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各船舵手的喊聲在碼頭東邊此起彼伏。數十艘貼著官印的船只正試圖停入指定的泊位，卻總顯得手忙腳亂。江面上的霧氣未散，給這個清晨平添了幾分混沌。

“往左三尺，正船頭！”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晨霧。周順探頭望去，岸上站著一個灰衣老婦，正用手中的竹竿指點著一艘大船的位置。那船原本歪歪斜斜，在老婦的指揮下，竟慢慢歸入了正位。

周順正要調整自己的船位，老婦已經來到了他的船邊：“這里水淺，要避開那片淤泥。”她用竹竿點了點水面，動作利落得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小六蹲在船頭，探著腦袋打量這個突然出現的老婦。老婦掃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動：“水性不錯，看來跟了個好師傅。”

船身在兩人的配合下穩穩地靠岸。周順剛要道謝，老婦已經走向了下一艘船。她的腳步輕快，走過碼頭時，竟然沒發出一點聲響。

“那是王婆，”老張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負責船隊的膳食。”

此時碼頭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船工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臉上都帶著幾分不情愿。有人低聲抱怨著朝廷的征用，也有人擔心著未知的前路。

“集合！”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眾人回頭，只見陳主事領著幾個官員走了過來。讓周順意外的是，老張竟然走在官員中間，正和他們說著什么。

“從今天起，所有被征用的船只歸入官船隊。”陳主事清了清嗓子，“每船除留用原來的舵手外，還要配備士兵和雜役。這些人員由朝廷指派，大家不得推諉。”

話音剛落，人群中就響起一片嘈雜聲。一個年輕船工喊道：“憑什么讓外人來我的船上？”

“就是，我們自家的船，自己說了不算？”又有人附和。

老張忽然站了出來：“都安靜！”他的聲音不大，但出人意料地壓住了嘈雜，“事已至此，諸位就別為難陳主事了。倒是這些新來的人手，還請陳主事給大家先引見一下。”

陳主事松了口氣，開始宣讀人員名冊。周順這才注意到，在官員后面站著一群生面孔。有穿著甲胄的士兵，有提著食籃的雜役，還有幾個面色黝黑的水手。

王婆不知什么時候又回到了周順的船邊，正在清點船上的鍋灶。她的動作很快，但目光卻在船艙里逡巡不停，仿佛在尋找什么。小六想跟過去看看，卻被她輕輕推開：“去幫你師傅準備纜繩。”

人員分派漸漸有了眉目。周順的船上多了兩個士兵和一個雜役。那兩個士兵沉默寡言，一上船就把行李放進了船艙深處。那個雜役倒是個活潑的后生，自稱姓李，一口北方口音。

“王婆，”陳主事忽然提高了聲音，“你去檢查一下各船的灶具，看看還缺什么。”

王婆應了一聲，轉身時目光和老張迅速交匯，隨即各自若無其事地移開。周順恍惚覺得兩人似乎打了個手勢，但仔細一看，王婆已經走遠了。

“師傅，”小六湊了過來，“你發現沒有，王婆走路都不出聲。”

周順正要回答，突然聽見岸上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一艘大船上的船工在和士兵爭執。那船工死活不讓士兵進船艙，說里面都是自家細軟。眼看雙方就要動手，老張快步走了過去。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傷了和氣？”老張拉開兩人，轉頭對那船工說，“你叫趙三是吧？我記得你爹以前也在這碼頭跑船。”

趙三一愣：“您認識我爹？”

“當年你爹的船在下游觸礁，還是我帶人去救的。”老張笑著拍拍他的肩，“這樣，你船上的事我來安排，保管不會委屈了你。”

爭執很快平息，但周順卻若有所思。記憶中的老張，似乎從沒提起過這些往事。

正午時分，王婆帶著幾個伙夫挨船分發飯食。她的擔子里裝著熱氣騰騰的饅頭和咸菜，看似簡單的飯食，但每個人的份例都恰到好處。

“我見你艄公艙里的鍋灶年久失修，”王婆給周順打飯時說，“晚上我讓人給你換個新的。”

周順道了聲謝，心里卻在犯嘀咕。他的船上的確有個壞鍋，藏在艙底一堆雜物后面。但那鍋已經很久沒用過，王婆是怎么發現的？

太陽漸漸西斜，船隊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陳主事讓人挨船清點物資，登記造冊。等他走到周順的船邊時，忽然壓低聲音說：“今晚亥時之后，所有船只不得隨意走動。”

周順應了一聲，轉頭卻見老張正站在不遠處，目光炯炯地望著北方。江面上的霧氣終于散盡，露出一片慘淡的天色。

“順子，”老張忽然開口，“你可記得去年那場大雨？”

周順點點頭。那是去年八月里的一場暴雨，來得又急又猛，差點把碼頭的船只全沖散了。

“那天要不是大家手腳齊整，只怕就保不住這些船了。”老張嘆了口氣，“這船啊，一個人是看不過來的。”

周順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天下來，光靠原來的船工，確實難以應付這么大的船隊。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老張這番話另有所指。

夜幕降臨時，碼頭上漸漸安靜下來。周順正要安排輪值，忽然聽見艙底傳來一聲輕響。他循聲望去，只見王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鉆進了船艙，正蹲在那堆雜物前面。

“我來換鍋灶。”王婆頭也不抬地說。她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盞小油燈，燈光在船艙里搖曳，映出她專注的側臉。

夜色漸深，江面上已經看不見對岸。唯有天際間還殘留著一抹昏黃，仿佛在預示著什么。突然，一聲短促的哨音劃破夜空。周順聽見岸上有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卻怎么也看不清那些人影的樣子。

腳步聲越來越近，周順正要探頭張望，忽然被老張一把拉住：“都回艙去！”話音未落，就聽見岸上傳來一聲低喝：“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