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火把的光芒忽明忽暗。周順透過船艙的縫隙，看見一隊隊禁軍正沿著碼頭列隊。他們腳步輕盈，甲胄上裹著布條，連金屬相碰的聲音都被刻意壓制。

“別看了。“老張在身后低聲說，“今晚的事，你權當沒看見。”

正說著，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周順聽見有人喊道：“李大人到了！“

腳步聲停在船邊，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船上可都準備妥當？“

“回大人，都準備好了。“陳主事快步迎上前。

“糧草呢？”

“回大人，已經裝船，夠用一個月...”

“一個月？”那聲音陡然提高，“萬一遇上阻滯，一個月如何夠用？汪大人，這是你的主意？”

“李大人何必動怒。”另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此去揚州，順風不過三五日。若真遇阻，沿途也好添置。”

“哼！”李綱冷哼一聲，“汪大人倒是打的好算盤。怕不是又要給那些奸商生發橫財的機會？”

汪伯彥臉色一沉，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李大人此言差矣。當此危急之時，臣豈敢有私心？”

周順注意到，王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船尾，正在往水里撒著什么。老張見了，卻像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整理纜繩。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嘈雜，打斷了兩位大人的爭執。只聽有人高呼：“官船打翻了！”緊接著就是一片驚叫聲。

李綱和汪伯彥同時色變。周順趴在艙板上，借著火把的光亮，看見岸邊一艘大船正在傾斜。幾個內侍跌跌撞撞地往外爬，后面還有女眷的哭喊聲。船艙里的物件紛紛落水，濺起陣陣水花。

“出什么事了？”李綱厲聲問道。

一個禁軍跑過來報告：“回大人，船底突然漏水，還沒查明原因。”

“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救人！”李綱怒喝。

幾個禁軍立即跳入水中，很快就把人都救上來。周順注意到，老張的目光一直盯著那艘傾覆的船，神色凝重。

“那船是誰負責檢查的？”李綱問。

陳主事連忙上前：“回大人，是劉掌柜驗過的...”

“劉掌柜？”李綱皺眉，“他是何人？”

汪伯彥插話道：“是本地的老船戶，向來可靠。”

就在這時，一個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來：“李大人，汪大人，皇上說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啟程？”

李綱斷然拒絕：“不可！金兵已經渡過黃河，若再耽擱，只怕...”他話沒說完，突然壓低了聲音。

周順看見小六正躲在船幫后面，豎著耳朵聽。老張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輕輕將他拉開。

“可是...”太監還要說什么，被汪伯彥打斷：“李大人說得對，不過也不必太過著急。不如讓皇上先在臣的船上休息，等收拾妥當再啟程？臣的船寬敞穩當，已經特意準備了...”

“你的船？”李綱冷笑，“汪大人好算計！皇上自有安排好的龍舟，何須勞動你的船？”說著，轉頭對那太監道：“去回皇上，臣已經安排妥當，請皇上即刻登船。”

汪伯彥臉色一變，正要說話，岸上的禁軍突然分列兩邊，一群內侍手忙腳亂地擁著一個人影走來。借著微弱的火光，周順看見那是個年輕人，穿著料子雖好，卻已經沾了不少塵土。那人腳步虛浮，像是被人推著走，不時回頭張望，臉上帶著驚恐之色。

“快點，快點...”內侍們不住催促，但又不敢聲音太大。

年輕人被人簇擁著跌跌撞撞上了船，險些摔倒。李綱連忙攙扶，口中卻帶著責備：“怎么這樣毛躁，成何體統！”

汪伯彥也上前想攙，卻被李綱擋開。年輕人像是受了驚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著頭。周順注意到，那些原本趾高氣揚的內侍，此刻也都慌張失措，手里的風燈搖晃不定。

“臣建議即刻啟程。”李綱說著，已經在催促水手起錨。

“可是...”年輕人終于開口，聲音卻細若蚊吟，“可是母后那邊...”

“娘娘已經安排妥當，”汪伯彥搶著說，“請官家放心。”

周順聽到“官家”二字，這才意識到這個狼狽的年輕人竟是當今皇帝，那位剛剛在應天府登基稱帝的天子康王。他偷眼再看，只見那人正用袖子擦著額頭的冷汗，哪有半分皇家氣度。想起坊間流傳的“泥馬渡康王”的故事，怕不是陛下本身也就是個泥塑……噓，不能繼續想下去了。

龍舟緩緩離岸，其他船只也次第啟航。暗處不知是誰“呸”了一聲，周順回頭，看見老張正望著龍舟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這時，周順注意到岸邊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借著火光，他認出那是劉掌柜。只見劉掌柜和汪伯彥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船只陸續啟航，江面上泛起陣陣漣漪。周順站在船頭，看見王婆正在和一個內侍說著什么，那內侍不住點頭，還往她手里塞了什么東西。

老張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他身邊：“都看見了？”

周順點點頭：“看是看見了，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對了，”老張望著漸漸遠去的碼頭，“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

夜色漸深，船隊已經駛出十幾里。忽然，一聲鑼響劃破夜空。眾人抬頭，只見龍舟上升起一面大旗，旗面上繡著一個大大的“李”字。

“要變天了。”老張忽然說。

周順以為他說天要下雨，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時江面上起了薄霧，襯著月光，恍如一層輕紗。遠處隱約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敲得人心里發慌。

小六在船艙里已經睡著了。周順給他蓋上一件襖子，自己則坐在艙口處想著心事。他忽然記起來，王婆今晚一直沒給他們送飯。再一環顧船上，那兩個士兵和雜役也不知去向。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船隊已經駛出了二十多里。龍舟上隱約傳來說話聲，似乎是李綱在和什么人爭執。周順豎起耳朵，卻只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個字：“金兵”、“急報”、“快船”。

突然，隊伍前方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喊：“前面有船！”

喊聲剛落，晨霧中果然顯出幾個黑影。李綱在龍舟上厲聲下令：“警戒！”

“是自己人。”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王婆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船頭，正望著前方，“是韓將軍的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