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151字
- 2024-11-20 10:30:44
7
橋上已經飛過兩顆敵人的炮彈,橋上人群擁擠。在橋的中央,爬下馬背后,用自己那肥胖的身體緊靠欄桿,涅斯維茨基公爵站下了。他哈哈笑著,向后望著自己那位哥薩克,他牽著兩匹馬的韁繩,在他后面幾步遠的地方站著。涅斯維茨基公爵剛想向前移動,士兵們和大車又朝他擠過來,他除了微笑以外也沒什么辦法。
“說你呢,我的兄弟!”哥薩克對一個趕著大車的輜重兵說,他往緊靠在大車和馬匹旁邊的步兵里擠,“說你呢!別擠了,等一等:看哪,將軍要通過。”
但輜重兵沒留意提及了將軍,朝一個擋住他去路的士兵喊著:
“哎,老鄉們,靠左邊點兒,等一等!”
但老鄉們肩膀擠著肩膀,刺刀貼著刺刀,擠成密密實實的一大群。憑著欄桿向下望,涅斯維茨基公爵看見恩斯河快速、喧鬧、不高的波浪,在橋樁周圍匯合著,打著漩渦,迂回而行,一個波浪趕過另一個波浪。他望了望橋上,看到同樣活躍的士兵的波浪,帽子的穗帶,加了罩子的高筒軍帽,背囊,刺刀,長槍和高筒帽下顴骨寬闊的臉,有著凹陷的臉頰和漠然而疲憊的表情,以及在被拖到橋板上的黏糊糊的淤泥中挪動著的腿腳。有時候,單調的士兵波浪中,猶如恩斯河的波浪中的白色飛沫,擠過來一個穿斗篷的軍官,有著與士兵不同的面貌;有時候,就像河水中打轉的木片,一個步行的驃騎兵、勤務兵,或者居民被步兵的浪濤卷挾著過橋;有時候,就像漂游在河上的原木,四面八方圍起一輛連隊或軍官的大車從橋上漂過,堆得高高的,上面蓋著皮子。
“看他們,就像被水壩沖垮了似的。”哥薩克無望地停了下來,說道,“你們那邊還有很多人嗎?”
“差一個就是一百萬!”從近旁經過的一個穿破軍大衣的快活的士兵擠了擠眼睛說,繼而消失了。隨后又走過來另一個,是個老兵。
“只要他(他——敵人)這會兒往橋上一通轟炸,”老兵陰沉地對同伴說,“你也就忘了瘙癢了。”
士兵也過去了。在他后面走過另一個坐在大車上的士兵。
“見鬼,你把包腳布塞哪兒去了?”勤務兵說,在大車后面跑著,摸索著大車后部。
這一個也隨著大車過去了。
在這之后走來快活的、顯然喝醉了酒的士兵們。
“他就這么著,親愛的,對準牙齒給了他一槍托……”一個把軍大衣高高掖在腰間的士兵快活地說,一只手四下揮動著。
“這么著,是甜滋滋的火腿啊?!绷硪粋€哈哈笑著答道。
他們也走了過去,涅斯維茨基也就無從得知誰被打了牙齒,火腿指的是什么。
“瞧他們急成那樣!他冷不丁放了一炮,你就以為所有人都被打死了?!币粋€軍士生氣地指責說。
“當它從我身邊飛過,大叔,炮彈啊,炮彈,”一個長著大嘴巴的年輕士兵勉強忍住笑聲說,“把我嚇懵了。真的,向上帝發誓,把我嚇成那樣,倒霉!”這個士兵說,好像在吹噓他受了驚嚇。
這一個也過去了。他后面跟著一輛大車,跟此前經過的所有大車都不一樣。這是一輛雙套德國大車,看上去,就像把整個家都裝在了上面;在德國人趕著的大車后面,拴著一頭漂亮的、渾身花斑、長著大乳房的母牛。絨毛墊子上坐著一個帶著吃奶嬰孩的女人,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年輕、面色深紅、健壯的德國姑娘。顯然,是憑著特殊許可這些外遷的居民才被放行。所有的士兵都把目光投到女人身上,在大車一步一步移動著經過時,士兵們的所有評論都只跟這兩個女人有關。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幾乎同樣的對這女人的下流欲念的微笑。
“瞧瞧,香腸[1]也收拾東西逃了!”
“賣了老太婆吧?!绷硪粋€士兵說,加重著后面的字眼,轉向德國人,后者垂下眼睛,生氣而又驚慌地大步走著。
“瞧她打扮的樣子!見鬼!”
“你住到她們那兒吧,費多托夫!”
“見得多了,兄弟!”
“你們去哪兒?”一個吃著蘋果的步兵軍官問,也是似笑非笑地望著漂亮女人。
德國人閉起眼睛,表示他聽不懂。
“想要,就拿去吧?!避姽僬f,把蘋果遞給那姑娘。
姑娘微笑著拿過去。涅斯維茨基跟所有在橋上的人一樣,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女人們,直到她們走過去。等她們走了過去,又走過來同樣的士兵,有著同樣的言談,最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正如經常發生的那樣,在橋的出口處,連隊大車上的馬匹止步不前,整個人群就只好等著。
“怎么停下來了?沒有秩序!”士兵們說,“往哪兒擠?見鬼!就不知道等一等。一旦他要燒橋,那就更糟了。瞧,一個軍官給擠住了?!蓖O聛淼娜巳涸谒拿姘朔秸f著話,相互觀望,仍是向前朝著出口處擁擠。
望著橋下的恩斯河水,涅斯維茨基突然又聽到一陣讓他感到新奇的聲音,正在快速接近……是個什么大東西,是什么東西掉水里去了。
“你瞧,都投到哪兒去了!”近旁站著的一個士兵厲聲說,望著聲音的方向。
“在給我們鼓勁呢,好快點兒過去?!绷硪粋€不安地說。
人群又動起來了。涅斯維茨基明白了,那是一顆炮彈。
“哎,哥薩克,把馬牽過來!”他說,“喂,你們!靠邊,靠邊點兒!讓路!”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來到馬跟前。他不停地喊著,移動向前。士兵們擁擠著,好為他讓開路,可是馬上又再次擠到他這邊,以致擠到了他的腿,近旁的人也不能怪罪,因為他們被人擠得更厲害。
“涅斯維茨基!涅斯維茨基!你,丑八怪!”這時只聽得后面一聲嘶啞的嗓音。
涅斯維茨基回頭一望,便看見被一大群移動著的步兵隔在十五步之外,又紅又黑,頭發蓬亂,制帽在后腦勺上,鑲皮邊披肩威武地披在肩上的瓦西卡·杰尼索夫。
“你吩咐他們,這幫該死的魔鬼,讓開路?!苯苣崴鞣蚝暗溃@然,急脾氣正處于發作之中,閃爍并轉動著充血的眼白中那黑色的、像煤炭一般的眼珠,揮舞著未出鞘的馬刀,他把馬刀握在像臉一樣通紅的、沒戴手套的小手中。
“哎,瓦夏[2]!”涅斯維茨基高興地回答,“你這是怎么回事?”
“騎兵連無法通過,”瓦西卡·杰尼索夫喊道,惡狠狠地露出一口白牙,刺動了自己漂亮的黑馬貝都因,那馬閃動著耳朵,避開上方的刀,打著響鼻,從嘴里噴出的白沫濺到四周,鈴聲叮當,蹄子踏著橋板,就好像準備從橋欄跳出去,倘若騎手容許的話。
“怎么回事?像綿羊,完完全全像綿羊!滾開……讓開路!……站在那兒!你,大車,見鬼!我一馬刀砍了你!”他喊著,真的抽馬刀出鞘,開始揮舞起來。
士兵們面色驚恐地相互擁擠起來,杰尼索夫便與涅斯維茨基會合了。
“你今天怎么沒喝醉?”涅斯維茨基在杰尼索夫來到他面前時問道。
“他們不給時間喝個痛快!”瓦西卡·杰尼索夫回答,“整天一會兒去那邊,一會兒來這邊,拖著全團。要打仗就打吧。可鬼知道這算干嘛!”
“你今天打扮得真花哨!”涅斯維茨基打量著他嶄新的鑲皮邊披肩和鞍墊說道。
杰尼索夫笑了笑,從馬刀掛套里拿出散發著香水氣息的手帕,遞到涅斯維茨基的鼻子下面。
“非這樣不可啊,有事要做嘛!刮臉,刷牙,還灑了香水。”
涅斯維茨基堂堂的身形,又有哥薩克伴隨著,加上杰尼索夫揮舞馬刀、不顧一切喊叫的果決氣概,一并起了作用,讓他們擠到了橋的另一端,阻住了步兵。涅斯維茨基在出口處找到了那位上校,他要把命令轉達給他,完成自己的任務后,便往回走了。
清出一條路來,杰尼索夫停在橋的入口處。他小心地遏住掙扎著要奔向自己的同類、踢著腿的公馬,望著迎著他移動過來的騎兵連。橋板上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仿佛有幾匹馬在疾馳,那騎兵連,幾位軍官在前,四人一排,在橋上拉開來,開始走到對面去。
停下來的步兵們,擁擠在橋邊踩踏著的泥濘中,帶著通常不同兵種相遇時那種特別惡意的冷淡和譏嘲的情緒,看著干凈利落的驃騎兵儀容嚴整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這些穿戴漂亮的小伙子,只適合去波德諾文斯科耶游藝會!”
“他們能有什么用處,只是拿去當擺設吧!”另一個說。
“步兵,別揚塵土!”一個驃騎兵說笑道,他身下的馬戲耍起來,濺了步兵一身泥巴。
“該讓你背上背囊行兩次軍,條子帶子全磨穿才好,”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泥巴,那個步兵說,“要不就算不得人,像個鳥落在那兒!”
“要是讓你啊,季金,坐馬背上,你也就靈活了?!币粋€上等兵嘲笑那個瘦小的、在背包的重負下彎著身子的士兵。
“拿根棍子放在兩腿中間,那就是你的馬?!彬婒T兵回應說。
[1]指德國人。
[2]瓦夏和瓦西卡均為瓦西里·杰尼索夫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