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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司馬林達之死

魯段吉軍和搭檔小丁、法醫陳大夫在上午9點趕到死者司馬林達的別墅。別墅位于南陽城北30公里的鴨河口水庫庫區,一座孤樓面對著千頃碧波。別墅沒有圍墻,四周種著帶刺的植物權作圍墻。墻內種有石榴、棗樹和香椿。正是早春時分,石榴樹和香椿樹都綻出了嫩綠的芽苞,墻角的嫩草中星星點點夾雜著幾朵黃色野花。這是典型的農家院落,只是樓前停放著一架漂亮的雙座撲翼機,顯示了主人的身份。撲翼機是銀灰色的,外形像一只矯健的信鴿,柔韌的雙翼此刻正緊抱著機體。小丁對它極感興趣,轉來轉去地看,嘖嘖稱贊著。小樓分為上下兩層,外觀粗糙,但進到房間內不禁眼前一亮。屋內裝修不算豪華,但洗練、雅致,品位很高。微微泛藍的白墻襯托著淡青色的窗簾,客廳正中懸掛著大型液晶壁掛屏幕,居室中還擺放著幾株青翠的鐵樹和芭蕉。

屋內只有鴨河庫區警察分局的老杜在守衛,沒有圍觀者。這使吉軍和陳法醫先松了一口氣,因為這意味著現場沒被破壞。老警察介紹說,這位司馬林達是一年前在這兒買的民房,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室內裝修。此后他每隔兩個月就要來這兒住幾天。他與周圍的百姓基本沒有來往,不過,他住在這兒的期間訂了鮮牛奶,今天早上正是送牛奶的人發現了他的尸體。又說,送奶員報案后,警察分局立即封鎖了消息,再加上這兒地理位置偏遠,所以鄉鄰們沒被驚動。

死者斜倚在書房的一張電腦轉椅上,神色安詳。面前的電腦沒有關機,處于屏幕保護狀態。一排表示時間的數字在屏幕上輕盈地跳來跳去,不知疲倦,每次與屏幕邊緣相撞,便按照反射定律反彈開來。

陳法醫立即投入工作,先是猛勁地嗅聞,他是在辨認尸臭。吉軍干了一輩子警察,單是尸檢便經歷了無數遭,所以他一邊熟練地給陳大夫打下手,一邊獨立做著判斷——他至少可以算是半個內行吧。

司馬林達很年輕,剛三十歲出頭,眉目清秀,面容很平靜,看不到任何痛苦。不過,這種“無表情”面容是肌肉松弛所造成的。因為咬肌的松弛,下頜略微下垂,使他的年齡看起來稍大一點。他的尸體已發生了尸僵反應,臀部變得扁平,有明顯的暗紫紅色尸斑。尸斑看來屬于墜積期,尚未向血管外擴散。皮膚已變干、變硬。尸體已變冷。沒有搏斗痕跡。

依這些情況判斷,他肯定屬于自殺,是典型的過量安眠藥中毒。

陳大夫忙了很久,得出了與吉軍相同的結論。他在死者胃中發現了一些尚未溶解的白色粉末,肯定是巴比妥類藥物,很可能是其中的苯巴比妥,這是常見的催眠藥,致死量為9克。根據尸溫和尸斑判斷,死亡發生在凌晨3點半至4點半之間。

吉軍用碘熏-銀板轉印法收集了死者的指紋,又在室內的茶杯、鍵盤、門把手等處取了指紋。經初步比對,除了門把手上有外人的指紋外(后來查明是送奶員的指紋),屋內只有主人的指紋,看來主人在這兒過的是徹底的隱居生活,沒有來客。這使案情顯得十分單純,基本上可以判定死者死于自殺。那么,以后的工作就是查明自殺的原因了。

但這些判斷在一分鐘后就發生了逆轉。陳大夫已在做尸體的善后工作,這時小丁走過去,敲了一下電腦鍵盤,他是想檢查死者是否在電腦中留有遺書,因為在現場沒發現文字遺書。屏保畫面隱去后,屏幕上立即閃出孤零零的一行字:

放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小丁緊張地喊:“老魯,老陳,你們看!”吉軍看到這行字,神經立即繃緊了。這是什么意思?不要喚醒蜜蜂。這行字怪怪的,撲朔迷離,晦澀難解,其中很可能含有深意!他說:“小丁,你把電腦中的文件仔細地查一下,著重查兩天以內的內容。”小丁坐下來,仔細地檢查了各個文件,沒有發現更多的東西。大部分文件似乎都是死者的論文或筆記,都是些佶屈聱牙的東西。不過有一個大的收獲,小丁查出了那行字存入電腦的時間:今天凌晨3點15分。

按陳大夫的判斷,死者死亡時間為凌晨3點半之后,那么,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輸入的最后幾個字,是他的遺言。

但這行字是什么意義?是對某人的警示?是對警方的暗示?還是純屬無意義的信筆涂鴉?小丁的圓臉龐繃得緊緊的,神經質地說:“老魯,一定是他殺!這最后一行字是他臨死時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語向警察示警,沒說的!”

老魯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來的警校學生,初次涉足命案,他會把福爾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分析中來。老魯含糊地說:“這句話的確值得懷疑,再說吧。”

死者的衣袋內有他的身份證及中國科學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證。錢夾中有信用卡,還有一張女人照片。女人相當漂亮,穿著十分暴露,乳房高聳,大嘴巴很性感,眼窩略凹陷,皮膚白皙光滑,似乎從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膚誘人的質地。一張沒有背景的單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長的雙腿雙臂給人的印象是:這個女人比較高,至少屬于中等偏高。她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心動的活力,帶著妖嬈的氣息,是一個西方化的中國美女。照片背后是四個字:你的喬喬。字體很樸拙,像是小學生的手筆。不過魯段吉軍知道,在電腦極度普及的22世紀30年代,不少年輕人已經不大會寫中國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單從字體的優劣無法判斷這個女人的文化素養。

小丁仔細端詳著照片,說:“是死者的情人或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陽人還是外地人?”

“你說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沒錯,絕對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居高臨下的氣質。可能是北京人吧,因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對,和北京聯系,這個漂亮女人將是咱們的第一個調查對象。”

吉軍聯系上北京方面,是陳王金新警官接的電話。這也是一位老警官,過去為一樁案子與吉軍合作過。老魯簡要介紹了這邊的情況,請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資料,以及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情況。陳警官說:“沒問題,把照片傳過來吧。”

小丁用數碼相機翻拍了照片,通過互聯網傳過去。老杜說:“已經中午了,走,吃飯去,我做東。”老魯說:“別費事啦!這兒冰箱里什么都有,主人死了,東西扔這兒也是浪費,咱們自炊自食吧。”

四個人一齊動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飯菜,蠻豐富的,有辣子肉丁、玉蘭肉片、涼拌三絲、糖醋里脊、酸辣肚絲湯,主食是牛奶和米飯。小丁又從櫥柜里搬出一箱青島啤酒,笑嘻嘻地說:“我想要是司馬林達還活著,一定會好好招待咱們。咱們就別客氣了,別屈了主人的意。”

老魯沒擋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還要工作,別喝多了。”

他們在餐廳里吃飯時,不時瞄一眼書房的死者。陳大夫困惑地說:“今天這個案子我看有點兒邪門,從現場看是一樁典型的自殺案,但電腦中那行陰陽怪氣的字是什么意思呢?”老魯說:“是啊,這12個字讓我心神不寧的。我有預感,這個案子調查起來不會太順利。”

吃過午飯,北京的復電到了。對司馬林達的調查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他是所里極為看重的青年科學家,事業一帆風順。定居瑞士的父母頗有家產(他的小飛機就是父母贈送的),死前沒有什么反常行為。人們普遍的反應是:他不會自殺,他沒有自殺的理由!照片上那個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那女人名叫白張喬喬,京城小有名氣的歌手。不過,她的名氣憑借的主要是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分,是那種吃“青春飯”、“臉蛋飯”的歌手。她與林達來往密切,所住的單人公寓就是林達送的。“不過,”那邊又說,“這位喬喬肯定不在作案現場,我們已經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輕易地改變了觀點,說:“死者一定是自殺!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戀或戴綠帽子——自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魯段吉軍懶得跟他抬杠,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躍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軍不大看好這位年輕人,他思維活躍,興趣廣泛,愛朋友,好交際,僅僅對一件事沒有興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軍相信,小丁這輩子絕不會成為一名好刑偵員。

他們把死者的尸體放到車上的冷藏柜里,準備帶回市局作詳細解剖,同鴨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別。

一出門,小丁便兩眼放光地奔向撲翼機,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飯時還抽空繞著它轉了很久,“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帶導航功能,雙座,時速650公里。撲翼機是仿鳥類的翅膀設計的,雖然速度慢一些,但非常靈活,非常省油。這種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廠的新品種。老魯,”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咱們進京調查時干脆乘上它吧。”

老魯說:“上哪兒找駕駛員?咱市局還沒一架撲翼機呢。據我所知,南陽只有兩架,都是大款的。”

“我開呀!我在學校時就考過撲翼機駕駛證。”

小丁真的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駕駛證,上面蓋著北京市警察局的鋼印。魯段吉軍看著駕駛證,仍一個勁兒搖頭,他可不放心讓這個毛毛躁躁的年輕人帶上天去。

小丁顯然知道別人對他的評價,說:“這樣吧,你和陳法醫坐車回去,我獨自把撲翼機開回南陽。只要我能活著回到南陽,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魯干脆地說,“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擔個領導不力的罪名。”

小丁急了,把駕駛證杵到兩人的眼前,“看看,駕駛證能是假的?我的成績還是優秀哩!老魯,答應我吧,要不還得派人把這架撲翼機運回北京呢。”

拗不過他的死纏硬磨,老魯只好答應了。已經是下午3點半,他和法醫駕車回南陽。一路上免不了擔心,萬一機毀人亡,他至少要承擔領導失職的處分。那邊,小丁風風火火地與鴨河派出所辦了撲翼機交接手續,申請了航線。等第二天上班時,他駕著撲翼機降落到市局的院內,威風得像一位凱旋的勇士。

當天他們就趕往北京,撲翼機把這段路程縮短為一個多小時。他們沿著南水北調的中線干渠往北飛,看著一灣碧水在綠色中伸展。這一帶有很多古跡,像白河上著名的瓜里津古渡口、秦漢時著名的“夏路”等。不過,這些古跡已完全被現代化建筑所覆蓋了。撲翼機確實十分輕巧,在空中可以懸停、倒退,可以貼著地面飛行。它的雙翅扇動著,有時羽翼平伸,在上升氣流中輕松地滑行,讓人想起神話中的大鵬鳥。老魯原本以為它的操作大概比較復雜,而實際上,它的操縱大都由電腦進行,人工操作相當簡單。小丁經過昨天的操練已經找到了感覺,撲翼機輕盈地上下翻飛,越過黃河,掠過河北平原。“怎么樣?”他扭頭問身后的老魯。老魯真心地稱贊著:“不錯,真不錯。趕緊纏高局長買一架,你去當專業駕駛員得了。”

9點鐘,他們降落到中國科學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中關村以北,三環路之外,是一幢現代派的建筑,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盤旋而上的音符,極為寬敞的玻璃窗將樓前的綠地和遠處的田野風光盡收眼底。北京局的陳王金新警官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長在辦公室里等他們。陳警官說,市局很重視這個案子,讓他全力協助。

“司馬林達的父母通知了嗎?”

“他們正在歐洲旅游,一時聯系不上。歐洲警方正在尋找,只要他們再使用信用卡或購買機票就能找到。”

“是否請易田所長再介紹一下司馬林達的情況?”

“情況昨天基本上已經說請了,司馬林達的情況很單純,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殺。不過,昨天在調查中發現了一點新情況,據反映,他的導師公姬司晨先生曾斷言他是自殺。”

他說得很客觀,沒有任何言語上的暗示。吉軍看看陳警官,后者輕輕點頭。無疑,這個急著斷言死者是自殺的公姬教授值得見見。小丁卻忍不住笑意——他是笑這位教授的名字:公姬司晨,不就是公雞打鳴嘛!

吉軍嫌他的幽默感來得不是時候,瞪了他一眼,問所長:“公姬教授的斷定有什么理由?”

所長搖搖頭,“不大有說服力,至少沒把我說服。不過我不必轉述了吧,反正你們得去見他。需要我陪同嗎?”

“不必麻煩你了,你派人把我們領去就行。”

類人女仆打開房門,為客人端來三杯咖啡,到書房請主人去了。房間布置得很有情調,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造型古樸厚重。廳中掛著一幅行書中堂,字跡龍飛鳳舞,魯段吉軍好容易才辨認出落款是“司晨手書”。這么說,主人還是一位書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著,想看看這位“公雞打鳴”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樣。

主人出來了,眉目疏朗,滿頭銀發,穿著白綢質地的家居服,趿著拖鞋,眉宇間隱見孤傲之氣。他以冷淡的禮貌對他們表示歡迎,開門見山地問:“你們是為林達來的?”

魯段吉軍恭敬地說:“對,我們是司馬先生的家鄉人,來調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語道,“他是一名很有天分的科學家,雖不是愛因斯坦、牛頓那樣的絕世奇才,但他的才能足以在一個專業領域里成為一代宗師。我是他的老師,但我相信他這一生的成就絕對會超過我。可惜,很可惜。”

“請問他研究的領域是?”

“是一個很重要的領域:智力層面和電腦窩石。”魯段吉軍急急地記下,智力層面和電腦窩石。他不清楚什么是智力層面,但估計這幾個字不會聽錯,至于“電腦窩石”是什么東西,他無法猜度,決定等一會兒再問。教授特意解釋道:“我說他的研究領域很重要,那是從歷史的高度上、從人類發展的角度去看,并沒有什么近期的或軍事上的用途。所以,你們不必懷疑是什么人對他實施了謀殺。”

“聽說先生曾猜測他是自殺?”

“對。我說過,他是一個難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質。當他的思考過于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撐后,往往會造成彷徨、苦悶和心理失衡。歷史上,天才科學家自殺的事例比比皆是。”他流暢地列舉了很多外國名字,魯段吉軍只記下了“圖靈”這個名字,他知道圖靈是20世紀著名的數學家,是電腦技術的奠基人之一。還有一位自殺者是美國氫彈之父費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時從來不用數學用表(那個時代還沒有電腦),因為所有數據他都可以在瞬間心算出來,這個細節留給兩人的印象很深。不過總的來說,教授的一番話過于玄虛,他們如聽天書。

教授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略為停頓后解釋道:“我說的也許你們難以理解。舉個例子吧,你們都是男人,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歡女愛,你們不會去思考愛情的動力究竟來源于何處。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學家發現,愛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屬物,是基因為了延續自身所設下的陷阱。愛情和母愛歸根結底是荷爾蒙和黃體胴所激發的行為反應。當一個人看透了愛情的本質,他就很難像普通人那樣盲目地去愛了。”

魯段吉軍聽不進這些玄天虛地的話,看來陳警官也有同感。他想,這位“公雞先生”怎么老繞著圈兒說話呢,但他仍含笑聽著。

教授說:“司馬林達的自殺不會是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為某種理念或信仰的崩潰。就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還給我來過一次電話,談話中已有精神崩潰的跡象。可惜我當時沒能及時發現。”

吉軍豎起耳朵,“請問他說了些什么?”

“很奇怪,我知道他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但那天他忽然說,他已經確認了上帝的存在。可談話中,又時時可以感覺到他對這位上帝的憤懣……”

魯段吉軍在心中苦笑,這位“公雞教授”今天是成心和他繞彎子!對上帝的信仰,對上帝的憤懣,一個人會為了這個理由去自殺嗎?他忍著不去打斷,想看看這位老先生還會說出什么有證據的話。

但是小丁把事情搞砸了,他愣頭愣腦地問:“公姬先生,你剛才說了男歡女愛,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殺與男女之情有關?”

公姬教授的態度在這時有了一個突然的轉變,他冷冷地盯著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了。吉軍覺察到他的變化,小心翼翼地問:“教授,你剛才說司馬林達臨死的電話……”

教授擺擺手,干脆下了逐客令:“對不起,我還有事,二位請便吧。”

吉軍慍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來。陳警官很尷尬——他至少算半個主人吧,能讓客人這么灰溜溜地離開?他咳嗽一聲,想去勸說主人,吉軍用眼色把他阻止了。老頭兒這會兒顯然正在火頭上——雖然不知道火從何來——說也白說,等等再來吧。他仍保持著恭謹,與主人告別。“你先忙吧,我們以后再來。公姬先生,最后再耽誤你一分鐘。你剛才談到電腦窩石——這當然涉及很高深的學問,我們不可能弄懂,不過請你盡可能簡單地介紹一下,什么是電腦窩石——電腦里總不會長出結石吧。”他開玩笑地說。

這個玩笑令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說:“以后再說吧,以后吧。二位請。”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評價,“依你們的知識層面,接手這樁案子不太合適。再見。”

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點尷尬。吉軍冷冷地對小丁說:“對證人詢問時不要太隨便,你看,你一句話就搞砸了。”

小丁不服氣,低聲嘀咕:“我咋問錯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關系,干嗎對警察扯什么男歡女愛?”

吉軍想想小丁說得也有道理,放緩語氣說:“反正以后多注意吧。陳警官,這位‘公雞教授’怕是說的鳥語!什么基因陷阱、理念崩潰、對上帝的信仰、對上帝的憤懣……盡是虛無縹緲的話。不過他說了一件事:司馬林達在死前和他通過電話。請你查一下他說的是否屬實。”

陳警官打了一個電話,幾分鐘后就弄清了,那晚12點,確實有一個南陽的電話打到公姬教授家里,通話時間為24分鐘,至于內容就不得而知了。一個人在死前打了這么長一個電話,無疑值得注意。

陳警官說:“這樣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屬做點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們再去找他。今天咱們先去見白張喬喬,怎么樣?”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個重要的證人。”

撲翼機上坐不下三個人,他們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陳警官開來一輛奧迪,三人朝公主墳方向開去。

吉平如儀在醫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后,立刻打電話通知了劍鳴,又通知超市給家里送了幾盤菜料,便急匆匆趕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陽城南白河邊上,那是她和劍鳴共筑的愛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廚房把菜肴做好。劍鳴說過,他喜歡吃“如儀親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多忙,她也要親手為劍鳴下廚。然后她去洗了個熱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勞,等著劍鳴。

如儀身材嬌小,大眼睛,娃娃臉,劍鳴常親昵地稱她是“精致的瓷娃娃”。看面相會以為她只有16歲,實際上她已經25歲,是一名頗有名氣的神經內科兼腦外科醫師。她與劍鳴相戀5年,馬上就要結婚了。

門鎖處有插拔磁卡的聲音,劍鳴推門進來,如儀立即像只百靈鳥一樣撲入他的懷中,狂吻他的面頰。劍鳴抱起她,在屋里轉了幾圈。有一星期沒見面了,兩人都心旌搖曳不能自持。如儀伏在他耳邊說:“是先要我還是先吃飯?”劍鳴說:“先吃飯吧,最好的東西要留在最后慢慢品嘗嘛,對不對?”

如儀去廚房端來了麻辣雞絲、腰果蝦仁、八寶醬菜、干炸茄條,都是劍鳴愛吃的。兩人依偎在一起吃了早飯。劍鳴吃得興高采烈,不住口地夸獎:“香!好吃!”說一句扭頭吻她一下,好像是為表彰她決定在她臉上“蓋章”。如儀高興地看著他的吃相。她喜歡劍鳴的性格,開朗隨和,幽默風趣,干什么都是喜氣洋洋的。吃完飯,劍鳴悄聲說:“我去沖澡,在床上等我啊。”

如儀收拾好了碗筷,脫了衣服,在床上等著,欲望的火焰在全身游走。她和劍鳴已同居兩年,仍像初戀一樣激情如火。浴室的水聲停止了,劍鳴笑嘻嘻地走來,挨著她躺下。如儀緊緊摟著他,兩人的身體張滿如弓……然后,弓弦松弛下來。

如儀躺在劍鳴的臂彎里,快快活活地閑聊著。沒多久,如儀突然發現劍鳴目光發怔,呆呆地望著遠處。她用手指在劍鳴胸膛上輕輕滑動著,輕聲問:“你有心事?”

劍鳴沒有瞞她,“嗯,我突然想起RB雅君了,今天是她被銷毀的日子。”停停他又說,“是我把她送上這條路的。”

如儀已經聽戀人說過RB雅君的情況,這時也覺凄然。她盡量安慰戀人,“不要過于自責,你只是在執行法律而已。有時我想,警察局B系統的工作雖然是扼殺生靈,但實際上,你們的所作所為又是最正確的,要不社會早崩潰了,工廠大批生產的B型人恐怕早已占據了地球,那對自然人未免太不公平了。”她問,“我說得有沒有道理?這都是爺爺教我的。”

劍鳴把她摟在懷里,“我知道,從道理上我比你更清楚。不過,想起那位RB雅君,心中仍免不了生疼——她和齊洪德剛愛得多深!”

兩人都悵然不樂,不再說下去。對這件事,他們是無能為力的。劍鳴默然良久,說:“我想去探望一下RB雅君。”他苦笑著自嘲,“權當是鱷魚的眼淚吧。我想送送她,多少減輕一點內疚。”

“去吧,我陪你。”

劍鳴感激地吻吻她。兩人穿好衣服,駕車趕往武警部隊的氣化室。

氣化室的裝修非常簡單,一道厚厚的鐵門,墻上有一對紅綠按鈕。被判銷毀的B型人被送進氣化室后,行刑人按一下按鈕,5秒鐘內,B型人就會完全氣化,回到大氣中去。死者不會有任何痛苦。這兒沒有哀樂、挽聯和花圈,因為這兒只有工件的銷毀而不是人的死亡。

氣化室旁有一間監禁室,被銷毀者待在里面等待行刑。監禁室十分舒適,有精美的家具、舒適的床鋪和豪華的淋浴室。被銷毀者提出的任何合理意愿都會得到滿足。人類愿在類人的最后時刻充分展現人道主義精神。

監禁室的隔墻是守衛室,墻上嵌著巨大的鏡子。鏡子單向透光,被監禁的人看不到這邊,守衛則能對監禁室一覽無余。守衛認得劍鳴,告訴他,這會兒齊洪德剛正在里邊。透過單向鏡面,他們看見齊洪德剛和RB雅君緊緊摟在一起,沒有言語,沒有哭泣,只是緊緊地摟抱著。時間在他們的擁抱中定格。如儀攥住劍鳴的手,兩人也覺心中酸苦。時間已近10點,監刑人馬上要到了。那邊的監禁室里,RB雅君推開德剛說:“來,讓我梳洗一下。”

她在鏡子那邊對鏡梳妝。不知道她是否清楚這是一面單向鏡子,但她的目光就像是越過鏡子直視著劍鳴。盡管明知道對方看不到這邊,劍鳴仍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在雅君身后,齊洪德剛用雙臂環繞著她的身體,淚水無聲地涌出來。

雅君從鏡子里看到了,從肩膀上攀過德剛的頭,柔聲說:“德剛,不要難過,我一點也不后悔,有了那個夜晚,也就當此一生了。”她為德剛擦去淚水。

法院的監刑人來了,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特制的監刑人服裝,右臂上戴著紅色臂章。他對這種場景看慣了,麻木了,神色冷漠地走進監禁室,平靜地為RB雅君驗明正身,宣布了法院的判決。然后兩名警衛進來,要帶走RB雅君。雅君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靜,但這會兒像火山爆發一樣,忽然撲向德剛,發狂地吻著他的眼睛、嘴唇和面頰,吻得驚心動魄。她退后一步,貪婪地看著德剛,凄楚地說:“永別了,德剛,我不會忘記你。”她扭頭對警衛說,“走吧。”

氣化室的鐵門吱呀著打開了。劍鳴很尷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露面,但他最終咬咬牙,走出守衛室,把帶來的一束白色鮮花默默遞給RB雅君,遞花時他幾乎不敢看對方。

雅君看來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面容又恢復了平靜,當她接過花束時,甚至綻出一抹微笑,“謝謝你,警官先生,謝謝你為我送行。”

她最后留戀地看看德剛,走進氣化室,鐵門沉重地關上了。行刑人按下紅色按鈕,經過無聲無息的5秒鐘,綠燈亮了,表示已氣化完畢。如儀偎在劍鳴身旁,兩人臂膀相扣,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輕微的悸動。作為自然人,他們從理念上明白自然人同B型人的分野,也支持那些限制B型人的法律——畢竟自然人才是地球的主人,而B型人是自然人創造出來的呀——但這些干癟的理念在面對一個B型人的死亡時,未免顯得底氣不足。

監刑人確認犯人已氣化完畢后就走了,沒同任何人打招呼,就像是一個程序精準的機器人。守衛走近劍鳴,隨意閑聊著。在這段時間內,如儀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雅君,這位如此平靜地走向死亡的女性,她的氣度讓人欽佩。直到氣化完畢,她才注意到齊洪德剛的目光。齊洪德剛一直狠狠地盯著劍鳴,目光炯炯,像一只冬夜中的孤狼。如儀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的目光中濃縮了多么深的仇恨!從這一刻起她就知道:劍鳴的這一生難以安穩度過了。

德剛走過來,聲音嘶啞,一字一頓地重復著他的誓言:“宇何劍鳴警官,我忘不了你對我的‘恩惠’,我會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償還’。”

劍鳴苦笑著說:“我已經說過,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但你盡管來吧,我等著你。”

德剛獰笑著掃了一眼如儀,上了汽車疾馳而去。

劍鳴和如儀駕車離開這里時已經快中午了,初夏的太陽暖洋洋的,田野里麥梢已經發黃。他們原打算郊游的,但這個星期天已經被這件事毀壞了。雅君的死亡,德剛的仇恨,匯集成一個灰色的幽靈,時刻盤踞在他們的頭頂。

如儀憂心忡忡地說:“劍鳴,你要小心啊,那位齊洪德剛絕不會放過你的。我一想起他的目光,身上就發冷。”

劍鳴苦笑著,“實際上我已經對他很寬容了。他幫RB雅君篡改了B型人身份,按說也該受處罰的,但我在口供中把他描述為一個‘不知情者’。”

“是否由我找他談談,化解這些誤會?”

劍鳴不由得失笑,“我心地單純的瓷娃娃喲,這種仇恨是語言能夠化解的嗎?不過我會小心的,你放心吧。來,忘掉這件事,咱們快快活活地玩兒一天。”

他們拋開煩惱,痛痛快快玩兒了半天,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了晚飯。晚上7點鐘,著名鋼琴家錢穆三元在北京有一場獨奏音樂會,如儀很喜歡他的演奏,兩人匆匆趕回家。

他們打開虛擬系統,面前出現了北京大劇院的舞臺。長發披肩的鋼琴家走上臺,先把十指按在指紋識讀器上,驗明了自然人的身份,然后開始演奏。這個小插曲讓如儀一下子變得興味索然,她啪地關掉虛擬系統,沉悶地說:“一場鋼琴演奏會也要驗明身份?真是焚琴煮鶴的敗興事。”

劍鳴解釋道:“這樣做還是有必要的。你知道,B型人可以定向培育出體育才能、音樂才能或數學才能,如果沒有限制,以后就不會有自然人鋼琴家了。”他溫和地指出,“演奏前的指紋檢查一直就有嘛。”

如儀仍悶悶不樂。劍鳴知道,她對音樂會的不快只是借題發揮,實際上,她心中還刻印著雅君的死亡和德剛的仇恨。他摟著如儀到了陽臺,坐在搖椅上,絮絮地講著戀人的情話,終于驅走了如儀心中的陰云。兩人快活地擁抱著,回到床上。

一番繾綣后,兩人沉沉睡去。忽然,電話鈴急驟地響了,是劍鳴的上司高局長。局長半是歉然半是戲謔地說:“劍鳴,打斷了你的良宵,十分抱歉。KW2034號太空球上又發生了一起血案,你馬上去那兒。”

“是,局長。”

“今天警用飛艇不在家,恐怕你得乘班機了。”

“沒問題,今天上午就有合適的班次。”

“替我向如儀致歉,任務完成后,我答應把這個良宵還給她。”

如儀也醒了,正在緊張地盯著他。劍鳴放下電話,歉然地聳聳肩,“沒辦法,緊急任務,又一起太空血案。”如儀沒有說話,“如儀,別掃興,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發覺了如儀面色的異常,她臉色蒼白,大眼睛里包含了幾許惶惑。劍鳴走過去攬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啦?”

如儀回過神來,勉強笑道:“沒什么,高局長剛才說太空血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爺爺。我很長時間沒同他通話了。”

如儀的爺爺吉野臣今年79歲,是第一批太空移民,至今已在天上生活了34年。陪伴他的只有一位B型人男仆,RB基恩。劍鳴在如儀額頭上敲了一記,“不許胡思亂想,基恩是天底下最忠心的仆人,怎么會……”他到衛生間去洗漱,一邊伸出頭說,“不放心你可以打一個電話嘛。”

如儀真的把電話打到爺爺的KW0002號太空球上,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沒人接。如儀心中不祥的預感又加重了。爺爺和基恩一向睡得很晚,這會兒應該還沒睡呢;即使在熟睡中,這鈴聲也該把他們吵醒呀。她向浴室喊:“劍鳴,劍鳴!為什么太空球里沒人接電話?”浴室里水聲嘩嘩,劍鳴沒有聽見。

忽然屏幕亮了,是RB基恩,他驚喜地說:“是如儀!如儀小姐!你有好長時間沒同我們聯系了!”

如儀曾在爺爺的太空球待過5年,同基恩叔叔感情極佳。屏幕上,基恩的驚喜發自內心,如儀甚至為自己的不祥預感感到羞愧——即使所有太空球上都發生血案,基恩叔叔也不會成為兇手的。不過她仍然追問:“基恩叔叔,怎么這么晚才接電話?”

“我剛剛服侍你爺爺進入強力睡眠,你知道,這時若中斷操作,他又會通宵失眠。”

“爺爺還在用強力睡眠機?”如儀問。她覺得自己這幾年對爺爺關心得太少。強力睡眠機曾經時髦過一陣子,現在地球上已基本淘汰了它,因為現今的時髦是“按上帝的節奏生活”。

基恩解釋道:“對,你知道,吉先生已79歲高齡,他要爭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巨著。他說,強力睡眠機每天可幫他搶回四個小時。”

他把可視電話的攝像鏡頭扭偏一點,可以看到爺爺正睡在強力睡眠機上,白發蒼蒼的頭頂正對著這邊。如儀放心了,同基恩扯了幾句閑話。基恩埋怨道:“如儀,你已經10年沒來太空球了!爺爺和我都很想你,抽空兒來住幾天吧。”

“好的,不過最好你和爺爺回地球上來度假,你們已經十五六年沒回地球了。”

基恩的眼光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勸不動吉先生的,他已發誓今生不再離開02號太空球了。”

如儀知道老人的孤僻脾氣,也就不再勸了。她與基恩聊了幾句,道了再見。這時,劍鳴從衛生間出來,開始穿衣服,“沒有問題吧,我就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嘛。我走了,再見。”

他利索地穿好警服,吻吻如儀的額頭走了,輕輕帶上身后的房門。

如儀沒了睡意,思緒盡往爺爺身上飄去。爺爺吉野臣是著名的作家和哲學家。如儀5歲時,母親病故,父親再婚,爺爺把她接到身邊撫養。她住在太空球上。太空球每天緩緩旋轉著,把地球的秀麗、太空的壯美隨時送進視野。在那兒,重力是由太空球的旋轉造成并且指向球心的,所以,看著爺爺或基恩與自己分別站在球的對側,腦袋對著腦袋,那感覺真的新鮮無比。如果是為期一個月的假期,如儀會把這段太空生活保存在緋色的記憶中。

但她到太空球并不是度假,而是長年生活。沒有綠樹紅花,沒有泥土和流水,沒有同齡伙伴,如儀很快就厭倦了這座碳纖維的牢籠。她奇怪怎么有人(包括爺爺)會喜歡這樣的囚籠,并甘愿在其中度過一生!

基恩叔叔十分寵她,盡一切可能讓她快樂,但爺爺的性格讓她受不了。爺爺那時已近60歲,也許是長期與世隔絕的緣故,他的性情有點古怪。他當然喜愛孫女,但這種喜愛常被包裹上一層冷漠的外衣;他也不是不喜歡基恩這個忠心耿耿的男仆,但他常把喜愛罩上嚴厲的外殼。他對基恩的嚴厲常常是不合情理的,因而使如儀漸生反感。

10歲那年,如儀忽然下定決心要離開太空球,無論是爸爸在電話中的勸說,還是基恩的挽留,都無法改變她的決定。最后,爸爸只好把她接回地球。她的反叛無疑使爺爺很惱火,從那以后,爺孫倆的關系變得相當冷淡。

但如儀始終把爺爺珍藏在心里。爺爺其實很愛她,在太空球里,當她咯咯大笑著和基恩瘋鬧時,爺爺常常坐在一邊悄悄看著,看似漠然的目光中飽含著歡欣。如儀現在已經長大了,看到了當時看不到的東西。在與世隔絕的太空球中,小丫頭如儀曾是那兩個寡言男人生活中唯一的歡樂源泉,難怪爺爺對她的執意離去是那么惱怒了。

她想到了基恩的邀請,當即決定去太空球探望爺爺。她和劍鳴馬上要結婚,正好去邀請爺爺參加婚禮。這些年她對爺爺太寡情了,她太年輕,不能理解老人的感情。今天,可能是因為目睹了一個女類人的死亡(銷毀)吧,她覺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她要在感情上對爺爺做出補償。這個念頭一萌生出來就變得十分強烈,一刻也等不得。她立即向醫院申請了今年的年休假,又打電話預訂了太空艇,是后天的票,因為太空小巴士要等待合適的發射窗口。這些安排是否要告訴劍鳴呢?她想了想,決定不說。劍鳴正在執行公務,她不想干擾劍鳴的工作。

隨后她安然入睡,剛才忽然生出的不祥預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她沒有想到,隨后的幾天中竟充滿了兇險。

去白張喬喬的寓所之前,陳警官先打了一個電話,這位喬喬不同意他們到自己家里去,于是把約會地點定在附近一家名為“星星草”的咖啡館。這是晚上6點,華燈初上,咖啡館位于一座大廈的頂樓,不銹鋼護欄圍著落地長窗。窗外是明亮的樓房、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和安靜的星空。咖啡館里很靜,一縷輕曼的樂聲似有若無。顧客們多是成對的男女,有頭發雪白的老年夫婦,也有脖子上掛著玉墜的中學生。喬喬小姐走進咖啡館時,滿屋的男人都覺眼前一亮。北京是美女如云的地方,但喬喬在美女堆中仍比較出眾。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風衣,風衣下是大膽暴露的小背心和超短裙。身材高挑,走路有名模的風范——而且不是那種中性化的模特,她體態豐腴,胸脯和臀部把衣服繃得緊緊的,一頭長卷發很有層次感地披散在身后。右臂彎里還挎著一件衣服,是淡青色的風衣。在眾人的目光中,她裊裊婷婷地走過來,坐到三位警官面前。

陳警官已調查過她一次,今天讓魯段吉軍和小丁當主角。在這樣一位美女面前——她的美貌讓人不敢直視——魯段吉軍多少有些緊張。他在心中罵了自己一句,咽口唾沫,開始詢問。不過隨著問話,這位美女的光芒很快消退。吉軍在心中鄙夷地斷定:這絕對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司馬林達尸骨未寒,她已經嬉笑自若,連一點悲傷的樣子都沒有,哪怕是假裝出來的悲傷。正談話間,她的手機響了,她從風衣中掏出手機,喂了一聲,立即眉飛色舞,那種嗲勁兒讓吉軍生出一身雞皮疙瘩。她當著三個人的面與這位不知名的男人嗲了十分鐘,才掛了電話。

喬喬非常坦率,爽快地承認自己與司馬林達關系“已經很深”。說這話時,她瞟了吉軍一眼,意思是“你當然明白我這話的含意”。不過她說,她早就想和司馬林達“拜拜”了,因為“那是個書呆子,沒勁兒”。沒錯兒,他長得很英俊,社會地位高,家里也很有錢,但除此之外一無可取。他根本就不解風情,連在幽會中也常常走神。“完全沒必要把他的死同我連在一塊兒嘛!我已對陳警官說過,那晚我一直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我相信陳警官早去取過證啦。那個男人與我是一夜情人,犯不著為我作偽證。”喬喬不耐煩地說。

聽著她坦然的敘述,吉軍忽然對那位死者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如果真如小丁所說,司馬林達是因失戀自殺的話,那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冷冷地問:“你和其他男人的性關系……司馬林達知道嗎?”

喬喬嫣然一笑,“我并沒有刻意掩飾,不過我想他是不知道的。是誰說過這么一句話:‘愛情使男人變成瞎子。’”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否會為你自殺?”

這個問題分量比較重,連喬喬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略微遲疑了一會兒。“他不會。”她思索后斷然說,“我想他不會。他雖然對我很迷戀,但我清楚,其實他并沒真正把我放在心上。和我做愛時他也會走神。不,他不是在想另一個女人,他想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幽會時司馬林達常常走神,他的思維已經陷入光與電的隧道中,無法自拔。那是漫長、黑暗、狹窄的幽徑,他相信隧道盡頭是光與電織成的絢爛云霞,上帝就飄浮在云霞之中。那是全能的上帝,無肢無竅,無皮無毛,他的大智慧是人類無法理解的,即使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也不行。上帝在云霞中飄浮,在云霞中隱現,也許世人中,只有林達一人能稍稍窺見他的真容。

司馬林達很迷戀他的女友,迷戀她高聳的胸脯、修長的四肢、渾圓的臀部和其他種種無法坦言的妙處。即使在追蹤上帝時,他也無法舍棄這具肉體的魅力。他早已看透了生命的本質,看透了基因的陷阱,但他在享受喬喬的肉體時,仍心甘情愿地迷戀其中。

如今他已經脫體飛升,融化在光與電的云霞中。他與上帝同在。當他從九天之上俯瞰這個叫喬喬的淺薄漂亮的尤物時,他的心中是否會激起一波漣漪?

“司馬林達是個神經病!”喬喬惱怒地說,“他在我面前百依百順,但他走神時,眼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神經病,八成是自己尋死啦!”

小丁輕輕碰碰吉軍,吉軍知道他的意思。關于司馬林達是死于“精神失常”的提法,這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在此之前,公姬教授也提到過他可能死于“心理崩潰”。他說:“喬喬小姐,你的這點看法很重要,能不能做一些具體的說明呢?”

喬喬說:“我也沒有太具體的例證,反正他常常發呆、發愣,即使正在干男女之事,他也會突然冒出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最近他常常把白蟻啦、黏菌啦、蜜蜂啦掛在嘴邊,他的話老是莫名其妙的。他常常談蜜蜂的整體智力,說一只蜜蜂只不過由一根神經索穿著幾個神經節,幾乎談不上具有智力,但只要它們的種群達到‘臨界數量’……”

吉軍打斷她:“什么數量?他說什么數量?”

喬喬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說:“他說的是臨界數量,我大概不會記錯吧。他說只要蜜蜂的種群達到臨界數量,智力上就會來一個飛躍。它們能密切協同,建造連人類也嘆為觀止的蜂巢。它們的六角形蜂巢是按節省材料的最佳方式建造的,符合數學的精確性。”她說,“都是這種自言自語,我沒興趣聽,也聽不懂。不過他說的次數多了,我也能記得幾句。對了,近來他常到郊區看一個放蜂人……”

魯段吉軍的瞳孔陡然放大。放蜂人!案發現場那句神秘的留言上就含有這個字眼——放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所以,這位放蜂人肯定是本案的關鍵。小丁看來也想到了這點,作勢要追問,吉軍用目光止住了他,佯作無意地問:“怎么又出來個放蜂人?是司馬先生的朋友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他幾次都是騎摩托去的,當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郊區一帶。他從沒提過放蜂人的名字,但他從放蜂人那兒回來后總是怪怪的,有時亢奮,有時憂郁,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什么‘智力層面’啦,‘宇宙大道’啦,把我煩死了。”她皺著眉頭說,“煩死我啦。我早就想和他分手,我可受不了這種神經兮兮的男人。”停停她補充道,“我和他肯定不是一路人。”

吉軍不由得對這位風流女人生出一絲同情,不過他仍未放松對放蜂人的追問。他看看陳警官,陳警官機敏地插話:“上次你沒有對我說到放蜂人。請你再想想,還有什么有關放蜂人的情況。他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司馬林達的親戚?”

喬喬對這些一無所知,她不耐煩地說:“我知道的都說完了,該放我走了吧。希望你們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我與司馬林達已沒什么關系了。”

吉軍冷冷地問:“聽說你的住宅是司馬林達買的?”

喬喬對這個問題很反感,“對,沒錯。但他是專門為我買的,房產證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你想讓我把房產還給他嗎?”

吉軍緩和語氣說:“不不,你安心住下吧,不會有人找你麻煩。我只希望喬喬小姐能配合警方的調查,盡快弄清司馬林達的死因,使死者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喬喬哼了一聲,起身告辭。她已經走到咖啡店門口,吉軍喊住她:“喂,喬喬小姐,你的風衣!”

喬喬噢了一聲,不在意地說:“差點忘了,這是林達忘在我家中的風衣,口袋里有放蜂人的照片,留給你們吧。”

她轉身走了,吉軍和小丁瞪著她的背影,不知道是該惱火還是該高興。放蜂人的照片!多么重要的證據,她竟然幾乎忘了向警方提供!他們急忙掏出照片,有厚厚一沓,不過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一群蜜蜂在天上飛舞,十幾只蜜蜂在蜂箱的入口狹縫處爬動,蜂王在空中同雄蜂交配……只有一張是放蜂人的,偏偏那人正在取蜜,頭上戴著防蜂蜇的面罩,看不清容貌。三個人失望地在照片上尋找著其他線索,小丁眼尖,在蜂箱上發現了一行字跡,是紅漆寫的地址和名字:河南新鄭石橋頭,張樹林。

三個人真正是喜出望外了。調查進行到這兒可以說是峰回路轉。剛開始見到屏幕上的留言時,雖然對它很重視,但在某種程度上,吉軍只是把“放蜂人”作為一個隱喻而不是一個實體。可現在,在司馬林達的生活圈子中真的出現了一個放蜂人,一個有地址有照片的真人。那么,屏幕上這句神秘的留言必定有其深意了。

老刑偵人員常有這樣的經歷:看似容易查證的線索會突然中斷,看似山窮水盡時卻突然蹦出一條線索。不用說,下面就要去找到這個張樹林。但放蜂人是居無定所的,到哪兒去找他?老魯說這不難,放蜂人總得要和家里通電話吧,先請河南新鄭警察局查出石橋頭張樹林的家,再向家人打聽他現在的放蜂地點。

三個人喜氣洋洋,以咖啡代酒碰杯,“這個女人!”吉軍說。“糊涂娘們兒!”小丁也說。不過,他們還是很感謝這位沒心沒肺的喬喬。不管怎么說,是她提供了這條重要的線索。

資料之四:

1932年,中國著名生物學家貝時璋在杭州浙江大學任教時,在一個叫松木場的地方采集到了一種叫豐年蟲的小動物。它體長1-2厘米,非常美麗。

研究發現,它們在性別上非雄非雌,是一種中間性。進一步的研究又有了驚人的發現:這種中性豐年蟲的生殖細胞發生性的轉變時,卵母細胞中新形成的細胞并不是由母細胞分裂而來,而是以母細胞細胞質中的卵黃顆粒為基礎組建的。其過程是:卵黃顆粒先形成新的核,再逐漸包上細胞質和細胞膜,形成一個完整的子細胞。

簡而言之,它們的細胞不是由細胞分裂而來,而是由非生命物質重新建造的。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發現,它第一次揭示了太古時期地球上非生命物質向生命物質轉化的早期過程。兩年后,貝時璋教授在世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細胞重建學說。只是由于當時正處戰亂,不得不中斷了這一研究,直到1980年才恢復。

貝時璋教授表示,相信在21世紀,科學家將在實驗室里由非細胞物質合成出子細胞,亦即把非生物物質轉化為簡單的生命。

——摘自《細胞重建學說》(《科普創作》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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