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場豪賭
- 無覓處
- 似簡非凡
- 5726字
- 2024-11-27 08:46:00
抓到阿昌的那一刻,梁志冒出不好的預感。雖然在出發前做了充足的準備,薛隊特批了搜查證,調取錄像證等配合調查的各種證件,還有全支隊的警力支持,但恰恰因為陣仗的強大,圍捕的目標卻在簡陋的棚戶屋里睡大覺,敵我雙方投入與態度的不對等,令梁志遲疑。箭在弦上,所有人就等著“一聲令下”之時,小張忽然垮了,哭喪著臉說:“我對不起你,老大。”
按胡敏的意思,將升職的可能傳達給梁志后,梁志的冷漠回應,證實了小張對這一招的懷疑。事實上,小張心底早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所謂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即使不為升職,為了2組的前途,他也要逼梁志一步。于是,他撥打了薛隊的電話。
小張通知薛隊,梁志已經鎖定了嫌疑人,如果薛隊愿意提供支持,那么薛隊可以短時間內在功勞簿上再添一筆。薛隊沒有理由支持梁志,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多一功少一功已無關宏旨。小張的電話表面上是求支援,實際是通風報信:若梁志在薛隊升職前把案子破了,風光全讓梁志搶了,升不起老何倒是事小,屆時,全支隊都在看他提拔誰的笑話,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就得現在參與抓捕。問題的關鍵在于破案的時間,若還要幾周,這事便與他沒有關系。
小張很揣摩薛隊的心思,所以,在薛隊問“有多大把握”的時候,回的不是把握多大,而是“指日可待”。只要薛隊主動參與,就可以逼梁志提起精神,抓緊時間采取行動。
小張的如意算盤在薛隊頭上打的倒是噼啪響,那是因為他熟悉薛隊,在阿昌頭上就亂了章法。小張沒想到,阿昌光明磊落,行如常人,監視期間完全沒有犯罪的跡象,也沒發現一絲劉淼的蹤跡。
小張悄悄走訪周圍的鄰居,希望從他們那里得到破案線索。可能是門窗單薄的原因,整個棚戶區里,秘密的保質期比鮮奶還要短,不管打聽誰家,想聽不想聽的,能聽不能聽的,都一股腦倒給你:
“阿昌?壞,壞得不能再壞了,住在這種地方,你能指望身邊出個什么好東西?他是不是又犯事了?抓他準沒錯!哦,一定是犯了大事,對不對?以前都是直接踹門抓人的,他家可讓賣門的發了財。以前,他那幫混子有五六個,染頭發,打耳釘,還有舌釘,我看里面那女的那個地方肯定也有釘!我是沒見過,但你想也能想出來。后來都進去了,就他沒事。不是他多好,肯定是性無能,所以沒參與輪奸,連那個女的都干了,他沒干,你說不是性無能是什么?現在這伙有四五個吧,聽說,上個月差點燒死個老頭。縱火犯!你知道代表什么吧?你等等,你看,這本《FBI教你側寫》,縱火犯有成為變態連環兇手的可能。抓吧,趕緊去抓!”
“放屁,別聽那收破爛的瞎逼逼,阿昌得罪過誰?在這個區里,他從沒犯過事。狗娘養的垃圾王,說話張嘴就來。‘兔子不吃窩邊草’?‘虎毒不食子’,還有人賣兒子賣女兒!別跟我扯老話古語啥的,我不愛聽那個,什么人都能用一個詞,一句話概括了,別說這片棚戶區,就是全世界都好管了,你們抓賊不也容易了?你怎么形容我們這片地兒?來,你找個詞來定義定義我們……我不是喝多了,真的,別看我們是個棚戶區,什么人都有,什么人,不是亂七八糟的那種‘什么人’,是聰明的,笨的,輝煌過的,一直操蛋的,命運,懂嗎?住這兒的,都是他媽命不好的。我操,我幫你定義了,說臟字不罰款吧?哈哈。唉,別走啊,唉,什么警官,sir,阿sir!別走啊,來兩盅!”
“你該問問那個死酒鬼為什么幫阿昌說話。他女兒多虧了阿昌才考上的大學,是個二本,他感激得要命。阿昌沒上高中,因為偏科,語文才考了50分,但數學和物理都接近滿分,嗯,對了,你要說他是偏理科吧,也不是,他英語還考了100多分。他那些考上高中的同學,有時候還來問他題。要我說,他要是能給初中生補習,指不定是我們這片的俞敏洪。你以為他不想?但我們換個角度,要是你孩子上初中,你敢請阿昌?摸著良心說,想都不會想哦。你要問我,阿昌是好人,是壞人,我說不好。我活了73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好人是壞人,出門坐車,人們都躲著我,我坐過的地方,那些干凈人都得擦了才肯坐,要不干脆不坐。唉,是不是說岔了?這跟好人壞人沒關系是吧?話都說到這兒了,現在誰管你好人壞人,只說誰有錢誰沒錢,時代不同了,想當年……”
信息近乎透明,甚至真假混雜,但無一例外,沒人提到近期有陌生女人在阿昌家。會不會是半夜綁來的?阿昌最近有什么特別的舉動?按時上下班?他的父母呢?如果他綁回個活人來,他的父母不至于無動于衷吧?統統沒有發現線索。
期間,幫阿昌群毆鄒景龍的那幫人拎過幾箱易拉罐來找他喝酒。小張調出人手,對所有人一一調查,進行篩選。結果讓小張陷入絕望。
小張有點崩潰,以致聽說阿昌的母親在城里打工,常年不著家,他就跑去翻阿昌家的垃圾桶,希望找到衛生巾之類的女性用品,證明他的家里有劉淼的可能。完全沒有。
再想撤已經來不及了。梁志打來咨詢電話,薛隊不知為什么突然提出全力支持,他該怎么辦?小張找不出讓梁志拒絕的理由。他只能像賭徒一樣,期待在最后一刻發生翻盤的奇跡。
淘金者一步踏進了流沙,11歲賽場上的噩夢隱隱再現,失敗的陰霾漸漸在頭頂成型。梁志沉住氣,他還有最后的勝負手:
在工地走訪沒有收獲的情況下,梁志大膽從連環綁架案的角度入手調查,而連環綁架案的線索單一又薄弱——美容院。再次走訪美容院,卻迎面撞上了大釘子,不僅老板,就連美容師都一臉氣憤地堅決否認與阿昌有關系。
“我們這里禁止男士!為什么?你不就是例子嘛?男人一來,我們女人就沒個安寧!請你出去!”
吃了閉門羹的梁志動用了薛隊的調查證,硬碰硬地調走了美容院近期所有的監控。美容院一副“讓你自討苦吃”的傲然,梁志看在眼里,心里直犯嘀咕。
在一幀一幀反復查看的情況下,梁志終于有了發現。線索同樣出現在劉淼與尹夢欣同時出現的那一天。梁志發現大門的玻璃上有個人影忽大忽小,一直沒有離開。梁志立刻調出相應時間段美容院門口的攝像畫面,出現的人讓他為之一振。若說劉淼與尹夢欣同時出現的情況可以用“巧合”來解釋,那么劉淼,尹夢欣,阿昌三個涉案人員同時出現的概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縱然有許多抓錯人的失敗跡象,但梁志還是愿意賭這個突破口不會錯,退一萬步講,這是一個天大的巧合,梁志也希望知道背后的原因,解開他心中的一大謎題。
抓捕行動開始前,梁志先安慰了小張,也提出了鄭重的警告,以后不要再搞職場政治那一套。小張覺得梁志矯枉過正,而且一碼歸一碼,但他此時的處境,僅被警告,已是萬幸,哪里還有底氣爭辯。
不出所料,阿昌否認自己是綁匪。
“不是綁匪,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雖然屋里沒有找到劉淼,但梁志敏銳地發現了成打成堆散放的現金。雖然沒有五十萬之巨,但也有八九萬。這個年代,誰家會有如此多的現金?即便有,誰家又會擺放的如此隨意?只有不當得來的錢,因為來的隨意,放的也隨意。
“哦,那個呀。”警方進來時,還在睡午覺的阿昌,此時赤著上身,往墻上一靠,支起一條腿來,滿不在乎地回答:“鄒老板給的。”
阿昌為警方提供了完全不同與鄒景龍版本的故事:
阿昌拒絕了反悔的鄒景龍是真,但故事至此沒有結束。當時鄒景龍把阿昌叫到工地沒人的角落談的交易。阿昌拒絕后,鄒景龍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打量得他渾身發毛,腿肚子打轉,結果,鄒景龍就這么走了。
阿昌并沒有掉以輕心。他了解過,鄒景龍曾為了一個項目,陪喝了一個星期,最后三天到了晚上喝酒,白天住院的地步,那個時候,他已是身價千萬的包工頭,而那也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項目。鄒景龍絕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阿昌的擔心并沒有折磨他太久,果然,鄒景龍沒走多遠,正在卸水泥的地方等著他。工友們大氣不敢出,連正常扛包時,憋氣鼓勁兒的聲都不敢出。本來阿昌是很有骨氣的,但不知怎么,沒了骨,氣也撒的厲害。阿昌不知該避去哪兒,拖著腳步,來到鄒景龍跟前。
“我在這兒還你尊嚴。我數十下,這十下之內,你怎么對我都可以。我絕不還手,也不事后報復。”說完,鄒景龍垂手而立,其勢之坦蕩,有如絕壁,壓得阿昌動彈不得。
鄒景龍開始倒數,兩個人像決戰的西部牛仔相向而立,不明所以的工友們放下手里的活計,停下步子,等。
鄒景龍一下是一下地數,數完最后一個數,阿昌體驗到解放的虛脫,完全臣服于鄒景龍。
鄒景龍請阿昌去高級茶社喝茶。一進門,服務員雙手于腰間輕扣,欠身問候。茶藝師,紅茶綠茶地介紹,小壺小罐小茶杯,套來倒去,看得阿昌腦子跟眼珠子一起繚亂。
“出去吧。”鄒景龍說。
“還差一遍。”茶藝師解釋道。
“我讓你出去!聽不懂中國話?”
茶藝師抿著嘴,一霎的憤怒后,很有分寸地微鞠一躬,倒退著撤出去。阿昌突然心疼起她來。
“有面兒嗎?”鄒景龍咧著嘴問。阿昌陪笑說有。
“你知道她出去怎么說咱?大老粗,裝X的大老粗,哈哈哈哈。”
鄒景龍說得毫不羞愧,聲音之大,阿昌懷疑整個茶社都聽得到,懷疑下一秒那個茶藝師就會面紅耳赤地沖進來制止。
“你覺得我會屌她嗎,兄弟?”鄒景龍問道。“你屌她嗎?”
“不屌,所以她欠屌。”阿昌的俏皮話引得鄒景龍滿意地點頭。但讓阿昌松口氣的是,一直沒人進來管他們。
“小姐,倒茶,小姐!”鄒景龍大聲喚著。茶藝師,還是剛才那個茶藝師,微笑著進來,坐在剛才的位置繼續為他們沏茶。阿昌觀察著她,她的專注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抬眼,看到一直盯著他看的鄒景龍。茶藝師倒好茶,溫柔地問過需要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兄弟,有面兒嗎?”
阿昌點了點悶著的頭。
“一巴掌就打沒了,你那面子是紙糊的?”鄒景龍突然舊事重提,阿昌措手不及的同時,又覺得羞愧難當,臉上一陣火辣。
“不怕你當眾打我,為什么?因為老子經歷太多了,這張肥臉,嗨,一層一層的全他媽的是臉皮,你隨便扯。什么樣的人你不能惹?那些臉皮一直耷拉著,要掉沒掉,說有沒有的人,你不能惹。一惹,他為了僅有的那點面子,能跟你玩命。你說是不是,兄弟?不是我姓鄒的屌你,也先別急眼,讓我把話說完。我還不如你,我這么厚的千層皮,兄弟,你一把給我薅掉了。男人最大的臉皮,是他媽的女人。”
鄒景龍眼睛通紅一片,以致阿昌以為他要宰了自己,可聽到最后,才意識到那是眼淚憋紅的。鄒景龍用大手一抹臉,接著說。
“兄弟,算我求你,把勾引我老婆的那狗雜碎找出來。”哐哐,十疊紅色人民幣上了桌。“拿著,別不要,這是我的臉。”
阿昌如去勢的狗,徹底服帖了。他對這個新認的大哥,打心底里敬佩又愧疚。為了給大哥爭回臉面,他租了輛二手車,24小時跟著劉淼。即使劉淼進了男士止步的美容院,他也絕不松懈。萬一她的情人化妝成女人,進去跟她約會怎么辦?
產生這種想法,不能怪阿昌異想天開腦洞大,一連7天沒有發現情況,阿昌已經焦慮到吃不下,睡不著的地步。他怕自己疏忽了什么,辜負了大哥的信任,更怕自己當初立功心切,謊報了軍情,冤枉了嫂子不說,更是抹了大哥的面子。在如此立功心切、全力以赴的情況下,阿昌在劉淼的情人出現時,卻只抓拍到了對方的背影。
“這個小三是干特工的吧?”
阿昌找出照片給梁志。那瘦削的背影,極其板正的衣服,毫無個性的發型,一眼便可看出是李執。不過這都是馬后炮,在不認識的情況下,這只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他們在旅館里待了兩個小時,嗯,是這樣,按說他們出來的時候,我可以拍到正面,但嫂子是一個人出來的,他們應該是分頭走的。沒嫂子當標記,我當然認不出哪個是小三。”
“你可以去查登記,查錄像,只要肯花錢,還有辦不了的事?”小張語帶不屑地提示道。在他看來,找人正是這些混子的拿手好戲,沒道理查不出。
“就你聰明。”阿昌可以聽勸,可以臣服,但若有人想顯得比他聰明,他可不答應。“他們住的可不是你在馬路上能見到的那些招牌大的晃眼的酒店,是……是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才會去的地方。這么說吧,你們掃黃打非才會去的地方,那種地方就一個規矩,義氣。見了誰都當沒看見。”
“你還挺驕傲?”小張從后面拍了阿昌一腦瓜子。阿昌還小張一個白眼。
“你們以為呢?鄒總多大能耐,為什么跟我低頭?還不是找不出小三來,沒轍了?玩地下情這東西,沒有地下工作者的能耐,可是玩不轉。”
劉淼與李執的背影照是阿昌最輝煌、也是唯一的戰果。阿昌本想乘勝追擊,鄒景龍卻給他放了幾天假。用鄒景龍的話說,這事給他的打擊太大,他原以為自己能接受任何真相,結果卻是高估了自己。
過了幾天,鄒景龍才緩過勁來,讓阿昌繼續追蹤。
2013年,NBA總決賽上丹尼格林26記三分球刷新聯盟記錄,但轉頭到第六場比賽,手感全無,導致馬刺直接崩盤。干什么都一樣,只要一斷下,狀態就很難續上,不過是復崗,阿昌再坐進車里卻覺得哪哪兒都別扭。而鄒景龍卻比之前更加著急,天天催問他的進展,搞得阿昌的壓力比之前還要大。沒過幾天,鄒景龍便失去了耐心,他懶得再玩“捉奸在床”那一套,要跟劉淼攤牌。
阿昌把劉淼正在游玩的碼頭地址告訴鄒景龍后,鄒景龍立刻趕了過來。可能是怕家丑外揚,鄒景龍快到的時候,讓阿昌先離開。可阿昌才離開沒幾個路口,就接到了鄒景龍的電話,問劉淼在哪兒。沒想到,阿昌成了最后一個見到劉淼的人,而他跟蹤了劉淼幾天的時間,卻一點沒察覺她會有危險。
雖然阿昌是被鄒景龍調走的,但沒有安全地完成交接,更要命的是,人被綁架了。阿昌第一時間便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尋找,期間,他想過負荊請罪,但鄒景龍根本不搭理他。連日的愧疚與壓力,讓阿昌不堪負擔,精神萎靡,當鄒景龍提著砍刀在他面前出現時,恍惚的意識里,僅剩下生存的本能——逃命。
阿昌交待完畢,梁志在邏輯上的勝負手,被輕松化解。11歲時大龍被吃的噩夢實實在在地再次上演。
屋里的刑警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梁志,2組的目光中透出沉重的疑問:怎么辦?1組的目光也是這個意思,但背后的意味卻是幸災樂禍。小張不甘心,還要追問,頗有不翻盤不罷休的執拗。
梁志接到的一個電話,讓他和小張二人徹底死心。
鄒景龍打來的求救電話。
綁匪提出最終的交易方式是一道謎題,謎底是劉淼所在的位置,若鄒景龍能解出來,并在三點前到達,則釋放劉淼,若不能,那么再見便是兩界人。鄒景龍自認不擅長解謎,為了劉淼的安全,他不得不低頭,向警方求助。
小張一把搶過手機,急吼吼地問:“綁匪什么時候給你的電話?”
“就剛才,他一掛我就打給你們了。”
鄒景龍以為小張是在珍惜破解時間,實則小張在確認他最想知道的問題,阿昌是不是綁匪。
顯然不是。
小張的身體隨著垮掉的意志往下縮,梁志一手托在他的腰間,一股力量自腰而起,小張這才挺了過來。
“收隊。”
被判了死緩的梁志一聲令下,帶著兄弟們奔赴新的戰場,那將是劉淼的生死營救,是警匪間的智力對決,也是決定梁志刑警生涯、愛情未來的生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