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7819字
- 2024-11-21 15:50:10
三
“……我不喜歡女人,因為她們粗俗,因為她們笨手笨腳,因為她們不能獨立,因為她們穿的衣服不成體統!”我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結束了我那長篇大論。
“親愛的,你就饒了我吧!”他叫道,簡直高興極了,這就更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
在小事情上我可以忍讓,無所謂,但在大事情上我寸步不讓。在小事情上,在上流社會的某些交際應酬中,人家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因此我常常詛咒我身上的這一弱點。出于某種好心腸的臭脾氣,有時候,只要上流社會隨便哪個花花公子僅僅用他的彬彬有禮迷住了我,我就會對他唯命是從,或者卷進一場跟一個傻瓜的爭論,而這是最不可饒恕的。這都是因為我缺乏自制力,因為我是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長大的。我離開時往往怒氣沖沖、賭咒發誓地說,明天再不會出現這一套了,可是到了明天又是老樣子。因此有時候人家往往把我當成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現在,我非但沒有培養出自制力,反而寧可更深地封閉在我那角落里,雖說采取的是一種厭惡人類的極端形式:“就算我笨手笨腳吧,但是——對不起,再見!”我說這話是嚴肅的,而且永不反悔。話又說回來,我寫這些根本與公爵無關,甚至也與當時的談話無關。
“我說這話根本不是為了讓您開心,”我幾乎沖他嚷嚷起來,“我不過是說說自己的看法。”
“但是說女人粗俗和穿戴不成體統,這話又從何說起呢?這倒新鮮。”
“粗俗就是粗俗。您不妨上劇院去,您不妨去散步,任何一個男人都知道靠右走,碰到一起,就各自讓道,他往右,我也往右。可是女人,就是說太太小姐——我說的是那些太太小姐——卻向您直沖過來,甚至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似乎您一定而且必須躲開,給她們讓道。女人是弱者,我樂意為弱者讓道,但是為什么這就成了權利,為什么這女人就那么自以為我必須這樣做呢——正是這點太氣人!每次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就十分厭惡。而遇到之后,有人大呼小叫地說,她們受到了蔑視,要求平等;這哪兒來什么平等,這是女人把我踩在腳下,或者塞我一嘴沙子!”
“沙子!”
“是的;因為她們的穿著傷風敗俗,對此,只有傷風敗俗的人才視而不見。法院審理有傷風化的案子時必須關起門來,為什么在大街上,在大庭廣眾之中,卻允許這樣呢?她們公然在自己身后塞個腰墊,以顯示體態妖嬈,是個大美人;簡直明目張膽!要知道,我不會看不出來,連小伙子也看得出來,連小孩,剛上學的小孩,也看得出來:這簡直下流。就讓那些老色鬼去欣賞吧,就讓他們垂涎欲滴地跟在她們屁股后面跑吧,但是我們還有純潔的青年必須保護。凡此種種,我只能唾棄。她走在林蔭道上,身后拖著一俄尺[2]半長的曳地長裙,揚起一片塵土,走在后面的人怎么辦呢:要么跑步超過,要么就躲到一邊,要不然,她就會滿鼻子滿嘴地給您塞上五俄磅[3]重的塵土。再說,這是綢裙,她在石子路上拖著它,蹭來蹭去地走上三俄里,僅僅是出于時髦,而她丈夫在樞密院供職,年薪才五百盧布:這就是貪贓受賄的根源!因此我才呸呸連聲地啐唾沫,大聲地啐,還罵人。”
雖然我略帶幽默地寫下了這次談話,而且這也符合我當時的特點,但是這些想法我至今保持不變。
“居然太平無事?”公爵好奇地問。
“我啐了口唾沫就走了。不用說,她還是感覺到了,可是卻不動聲色地大搖大擺地走著,頭也不回。我認認真真地罵人只有一次,是跟兩個女人,她們倆都拖著尾巴,走在林蔭道上——不用說,不是用臟話罵的,只大聲說,這尾巴真惡心。”
“你真這么說了?”
“當然。首先,她踐踏社會公德,其次,她弄得塵土飛揚,而林蔭道是為大家服務的:我可以走,第二個人可以走,第三個人,費奧多爾,伊萬,誰都可以走。這話,我就這么說了。總之,假如從后面看,我不喜歡女人走路的姿態;這話我也說了,但用的是暗示。”
“我的朋友,要知道,你會惹麻煩的,她們會扭送你到治安法官那里去的。”
“她們什么也干不了。她們沒有上告的理由:一個人在一旁走路,自言自語。任何人都有權對著空氣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抽象地說,并沒有對她們說。是她們自己纏住我不放,她們還罵人,罵得比我更不堪入耳:什么乳臭未干的混蛋呀,什么不該給他吃飯呀,什么虛無主義者呀,應該把我交給警察呀,又說什么我纏住她們不放是因為她們勢單力薄,是弱女子呀,如果她們身邊有個男人,我一定會夾起尾巴,乖乖地溜走呀。我冷冷地向她們宣布,讓她們不要再糾纏我,我要到對面去了。為了向她們證明我不怕她們的男人,準備接受她們的挑戰,因此我決定跟在她們后面,離她們二十步,一直護送她們到家,然后站在門前等她們的男人出來。我說到做到,就這么做了。”
“真的?”
“當然,這很蠢,但是我頭腦發熱。她倆帶著我走了三俄里多,大熱天的,走到貴族女子中學,進了一座木頭平房——我得承認,這房子非常好——打窗戶望進去,可以看到里面有許多花,兩只金絲雀,三只一般的小狗和幾張鑲在鏡框里的版畫。我在房前的街上站了約莫半小時。她倆偷偷地向外張望了兩三次,后來就把窗簾全拉上了。最后,從籬笆門里走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文官;看樣子,剛才在睡覺,是被人特意叫醒的;倒不是穿著睡袍,而是穿得隨隨便便,一身家常打扮;他站在小門旁,倒背兩手,開始打量我,我也打量他。后來他挪開了眼睛,再后來他又看了看我,突然向我露出微笑。我就扭過身子,走了。”
“我的朋友,這倒有點席勒的味道!我一直感到奇怪:你這人紅光滿面,臉上透著健康——竟對女人,可以說吧,感到這么惡心!像你這樣的年齡,居然會對女人毫不動心!我親愛的,我還只有十一歲的時候,家庭教師就批評我,一到夏園[4]就盯著女人的裸體像,看得入了迷。”
“您巴不得我去找一個本地的約瑟芬[5]鬼混,然后再回來向您匯報。完全用不著;我才十三歲的時候就親眼看到過女人的裸體,全身赤裸;從那時起,我看見女人就惡心。”
“此話當真?但是,親愛的孩子,漂亮而又嬌艷的女人往往像蘋果一樣芬芳馥郁,怎么會感到惡心呢!”
“我還在從前的圖沙爾寄宿學校讀書時,還在上中學以前,有一個同學,叫蘭伯特。他老打我,因為他比我大三歲還多,我只好老老實實地伺候他,給他脫靴子。有一回,他去行堅信禮[6],修道院院長[7]里戈特地趕來,向他祝賀第一次領受圣餐,兩人熱淚盈眶地互相擁抱,摟住對方的脖子,里戈院長擺出各種姿態,把他緊緊地摟在自己胸前。我也哭了,而且十分羨慕。后來他父親死了,他離開了學校,我有兩年沒看見他,可是兩年后我卻在大街上遇到了他。他說他會來找我的。當時我已經在上中學,住在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家。有天清早他來找我,拿出五百盧布給我看,要我跟他走。兩年前,他雖然老打我,但總也離不開我,倒不僅僅是為了給他脫靴子,他心里有事都要告訴我。他說,他偷偷地配了把鑰匙,這錢就是從他母親的首飾盒里偷來的,因為這錢是他父親的,依法應當完全屬于他,她不敢不給,他又說,昨天,里戈院長來開導他——一進門,站在他身旁,就哭喪著臉,向老天爺舉起雙手,描寫受到上帝懲罰時的恐怖,‘可我卻拔出刀子說,我宰了他’(他把‘宰了他’說成‘菜了他’)。我們坐車去了鐵匠橋。路上他對我說,他母親同里戈院長有一腿,又說這是他親眼所見,他才不在乎呢,他又說他們對領受圣餐所說的一切全是胡說八道。他還說了許多話,而我則越聽越害怕。在鐵匠橋,他買了一支雙筒獵槍,一個狩獵袋,幾發裝好的子彈,一根馴馬的鞭子,后來又買了一俄磅糖果。后來我們出城練習打槍,路上碰到一個提著鳥籠的小販,蘭伯特向他買了只金絲雀。在小樹林里,他把金絲雀放了,因為這鳥在籠子里關過以后飛不遠,他向它打了一槍,但沒打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開槍,而他早就想買支槍了,還在圖沙爾那兒上學的時候我們就朝思暮想地想弄支槍。他像被煙嗆著了似的上氣不接下氣。他的頭發長得墨黑,他的臉色白凈而又白里透紅,就像戴著面具似的,鼻子長長的,像法國人那樣微微隆起,牙齒雪白,眼珠則是黑的。他用線拴住金絲雀,綁在樹枝上,然后舉起雙筒槍,對準了,距離僅一俄寸,連發兩槍,打得這只金絲雀血肉橫飛,到處飛散著羽毛。然后我們又回城,走進一家旅館,要了一個房間,開始吃東西、喝香檳酒;這時來了一位女士……我記得我十分吃驚:她穿得那么華麗,穿著綠色的綢裙。這時我就看到了一切……也就是剛才我跟您說的那事……后來,我們又開始吃東西,他就開始逗她,罵她;她光著身子坐在那里,他把衣服搶走了,后來她就開始罵人,向他要衣服,她要穿上衣服,他就掄起鞭子,使足勁抽她那兩只赤裸的肩膀。我站起來,揪住他的頭發,十分靈巧地一下子就把他摔到地板上。他操起叉子,猛地一下戳進了我的大腿。這時,聽到喊叫,人們跑來了,我溜之大吉。從那時起,我一想到裸體就感到惡心;說真的,那女人還是個大美女。”
隨著我的娓娓道來,公爵的臉色也慢慢在變,由輕快漸漸變得十分憂傷。
“我可憐的孩子!我一直相信,你在小時候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
“請放心。”
“但是你自己也對我說,你很孤單,雖說有個蘭伯特;你對此是這么描寫的:金絲雀呀,含淚趴在院長胸前的堅信禮呀,然后,過了這么一年,他又講到他母親和院長私通……噢,我親愛的,這兒童問題在我們這個時代簡直太可怕了:眼下,這些天真爛漫、長著金黃色鬈發的小腦袋,在童年之初,就在你面前飛來飛去,看著你,帶著開朗的笑聲,睜著明亮的眼睛,就像一群上帝派來的小天使,或者像一群美麗的小鳥;可是后來……可是后來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倒不如他們壓根兒沒長大好!”

“公爵,您的心多軟啊!倒像您自個兒有孩子似的。要知道,您沒有孩子,也永遠不會有。”
“恰好!”他的整個臉霎時變了,“恰好,有位叫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的——就在前天,嘿嘿!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西尼茨卡婭——約莫三星期前,你大概在這里遇到過她——你想想,前天,她忽然對我說,因為我說了一句笑話,如果我現在結婚,我至少可以放心,我不會有孩子了——她卻忽然對我說,甚至是惡狠狠地說:‘相反,你肯定會有孩子,像您這樣的人肯定會多子多孫,甚至從頭一年起就會接二連三地生,您瞧著吧。’嘿嘿!而且所有的人不知為什么總以為我會忽然結婚;雖然說這話的人不懷好意,可是你得同意——這話很俏皮。”
“很俏皮,但也很氣人。”
“好了,親愛的孩子,哪兒來這么多氣呀。我最看重別人的俏皮和風趣了,可是現在這股勁兒正在明顯地消失,至于將來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會說什么——難道能把它當真嗎?”
“什么,您說什么?”我抓住不放,“哪兒來這么多氣……對,就是這么說的!不是任何人都值得把他的話當真——這是一個好極了的規則。我要的正是這一規則。我要把這記下來。公爵,您有時候真是妙語連珠。”

他頓時興高采烈,容光煥發。
“是嗎?親愛的孩子,真正的妙人妙語正在消失,而且越往后越少。然而……我是知道女人的!請相信,任何女人的一生,不管她鼓吹什么,始終在尋求一個她能夠對之順從的人……可以說吧,這是一種順從欲。請記住——無一例外。”
“完全正確,妙極了!”我十分贊賞地叫了起來。換了在別的時候,我們倆肯定會就這一話題高談闊論,而且一談就是整整一小時,但是這一回卻忽然有件事猛地刺了我一下,使我的臉猛一下漲得通紅。我不由得想到,我夸他妙語連珠,是否有在要錢之前竭力對他拍馬逢迎之嫌呢,我當真開口向他要錢的時候他肯定會這么想。因此我不如干脆現在就把這事提出來。
“公爵,我懇請您現在就把這個月欠我的五十盧布給我。”我一口氣說了出來,甚至怒氣沖沖地近乎粗暴。
我記得(因為我記得這天上午的一切,直到最小的細節),就其現實真相來說,當時在我倆之間產生了一場最糟糕的狀況。他先是沒聽懂我的意思,久久地看著我,不明白我說的到底是什么錢。自然,他想也沒想到我還要領薪水,——再說,我憑什么拿錢?誠然,后來他一再要我相信他忘了,當他明白是這么回事之后,就立刻掏出五十盧布,但是手忙腳亂,甚至臉都紅了。我看出原來是這么回事,就站起身來,堅決申明,這錢現在我不能拿,人家告訴我關于薪水的事,顯然弄錯了,或者為了騙我,讓我不要拒絕這門差事,我又說,現在我十分清楚,我沒有資格領薪水,因為我什么事情也沒有做。公爵害怕了,開始一再說服我,我做了很多很多事,而且以后要我做的事還更多,又說五十盧布太少了,相反,他要給我加薪,因為他責無旁貸,這是他親自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談妥的價錢,但是他卻“不可饒恕地全忘了”。我騰地一下漲紅了臉,斬釘截鐵地宣布,因為我講了幾件丑事,說我怎么尾隨那兩條尾巴一直走到貴族女子中學,為此而領薪水,我覺得下流,再說,我不是雇來給他尋開心的,而是來做事的,既然無事可做,那就應當從此結束,等等,等等。我簡直無法想象,他聽了我這些話以后竟會這么害怕。不用說,結果是我不再反對,他把五十盧布硬塞給了我;一想到我收下了錢,我至今都感到一陣陣臉紅!世上常有這樣的事,最后總是以卑鄙告終,而最糟糕的是,他當時竟能幾乎千方百計地向我證明,我無可爭議地應當拿到這筆錢,而我居然愚蠢到信以為真,而且不知怎么,不拿這筆錢是無論如何不行的。
“親愛的,親愛的孩子!”他叫起來,一邊吻我和擁抱我(我得承認,鬼才知道因為什么我自己也差點哭出來,雖然我霎時就忍住了,甚至現在,在我寫到這里的時候,我都感到臉紅),“親愛的朋友,你現在就像我的親人;這一個月里你好像成了我的心頭肉!在‘社交界’就只有‘社交’,此外就什么也沒有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的女兒)是個很出色的女人,而且我為她而自豪,但是她常常,我的親愛的,常常使我非常生氣……嗯,而這些小女孩(她們都很迷人)和她們的母親常來祝賀我的命名日——她們也就會送我一些她們自己繡的十字繡,卻什么話也不會說。她們的十字繡,我已經攢到足夠做六十個枕套了,總是繡些小狗呀,小鹿呀。我非常喜歡她們,但是我跟你卻似乎同親人一樣——不是像兒子,而是像親弟弟,我尤其喜歡你反駁我的時候;你有文學修養,你讀過不少書,你善于欣賞……”
“我什么書也沒有讀過,而且毫無文學修養。我只是碰到什么讀什么,而近兩年我根本就沒讀過任何書,而且也不想讀。”
“為什么不想讀呢?”
“我另有目的。”
“親愛的……如果一個人在臨終前只能像我一樣對自己說: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卻不知道任何好東西,豈不遺憾。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么活在這世上!可是……我非常感謝你……我甚至想……”
他不知怎么忽然打住了,無精打采,陷入沉思。激動之余(而激動的狀態,他是時刻都會發生的,天知道因為什么),在若干時間內,他通常就會似乎失去健全的理智,不能自持;然而,他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因此這一切無傷大雅。我們坐了片刻。他那厚厚的下嘴唇完全耷拉了下來……使我最感驚奇的是,他忽然提到了自己的女兒,而且態度還十分坦率。當然,我認為這是他心緒不寧的緣故。
“親愛的孩子,我以你相稱,你不會生氣,是不是?”他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一點兒也不生氣。我得承認,起先,頭兩回,我有點不高興,也想對您本人以你相稱,但是我發現這樣做很蠢,因為您對我稱你并不是因為您想貶低我,是不是?”
他已經不在聽我說話了,已經忘記了他自己提的問題。
“嗯,你父親怎么樣?”他忽然向我抬起他那沉思的目光。
我驀地一驚。首先,他把韋爾西洛夫稱作我的父親,這是他過去從來不允許對我這樣說的,其次,他向我談起了韋爾西洛夫,這也是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
“沒有錢,干坐著,悶悶不樂。”我簡短地回答,但卻十分好奇。
“是的,與錢有關。今天地方法院要開庭審理他們那樁官司,所以我在等謝廖查公爵,他一定會帶點什么消息來的。他答應開庭后就直接來找我。他倆的命運都在此一舉;這事關乎六萬或八萬盧布。當然,我一向希望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即韋爾西洛夫)好,而且看來,這回他將勝訴,而公爵家將一無所獲。法律嘛!”
“今天開庭?”我大驚失色地叫起來。
一想到韋爾西洛夫竟不屑把這事告訴我,這使我非常吃驚。“可見,他也沒告訴母親,或許,也沒告訴任何人,”我立刻想到,“瞧他這德行!”
“難道索科爾斯基公爵在彼得堡嗎?”另一個想法又忽然使我很吃驚。
“昨天就來了。直接從柏林來,特意趕在開庭之前。”
這消息對我也非常重要。“今天他也要到這里來,這個曾經給了他一記耳光的家伙!”
“那又怎么樣呢,”公爵的臉色陡地大變,“他會一如既往地宣傳上帝,而且,而且……說不定,又要去追女孩子,追那些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嘿嘿!現在恐怕又要出現一個十分逗樂的故事了……嘿嘿!”
“誰會宣傳上帝?誰會追逐女孩子?”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呀!你信嗎,他當時就像一片樹葉似的老黏著我們大伙兒:問我們每天吃什么和每天想什么——也就是說,差不多是這樣。他嚇唬我們,幫我們清除雜念:‘如果你篤信上帝,那你為什么不去當修士呢?’他差不多總是這樣要求我們。這是什么想法!即使說得對,不也太嚴厲了嗎?他尤其喜歡用最后審判[8]來嚇唬我,在所有的人中,他尤其喜歡嚇唬我。”
“我已經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一個月,這類事情我什么也沒有發現呀。”我一面不耐煩地聽他說話,一面回答。我感到十分懊惱,他的病還沒好,嘟嘟囔囔,語無倫次。
“他這話只是現在不說罷了,但是,請相信,我說得沒錯。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無可爭議,也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但是他的腦子正常嗎?而這一切都是他在國外住了三年以后發生的。而且,我得承認,我感到很吃驚……他也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很吃驚……親愛的孩子,我熱愛上帝……我信仰上帝,盡我所能地信仰,但是——當時我卻大光其火,怒不可遏。就算我當時采取的方法有欠周全吧,那也是我在惱怒中故意為之的——再說,我提出反駁的理由是嚴肅的,而且從開天辟地起就是嚴肅的:‘如果真有一個高級生物,’我對他說,‘而且作為一個人的形態而存在,而不是以某種造物主無所不在的圣靈的形念,不是以液態而存在(因為這更難理解)——那他到底住哪兒呢?’我的朋友,無疑,這問得很愚蠢,但是,要知道,一切反駁都會歸結到這個問題上來。居住地——這事很重要。他勃然大怒。后來他在國外就改信了天主教。”
“關于他的這一想法我也聽說過。想必是胡扯。”
“我敢以一切神圣事物向你保證。你再仔細看看他……不過,你說他變了。可是那時候他卻把我們大家折磨得夠嗆!你信嗎,他那神氣就像他是圣徒似的,而且他死后定將出現圣尸[9]。他要我們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向他報告,我敢向你發誓,真的!圣尸!又是一個想法!嗯,如果他是個修士或者隱修士,那還好說——而這里,這人卻穿著燕尾服,還有其他等等……忽然,又來了個他的什么圣尸!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居然有這么奇怪的愿望,老實說,還有這么奇怪的口味。我當時什么話也沒說,當然,這一切都是神圣的東西,而且一切都可能發生……再說,這一切屬于不可知的領域,但是對于一個上流社會的人,這甚至是有失體統的。如果這事發生在我身上,或者有人希望我這樣做,我敢發誓,我肯定會拒絕。比如我吧,忽然,我今天還在俱樂部里吃飯,以后卻忽然——顯靈了!這豈非讓人笑掉大牙!這一切我當時就對他說了……他曾經戴過腳鐐[10]。”
我氣得臉都紅了。
“您親眼見過腳鐐?”
“我倒沒親見,但是……”
“我要向您鄭重申明,這全是胡扯,卑鄙的陰謀,惡意的造謠,仇家的誹謗,也就是說,他,就有一個仇人,一個最主要的,最無人性的仇人,因為他只有一個仇人,這人就是令嬡!”
公爵也騰地臉紅了。
“我親愛的,我請你,并且堅決請你,從今往后,永遠不要再把小女的名字同這件丑惡的事連在一起了。”
我微微欠起身子。他怒不可遏;他的下巴都在發抖。
“這件可惡的事!……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也永遠不會相信,但是……人家對我說:請相信,請相信,我……”
這時忽然進來一個仆人通報有客來訪;我只好又坐到我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