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zhàn)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654字
- 2024-11-20 10:30:39
17
幾張波士頓牌桌已經擺開,牌手也已經搭配好了,伯爵的客人們分散在兩間客廳、休息室和圖書室里。
伯爵把紙牌展成扇形,勉強抑制著餐后小睡的習慣,對什么都發(fā)笑。年輕人在伯爵夫人的鼓動下,圍聚在擊弦鍵琴和豎琴旁邊。朱麗依著大家的請求,第一個在豎琴上彈了一支變奏曲,隨后與其他女孩子一起請求樂感好得出名的娜塔莎和尼柯萊唱點兒什么。娜塔莎被她們當成大人看待,顯然很是為之驕傲,但同時又感到膽怯。
“唱什么呢?”她問道。
“《泉水》。”尼柯萊回答。
“好,那快點兒吧,鮑利斯,請到這兒來。”娜塔莎說,“索尼婭在哪兒?”
她回頭看了看,發(fā)現她的朋友沒在房間里,便跑去找她。
跑進索尼婭的房間,在那兒沒找見自己的朋友,娜塔莎又跑進了育兒室——那兒也沒有索尼婭。娜塔莎明白了,索尼婭是在走廊的箱子那里。走廊里的箱子那兒是羅斯托夫家年輕一代女性的悲傷之地。的確,索尼婭正穿著她那件輕薄的粉紅色小裙子,壓著它,臉朝下趴在保姆那骯臟的帶條紋的羽毛墊子上,纖小的手指遮著臉失聲痛哭,顫動著裸露的小肩膀。娜塔莎的臉整天都生氣勃勃、一副過命名日的樣子,突然之間變了:她的眼睛呆住了,寬寬的脖頸一陣哆嗦,嘴角耷拉下來。
“索尼婭!你怎么了?……你,你出什么事了?嗚——嗚——嗚……”
于是娜塔莎咧開她那張大嘴巴,樣子奇丑無比,像小孩子似的嚎哭起來,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只是因為索尼婭哭了。索尼婭想抬起頭,想要回答,可是做不到,便把臉藏得更深了。娜塔莎坐到藍色的羽毛墊子上,摟住朋友哭著。攢足了氣力,索尼婭稍抬起身子,開始擦去眼淚,講了起來。
“尼柯連卡再過一個星期就走了,他的……公文……來了……他自己對我說的……但我還是不應該哭(她把拿在手里的那張紙給她看:那是尼柯萊寫的詩句)……我還是不該哭,可你總不能……誰都不能明白……他有著什么樣的心地。”
于是她又哭了起來,就因為他的心地那么好。
“你多好啊……我不妒忌……我愛你,也愛鮑利斯,”她說,稍稍積攢了力氣,“他很可愛……你們沒有障礙。可尼柯萊是我表兄……需要……都主教親自[1]……就算那樣也不行。還有,倘若媽媽(索尼婭把伯爵夫人當作母親,也這樣稱呼她)……她會說,我要毀掉尼柯萊的前程,說我沒有心肝,說我不知感恩,可實際上,對上帝起誓(她畫了個十字)……我那么愛他,愛你們所有人,只是薇拉一個人……為什么呢?我對她做什么了?我那么感激你們,我會很高興犧牲一切,可我又什么都沒有……”
索尼婭無法再說下去,又把腦袋藏在雙手和羽毛墊子里。娜塔莎開始平靜下來,但從她臉上看得出,她理解自己朋友痛苦的全部重要含義。
“索尼婭!”她突然說,仿佛猜到了表姐傷心的真正原因,“大概是薇拉在宴會后跟你說了什么,是吧?”
“是的,這首詩是尼柯萊自己寫的,我還抄了別的詩。她在我房間的桌子上發(fā)現了,就說要拿給媽媽看,還說我不知感恩,說媽媽永遠不會讓他娶我,他會娶朱麗。你看,他跟她整天在……娜塔莎!為什么?”
她比先前哭得更慘了。娜塔莎拉起她來,抱住她,含著淚水微笑著,開始安慰她。
“索尼婭,你別信她的話,親愛的,別信。你記得我們跟尼柯連卡三個人在休息室是怎么說的,記得吧,晚餐后那會兒?將來會怎么樣,我們可都決定好了。我已經不記得是怎么說的,但你記得的,一切都是好好的,一切都能做到。申辛舅舅的弟弟不就是娶了表妹嗎,再說我們不過是遠房表兄妹。所以鮑利斯就說,這更可以了。你知道,我什么都跟他說了。他那么聰明又那么好。”娜塔莎說,“你呀,索尼婭,別哭,我可愛的小鴿子,小心肝兒,索尼婭。”她笑著親了她一下,“薇拉惡毒,隨她好了!可一切都會好好的,她不會對媽媽說。尼柯連卡自己會說的,他也沒去想朱麗。”
于是她吻了一下她的頭。索尼婭稍抬起身子,小貓復活過來,小眼睛閃閃發(fā)光,就好像它準備立刻擺動尾巴,柔軟的爪子一躍而起,又理所應當地玩起線團來。
“你這么想的?真的嗎?對上帝起誓?”她說,很快地整理著衣裙和頭發(fā)。
“真的!向上帝發(fā)誓!”娜塔莎回答,為朋友理了理辮子下面散下來的一縷硬發(fā)。
她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那么,我們去唱《泉水》吧。”
“我們走吧。”
“可你知道嗎,那個胖胖的彼埃爾,就是坐在我對面的,是那么可笑。”娜塔莎突然說,停了下來,“我很愉快!”
于是娜塔莎在走廊里跑了起來。
索尼婭抖掉身上的絨毛,一邊把詩藏進懷里,靠近脖頸處胸骨突出的地方,以輕盈、愉快的步子,漲紅著臉,緊跟娜塔莎沿著走廊朝休息室跑去。年輕人依著客人們的請求唱了四重唱《泉水》,所有人都很喜歡。然后尼柯萊唱了一首他剛學的歌:
宜人的夜晚,伴著月光,
幸福地心馳神往,
世上有著一個人兒,
此刻正把你盼想!
她啊,秀美的手,
在金色的豎琴上徜徉,
以那愛意的和聲,
喚你到來,喚你前往!
惟有一二日,便是人間天堂……
可是喲,你的朋友此生不長!
不過他還沒有唱完最后幾句,大廳里的年輕人就已準備跳舞了,敞廊上樂師們在踏著腳,發(fā)出咳嗽聲。
彼埃爾坐在客廳里。在那兒,申辛跟他這個從國外回來的人談起了讓彼埃爾覺得乏味的政治話題,其他人也加入進來。當音樂奏起的時候,娜塔莎進了客廳,直接走到彼埃爾身邊,雙眼含笑,臉也紅了,說道:
“媽媽吩咐我請您跳舞。”
“我擔心會踩錯舞步,”彼埃爾說,“不過,倘若您想當我的老師……”
于是他伸出自己肥厚的手,放得低低的,遞給纖細的小姑娘。
當人們一對對站好位置,樂師在調音的時候,彼埃爾與自己的小舞伴坐在一起。娜塔莎是完全幸福的:她跟大人,跟從國外回來的人跳舞了。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坐在那兒,像大人那樣跟他交談。她手里有一把扇子,是一位小姐交給她拿著的。擺出一副十足的社交姿態(tài)(上帝知道她何時何地學會了這個),她搖動扇子,面帶微笑隔著扇子同自己的男舞伴說話。
“什么樣子!什么樣子!你們瞧,你們瞧瞧吧。”老伯爵夫人穿過大廳,指著娜塔莎說。
娜塔莎漲紅了臉,笑了起來。
“哦,您怎么了,媽媽?您這又是為什么?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第三支英格蘭舞曲的中間,客廳里的椅子一陣響動,在那里玩牌的伯爵和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以及大部分尊貴的客人和年老者們,久坐之后伸展著肢體,把皮夾和錢包放入衣袋,走到大廳門邊。前面走著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和伯爵——二人面色愉悅。伯爵以玩笑一般的禮節(jié),有點兒像跳芭蕾那樣,把渾圓的手臂遞給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他站直身子,臉上閃耀著特別的瀟灑而狡猾的微笑,而人們剛跳完英格蘭舞的最后一個舞姿,他便對樂師們拍著手,朝敞廊上第一小提琴手喊道:
“謝苗!你知道‘丹尼洛·庫珀’嗎?”
這是伯爵最喜歡的舞曲,他還年輕的時候就跳過。(“丹尼洛·庫珀”本身是英格蘭舞的一段。)
“你們看爸爸。”娜塔莎對著整個大廳喊道(完全忘了她在跟大人們跳舞),把頭發(fā)卷曲的小腦袋彎向膝頭,讓她那響亮的笑聲充溢了整個大廳。
的確,所有的人,只要是在大廳里的,都帶著喜悅的微笑看著愉快的老人,在他那氣派十足的女伴、個子比他高的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旁邊,環(huán)圍起雙臂,隨節(jié)拍時而抖一下,舒展肩膀,撇開腿腳,輕輕踏動,他那圓臉上越發(fā)綻開的微笑引得觀眾們期待接下來的事情。愉快、挑逗的丹尼洛·庫珀聽上去像是歡快的特列帕克[2],樂聲剛一傳出來,大廳的幾扇門就突然被傭人們的笑臉堵住了,一邊是男人,一邊是女人,都是出來看消遣作樂的老爺的。
“瞧我們老爺子!鷹!”保姆從一扇門邊大聲說道。
伯爵跳舞跳得好,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他的女伴完全不會,也不想好好跳。她巨大的身軀直立著,強勁的手臂向下垂(她把手提包交給了伯爵夫人),只有那嚴厲但漂亮的臉在跳舞。在伯爵渾圓的身形上所表現出來的東西,于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而言,只是表現在越發(fā)微笑起來的臉和向上抽動的鼻子上。但另一方面,如果說越發(fā)放得開的伯爵是以出人意料的靈活身姿和他那柔軟腿腳輕盈的跳躍迷惑住了觀眾,那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動用極小的力氣,就著轉身與跺腳時肩膀或圓攏手臂的動作,引發(fā)的觀感從效果上來說并不遜色,而由于她的肥碩和慣有的嚴厲態(tài)度,效果就更令眾人欣賞。舞跳得越發(fā)活躍了,面面相對的人們連一分鐘都不能引起彼此的注意,甚至都不去為此努力。所有的人都關注著伯爵和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娜塔莎揪著所有在場者的袖子和衣服,讓他們去看爸爸,就算不這樣,他們也都無法從那兩位舞者身上移開視線。伯爵在舞會的間歇重重地喘息,揮手朝樂師們喊叫,讓他們奏得快些。更快,更快,更快,更猛,更猛,更猛地施展舞姿的伯爵,時而踮起腳,時而用腳后跟,繞著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飛旋,最終,將自己的女伴帶到她的座位,完成著最后一個舞步,向后抬起自己柔軟的腿,面帶笑容低下汗津津的頭,在鼓掌和哈哈大笑——尤其是來自娜塔莎的轟然喧聲中揮動右手畫了一個圓。兩位舞者停了下來,沉重地喘著氣,用麻紗布手帕擦著臉。
“我們那年代就是這樣跳舞的,我親愛的。”伯爵說。
“唉,這丹尼洛·庫珀啊!”沉重而遲緩地喘著氣,一邊卷起兩袖,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說道。
[1]俄羅斯東正教會禁止一些有血緣關系的人通婚,但遠房表親的通婚可訴請都主教特別豁免。
[2]一種極快速的俄羅斯民間舞,以跺腳跟和突然彎腰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