……但他想,還是做點預(yù)防為好,至少沒有任何害處。不過,為了怕如儀擔(dān)心,他把下面的話處理成一個玩笑——

“如儀,”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你愿意體驗一下警察生活嗎?”

“怎么體驗?”

“我們?nèi)绻菃稳藞?zhí)行任務(wù),都要事先和同伴規(guī)定好聯(lián)系的暗語,因為誰能料到將要面對的是什么環(huán)境?這次咱倆也規(guī)定一個暗語吧。”

如儀的娃娃臉上神采飛揚,興致勃勃地說:“好啊,怎么規(guī)定?”

“如果那兒一切平安,你在電話中就隨便提一種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險,就隨便提一種動物的名字;如果是極端危險,就說‘我的上帝!’”

“行啊。極端危險——我的上帝;安全——動物;危險——植物。”

“傻妞,你記反了!安全——提一種植物;危險——提一種動物。你可以聯(lián)想嘛,動物中有危險的食人鯊、惡虎、惡狼、鱷魚,而植物中有美麗的花朵、舒適的綠茵……”

“可是動物中也有馴良的綿羊、小白兔,植物中也有危險的箭毒木和食人花呀。”她看到劍鳴有點急了,便笑著擺擺手,“不開玩笑了,不打岔了,我記住啦:危險——動物;安全——植物;極端危險——我的上帝。”

“這就對了。干脆再給你一件東西吧。”他掏出自己的“掌中寶”手槍,悄悄塞到如儀手里。它十分小巧,即使如儀的小手也能完全遮沒它。如儀似乎吃了一驚,劍鳴頑皮地眨眨眼,努力把它弄成一個玩笑,“帶上吧,帶上它才像是一朵警花呀。”

如儀接住掌中寶,小聲問:“上太空巴士不檢查?”

“檢查站早過啦,從太空回來是不檢查的。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時你千萬別擺弄它,否則你會讓我丟掉飯碗的。”

“好,我記住了。”

一個悅耳的女聲在說:“到太空RL區(qū)的乘客請注意,登機時間已經(jīng)到了,請你們帶好行李物品,從三號進站口登機。到太空RL區(qū)的乘客請注意……”聲音中似乎帶著濃濃的睡意。候機室里開始騷動,人們帶上行李,魚貫進入三號口,一輛又一輛太空巴士在軌道上急速滑過。劍鳴送如儀到登機口,兩人在這兒吻別。今天如儀預(yù)訂的是雙座小型太空艇,由乘客自己駕駛。漂亮的太空艇在軌道上很快加速,從軌道頂端射出去,然后太空艇點火,在尾后綻出一團橘黃色的火焰。火焰急速變小,消失在天幕中。

高郭東昌局長聽取了劍鳴的匯報,滿意地說:“好,小伙子干得不錯,回去再寫一份書面報告。”

劍鳴在高局長面前一向很隨便,“承蒙夸獎,不勝感激,不過,你別忘了,你答應(yīng)過要還我一個假期。”

“我什么時候言而無信啦?今天就還你,現(xiàn)在就去找如儀吧。”

“找不到啦,如儀這會兒已經(jīng)在KW0002號太空球上了。我正好在太空巴士機場碰上她。她去看望爺爺,這些天連著出了兩起太空兇殺案,把她擔(dān)心壞了。”

局長呵呵地笑了,“是嗎,那就不能怪我了。”

“老魯那邊進展如何,就是那樁副研究員自殺的案子?”

“還沒有進展。”高局長對那組人多少有些擔(dān)心。魯段吉軍偵查經(jīng)驗很豐富,但畢竟年紀(jì)大了,知識過時了,應(yīng)付高科技環(huán)境下的案件似乎有些吃力。而小丁又太貪玩,業(yè)務(wù)上不鉆研。有關(guān)自然人的案子現(xiàn)在常常放在第二位,放在類人的案件之后,但司馬林達(dá)這樁案子不同,他的身份容不得馬虎。局長不愿在下級面前批評其他下屬,只是含糊地說:“你也做點準(zhǔn)備,也許這個案子會讓B系統(tǒng)插手。我關(guān)照資料室,把那樁案子的資料隨時傳給你瀏覽。”

劍鳴乖巧地說:“我相信老魯能辦好,不過若需要我?guī)兔Γ乙欢ūM力。”

局長點點頭,劍鳴便離開了局長室。隨后的半天沒什么工作,他和部下聊了一陣子近幾日的新聞,又調(diào)出魯段吉軍的案情記錄看了一下。從資料上看,他們?nèi)〉昧讼喈?dāng)大的進展,已經(jīng)摸清那名放蜂人現(xiàn)在的位置,是在河北西邊的棗林峪放蜂,兩人已趕去調(diào)查。劍鳴知道,死者的電腦留言上曾提到“放蜂人”,所以這位放蜂人當(dāng)然是重要的被懷疑對象。他聽出高局長對兩人的工作不是太滿意,那么,高局長認(rèn)為他們的主攻方向錯了?放蜂人并不是本案的關(guān)鍵?

他不知道高局長是如何思考的,如果是他在查這件案子,也只能依魯段吉軍的思路去走,這是本案中唯一的線索。

不過,畢竟他沒參與此案的偵破,所以他只是瀏覽一遍便罷手了。時鐘敲響6點,他關(guān)了電腦,穿上外衣。屋里的年輕人一窩蜂擁出去,今天有一場中國對西班牙的足球賽,他們要趕緊回家守在電視機旁。在走廊上他們已開始了熱烈的討論,預(yù)測這次比賽的結(jié)局。陳胡明明磨磨蹭蹭走在后邊,不涼不酸地說:“隊長,快回去吧,如儀在等著你哪。”

“如儀去太空球了,三天后才能回來。”他壞笑著,“怎么,趁這個空當(dāng)兒咱倆幽會一次?”

明明臉紅了,半真半假地說:“你敢約我就敢去!”

“那有什么不敢約的,走!”他換上便衣,伸出胳膊讓明明挎上,大大方方走出警局。

這晚他們玩得很痛快。他們先到舞廳,在太空音樂的伴奏下盡情扭動,跳出一身汗。然后他們來到附近的“水一方”餐館,劍鳴點了幾樣菜肴,要了一瓶長城干紅,深紅色的葡萄酒斟在高腳水晶杯里,劍鳴舉起杯,“明明,干!”

明明喝了幾杯,臉頰露出了一抹紅暈,目光中閃動著疑惑。她不知劍鳴今晚約她出來的用意。雖然劍鳴嘴巴上不太老實,但他在愛情上是極其忠實的,可惜是忠實于如儀而不是自己。今晚他約自己出來是干什么?如果他最終提出要和自己發(fā)生關(guān)系,明明想自己恐怕不會拒絕。

“水一方”環(huán)境優(yōu)雅,透過臨窗的雅座可以俯瞰白河的流水,花瓶里的玫瑰是剛換的,花瓣上還帶著露珠。屋里飄著水一樣的樂曲。酒喝得不少了,火焰在明明姑娘的血管里流動。她喜歡劍鳴,今晚她會跟劍鳴到任何地方,會答應(yīng)劍鳴的任何要求。

這會兒劍鳴倒是十分平靜,他不再勸明明喝酒,自己慢慢地呷著,忽然說:“明明,我早就想找機會與你深談一次了。你是個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我已經(jīng)有了如儀……明明,不要因為一個解不開的情結(jié)誤了一生,趕快忘掉我,去尋找你的意中人吧。”

明明血管中的火焰一下子變成了寒冰,極端的失望轉(zhuǎn)化成憤懣,她想尖口利舌地刺傷他……不過,她知道對方說這些話是出于好意,他對如儀的忠實也值得欽佩。她努力平復(fù)了情緒,用諧謔的口吻說:“這是最終判決書嗎?我接受這個判決。”

“對不起,明明,我真不想說這些掃興話,不過我想,還是把話說透了為好。”

明明站起身,隔著小幾吻吻他的額頭,“不用說了,雖然你徹底打破了我的夢,但我還是很感謝你。走,再陪我跳舞去,跳一個通宵,算是咱們的告別。”

劍鳴陪她回到舞廳,兩人在亢奮的舞動中釋放了內(nèi)心的抑郁。明明摟著劍鳴的脖頸,柔軟的胸脯緊緊貼著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著。隔著薄薄的衣服,兩人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他們默默跳著,幾乎沒有交談。這會兒交談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不過他們并沒跳通宵,凌晨一點就離開了舞廳,劍鳴開車送明明回家。他下了車,為明明打開車門,又陪她走過昏暗的樓梯,在門口與明明告辭。他們輕輕擁抱一下,沒有吻別,明明嫣然一笑,“隊長再見。”隨即輕輕帶上房門。

劍鳴開車回家,街上寂寥無人。就在這時,黑影里滑出一輛汽車,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機警的劍鳴很快覺察到了,他回憶著,從今天下午離開警局起,似乎這輛黑色汽車就跟在后面。是誰在跟蹤他?為了什么?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有意把車速加快,后邊那輛車立即也加快了車速。行過一條街,劍鳴降低了車速,那輛車也隨即降速。劍鳴不再驗證了,冷笑著一直開回家,把車緩緩?fù)T跇乔啊D禽v汽車也悄無聲息地停在不遠(yuǎn)處的暗影里。劍鳴忽然急速掉轉(zhuǎn)車頭,朝那輛車快速開過去。那輛車沒來得及逃開,或許他干脆就沒打算逃走。當(dāng)劍鳴的車與他的并肩而停時,那邊干脆打開車內(nèi)燈光,隔著玻璃與劍鳴對視。

是齊洪德剛,那位被氣化的女類人的“丈夫”。

劍鳴走下車,拉開對方的車門,含笑說:“是齊洪先生嗎?真巧,在這兒遇上你,能否請你到家中小坐?”

德剛冷冷地盯著他,“謝謝,不必了,我過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忘不了你的‘恩惠’。”

劍鳴嘆道:“我已經(jīng)再三說過,我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zé)。齊洪先生,不要與法律對抗,不要再把自己搭進去。”

“是嗎,謝謝你的關(guān)心,不過齊洪德剛早已經(jīng)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么。”德剛掛上倒擋,“祝你睡個好覺,像你這么內(nèi)心清白的人一定不會失眠的。”他踩滿油門,汽車嗖地退走了,把劍鳴帶了一個趔趄。

黑色汽車迅速消失在街道盡頭,劍鳴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他能理解德剛的仇恨,甚至暗暗欣賞德剛的血性。不過,他知道自己今后很難有清靜日子了,德剛一定會像只牛虻一樣緊緊叮著他。他本人并不懼怕,今后該注意的是不要把如儀牽連進去。

回到單人寓所,他首先對屋內(nèi)擺設(shè)掃視一遍,看有沒有外人闖入的痕跡。沒有。櫻桃木的書架里,書籍仍然整整齊齊,沙發(fā)上的坐墊和電腦前堆放的東西也都保持著走前的模樣。顯然高智商的齊洪德剛不屑于用非法手段來報復(fù)。他打開電腦,立即發(fā)現(xiàn)有人闖入過他的資料庫。這臺電腦中沒有機密,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資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墻。闖入者似乎也不在意留下闖入的痕跡,離開前他曾詳細(xì)翻閱了宇何劍鳴的個人檔案和家庭檔案。

不用說,又是那個齊洪德剛。劍鳴對此并不擔(dān)心。他的一生是一本公開的書,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沒有齊洪德剛可以利用的把柄。不過,他還是決定認(rèn)真應(yīng)對德剛的挑戰(zhàn)。看來這位齊洪德剛是位電腦高手,但自己也不會比他差吧。于是他埋下頭來,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中追查闖入者的痕跡。

齊洪德剛家中有一個靈堂,一個永久性的靈堂,雅君的遺像嵌在黑色的鏡框中,鏡框上方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紙花。哀樂輕輕響著,似有似無。德剛每次回家,都要先到靈堂,額頭頂著雅君的相片,默默祭奠一番。

這兒是有效的仇恨強化器。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劍鳴的仇恨在慢慢減弱。的確,劍鳴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他本人并不是冷血的劊子手,把仇恨集中到劍鳴身上并不公平。但每次回到靈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復(fù)。不管怎么說,雅君死了,是劍鳴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他復(fù)仇!德剛不會使用匕首和毒藥,但他要設(shè)法使劍鳴名聲掃地,讓他被人類社會拋棄,這才是最無情的復(fù)仇。

電腦上閃現(xiàn)著宇何劍鳴的全部資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戀人的資料。這是十幾天來他搜集的,大部分是從宇何劍鳴的家庭信息庫下載到的,少部分是通過社會保險局查詢到的。這些資料中似乎沒有可供利用的秘密。

宇何劍鳴,2095年5月24日生,馬上要過30歲生日了,父親何不疑,退休前是“二號”工廠的總工程師。德剛原來沒想到宇何劍鳴的父親還是這么一位大人物,RB雅君就是在“二號”工廠里誕生的呀,從某種程度上說,何不疑甚至可以算是雅君的父親。他從網(wǎng)絡(luò)中調(diào)出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看上去面容英俊剛毅,肩寬膀闊,大腹便便。劍鳴母親叫宇白冰,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外出工作,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從照片上看是一位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當(dāng)然,這也是30年前的照片。

宇何劍鳴的履歷表清白無瑕。他在北京警察大學(xué)上學(xué),畢業(yè)后分回家鄉(xiāng),在南陽特區(qū)警察局B系統(tǒng)工作,晉升迅速。他似乎天生是個好學(xué)生、好警察,檔案中到處是褒揚之語。

查不出什么東西,連劍鳴父母的檔案中也沒有任何污點。何不疑50歲時退休,那時,他在社會上的聲望正處于巔峰期,所以不少人在報紙上表示惋惜。德剛在這兒發(fā)現(xiàn)了一點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劍鳴出生的日期——也許他老年得子,一高興就辭職回家抱兒子去了?

他還查到兩年來劍鳴同父母所通的電子郵件,內(nèi)容盡是家長里短,兒女情長,沒什么特殊內(nèi)容,僅何不疑的一次問話有些反常。在這封郵件中,他詳細(xì)詢問了兒子同吉平如儀的關(guān)系,特別是問及兩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諧,因為(何不疑在信中解釋道),現(xiàn)代高科技生活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不少人慢慢喪失了自然本能,包括性能力。劍鳴似乎對父親的問話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說一切都好,何不疑說那我就放心啦。

齊洪德剛對這次通話多少有些懷疑,一般來說,父親不大會過問兒子的性生活,似乎在此之前,父親對兒子的性能力一直懷有隱憂,也許劍鳴小時候曾受過某種外傷?

這個小插曲說明不了什么,德剛繼續(xù)擴大搜索的范圍。打開搜索結(jié)果,關(guān)于何不疑的條目竟然有5萬多條!他一條一條瀏覽著,幾乎全是褒揚之語,衷心贊嘆著何不疑及其同事們所創(chuàng)造的“上帝的技術(shù)”。即使對制造類人持反對態(tài)度的人,對何不疑本人也是欽佩有加。

已經(jīng)凌晨四點了,眼皮酸澀沉重。他去衛(wèi)生間擦了把臉,雅君的化妝品還擺在梳妝臺上,那個豐腴的人兒似乎還坐在鏡前。德剛?cè)嗳嘌劬Γ只氐诫娔X前。這回,他查到了30年前的一篇長篇報道,標(biāo)題是《萬無一失的人類堤防》,作者董紅淑。報道的內(nèi)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認(rèn)真地讀下去。

這篇報道從近距離觀察了“二號”工廠的內(nèi)幕(德剛真想也能去看看雅君的出生地!),敘述了何不疑導(dǎo)演下的一次實戰(zhàn)演習(xí)。她的生花妙筆再現(xiàn)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一個具有人類指紋的類人嬰兒被及時發(fā)現(xiàn),并被何不疑親手銷毀。德剛冷笑著想,難怪宇何劍鳴如此冷血,原來他父親就是這樣的貨色!董紅淑的文章寫得比較隱晦,但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她對何不疑的厭惡——是欽佩中夾著厭惡。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發(fā)問:“人類有沒有權(quán)力判決B型人的生死?盡管B型人的DNA是用純物理手段組裝成的,但他們畢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齊洪德剛早就知道董紅淑的名字了,她是北京一家報紙的名記者,至今仍常有文章見諸報端。看了這篇文章,德剛覺得同董紅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決定拜訪這位為B型人鳴不平的女記者。

電話響了,是媽媽。她在通話視頻中惱怒地盯著兒子,久久不說話,譴責(zé)之意溢于言表。德剛心酸地與媽媽對視,不想為自己辯解。很久,媽媽才說:“德剛,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報道,你也太胡鬧了,竟然和一個類人……算了,過去的事情不說了,你一定要忘掉那個類人,趕快振作起來。”

爸爸接過電話,說了內(nèi)容相似的一番話。德剛煩躁地聽著,真想馬上掛掉電話。媽媽忽然從屏幕上看到了他為雅君設(shè)的靈堂,從丈夫手中抓過話筒尖聲問:“你還在為那個類人設(shè)靈堂?你……剛兒,不用說了,明天我們就到你那兒去。”

德剛堅決地說:“不,你們不要來,明天我將去北京辦事。爸媽再見。”不等媽媽說話,他就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他真的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機。

在記者部主任的辦公室里,德剛見到了董紅淑女士。她50多歲,頭發(fā)花白,但行動敏捷,看不出絲毫老態(tài)。董女士親自為他倒了杯綠茶,親切地問他有什么事。

德剛說:“我剛拜讀過你30年前所寫的一篇關(guān)于‘二號’工廠的文章,是這篇文章讓我來拜訪你。”

董女士陷入了回憶,“是嗎?我這一生寫了不少文章,但我個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報道。”

“董媽媽,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譴責(zé)了對B型人嬰兒的謀殺,這是需要勇氣的。”

董女士搖搖頭,“不,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堅定,我無法目睹一個無辜的B型人嬰兒被銷毀;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大批工業(yè)化生產(chǎn)出來的B型人很快就會取代必須懷胎十月的自然人,這對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嘆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兩難的,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但我從文章中讀出了你對何不疑的厭惡。”

“對,我是厭惡他——在他談笑自若地對一個嬰兒進行死亡注射時。不過,除此之外,我對他其實很欽佩。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一個哲人,待人寬厚仁慈。看到這么矛盾的性格共處于一個身體,確實讓人迷惑。”

“何不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30年前退休后就從社會上銷聲匿跡了,據(jù)說他隱居在家鄉(xiāng)的深山里,離‘二號’工廠不是太遠(yuǎn)。像他這么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沒想到真的能拋棄紅塵。小伙子,”她用銳利的眼睛盯著德剛,“請告訴我,你與何不疑先生有什么個人恩怨嗎?”

德剛猶豫片刻,決定實話實說:“我和何先生沒有個人恩怨,但他的兒子宇何劍鳴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聲,注意地重新打量著齊洪德剛,“原來是你!我一直關(guān)注著那件案子的報道,只是沒記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癡情的丈夫,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紋?”

“對,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惜還是被宇何劍鳴識破了,這個劊子手!父子兩代都是劊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著他。有人進來送上一份稿件,她心不在焉地簽了名字。來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勸說:“小伙子,我十分理解你對未婚妻的情意,不過我不贊成你把仇恨指向那位年輕警官。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zé)而已。這件事的責(zé)任要由法律來負(fù),由社會來負(fù)。”

德剛咬牙切齒道:“他們父子兩代恰好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聲說,神情有點恍惚,“是啊,父子兩代……小伙子,”她忽然說,“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點便飯。”她有點難為情,“有些話在我心中憋了30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德剛頗覺意外,但馬上點了點頭,“好的,謝謝董媽媽的邀請。”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來,女兒不在家住,類人女仆含笑在門口迎接,遞上兩雙拖鞋,接過兩人的外衣掛在衣架上。董紅淑交代她去炒幾樣菜,開一瓶葡萄酒。女仆點點頭,先送來兩杯綠茶,然后進廚房去了。董女士在對面的沙發(fā)坐下,小心地詢問了雅君被銷毀的情形,對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她詳細(xì)追憶了當(dāng)年參觀“二號”時的感受。

“那次感受確實終生難忘!”她把玩著茶杯,緩緩說,“我們那一代和你們不同,你們已習(xí)慣了B型人的存在,把世上有B型人當(dāng)成天經(jīng)地義;我們呢,那時還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一直認(rèn)為人類是萬物之靈,雖不是耶和華或女媧的創(chuàng)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設(shè),是大自然經(jīng)億萬年錘煉、妙手偶得的珍品。人類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復(fù)制。可是突然間,所有這一切用激光鉗擺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沒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締結(jié)成一定模式,就會分裂、發(fā)育,最終變成嬰兒并成長,具有智慧和感情,這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我們雖然已習(xí)慣了B型人的存在,但同樣認(rèn)為它不可思議。”

“告訴你,自從那次報道后,我再也沒寫過有關(guān)B型人的文章。為什么?因為我覺得自己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關(guān)B型人的是非。清晰的思維曾讓我引以為豪,可是只要一涉及B型人,我就成了雙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惡何不疑的殘忍;另一方面,我也從理智上贊同他們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類被一些生產(chǎn)線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們不是工件,”德剛惱怒地說,“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請原諒我的失言,”董紅淑笑著說,“也許這就是兩代人的代溝,你們的理智和感情已趨于同一化了,我們的理智和感情還分離著。”

“雅君不是工件,”德剛重復(fù)道,“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愛情十分熾烈。”

董紅淑溫和地反駁道:“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類環(huán)境中,有的被人類同化了。我參觀的‘二號’工廠里的B型人,既無愛情,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記得嗎?我在文章中描述了一個進入‘生命輪回’的類人,他們對待死亡十分平靜,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對死亡的輕視算不上美德,也不值得夸獎,那是人類和類人的重大區(qū)別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這樣?”

她看著德剛,德剛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靜,不過他沒有說話。董女士再次勸道:“你不要把仇恨指向何不疑父子,不要造成新的悲劇。如果你認(rèn)為自己是對的,就去改變這個社會,改變社會準(zhǔn)則。”

德剛沉默著,“那是過于艱難的事。”他含糊地說。

董紅淑嘆口氣,“仇恨使你變得過于偏執(zhí)。”她不再勸說。飯菜送上來了,女仆為兩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德剛不由得想,在董媽媽家里,類人同樣沒有與主人同桌吃飯的權(quán)利,這使他心中隱生不快。

董女士隨便閑聊著。她介紹了何不疑的外貌,描述了他寬闊的肩膀和臃腫的大肚子;她回憶了那個B型人進入“生命輪回”的平靜和自己的震驚,也回憶到進行死亡注射時斯契潘諾夫的冷血,及自己對他的憤怒……

“斯契潘諾夫先生還在世嗎?”德剛插話道。

“還健在,仍像過去一樣居無定所,聽說最近在美國舊金山居住。”她敏銳地問,“你準(zhǔn)備找他嗎?”

德剛含糊地說:“也許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宇何劍鳴的情況。”

董紅淑想,然后你從中找出可以利用的把柄。她知道德剛與宇何劍鳴是較上勁兒了,她不贊成這樣的冤冤相報,不免暗暗嘆息。她想,也許自己該給何不疑父子提個醒,讓他們對德剛的報復(fù)有所防備。

她也很喜歡德剛,盡管有點偏執(zhí),但德剛不愧是一個真情漢子,這種至死不渝的愛情在機器化社會里很是難得。她為德剛滿滿斟上一杯,給自己斟上半杯,“來,干杯!德剛,記住我的忠告,忘記過去,從今天開始新的生活。你能記住嗎?”

德剛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下午我還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開的事,記住給董媽媽說說。多來電話,啊?”

“謝謝董媽媽。”

資料之五:

美國科學(xué)家正在進行一項歷史性的試驗——在實驗室中制造一種新的生命形式,以解答生物學(xué)領(lǐng)域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生命自身是如何形成的。

美國馬里蘭州羅克維爾基因研究所的克萊德·哈金森博士將單細(xì)胞生物的DNA完全去除,使其變成沒有生命的細(xì)胞外殼,然后試著注入最少量的基因,觀察到底具有多少基因才能使細(xì)胞存活并進行自然復(fù)制。他們使用的是一種叫作支原菌生殖體的微生物,它有517個基因,是迄今所知基因最少的生物之一。

研究表明,最低需注入250-300個基因后,單細(xì)胞才能“復(fù)活”,不過這300個基因中,有100多個基因似乎對生命過程并不起作用。研究人員說,這項研究還稱不上“創(chuàng)造生命”,而只是對原有生命的重新拼合。不過,這項研究將對真正的人造生命起奠基作用。

——摘自《在實驗中制造生命》(英國《衛(wèi)報》1999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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