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093字
- 2024-11-20 10:30:39
15
羅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女兒們已陪同很多位客人一起坐在客廳里。伯爵帶著男客人們去了書房,向他們展示自己出于愛好收藏的土耳其煙斗。他時不時出來詢問一下:她還沒來嗎?他們在等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阿赫羅西莫娃——社交界的諢名為可怕的龍。這位貴婦不是以財富,不是以榮譽,而是以生性率直和坦誠樸素的儀態聞名。皇室家族知曉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整個莫斯科和整個彼得堡都知道她,這兩座城市為她而驚訝,又暗地里嘲笑她的粗魯,傳播著有關她的趣聞軼事。盡管如此,所有人無一例外地尊敬她,害怕她。
書房中,煙霧彌漫之間,在進行著有關詔書中宣告的戰爭、征兵的談話。誰都沒有讀到詔書,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公布了。伯爵坐在長沙發上,在兩位邊吸煙邊交談的客人中間。伯爵本人沒有吸煙,也沒有說話,他時而向一方,時而又向另一方側著頭,帶著明顯的滿足看著吸煙的人,聽自己的兩位鄰人交談,是他從中挑撥了他們。
交談者之一是位文官,有一張乖戾、布滿皺紋、刮得干干凈凈的瘦臉,已經接近老年,盡管穿著如同最為時髦的年輕人。他兩腿搭在長沙發上坐著,一副居家之人的樣子,從側面把琥珀煙嘴深深插入口中,急遽地吸著煙,瞇起眼睛。這人便是老單身漢申辛,伯爵夫人的堂兄弟,“一個毒舌”,莫斯科的客廳里都這樣說起他。他,顯然,在屈尊俯就自己的對談者。另一個,是清爽的、面色紅潤的近衛軍軍官,無可挑剔地梳洗和穿戴過,嘴的正中噙著琥珀煙嘴,玫瑰色的嘴唇輕輕吸入一縷煙氣,再從漂亮的嘴里放出一只只小煙圈來。這就是那個別爾格中尉,謝苗諾夫團的軍官,鮑利斯就是同他一道去了團里,娜塔莎也拿他取笑大伯爵小姐薇拉,稱別爾格是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們中間,專注地聽著。對伯爵來說最愉快的事情,除了玩他最愛的波士頓牌之外,就是處于聽眾的位置上了,尤其是當他得以挑撥兩位說個不停的交談者的時候。
“怎么,老兄,我可敬的阿爾方斯·卡爾里奇。”申辛說,嘲笑著,結合了(他的語言特點就在于此)最為普通的俄羅斯民間詞語和文雅的法語句子,“您打算從國家獲得收益,想從連隊得到什么收入嗎?”
“不,彼得·尼柯拉耶維奇,我只是想要證明,騎兵的好處遠比步兵要少。現在就請考慮一下我的處境吧,彼得·尼柯拉耶維奇。”
別爾格說話總是很準確、平靜而又謙和。他的談話總是只涉及他一個人,他在人們說到跟他沒有直接關系的什么事時,總是平靜地沉默著。他能這樣沉默好幾個鐘頭,不會感受到、也不會引發他人絲毫的困惑不安。不過一旦談話涉及他個人,他便開始高談闊論,帶著顯而易見的滿足。
“請考慮一下我的處境,彼得·尼柯拉耶維奇:若我是在騎兵部隊,哪怕是中尉的官銜,四個月能拿到的不會多過兩百盧布,可現在我拿兩百三十。”他帶著興奮、快活的微笑說,望了望申辛和伯爵,仿佛顯而易見,他的成功將一直構成其余所有人追求的主要目標。
“除此之外,彼得·尼柯拉耶維奇,轉入近衛軍,我就能夠為人所見了,”別爾格繼續說,“而近衛軍步兵里的空缺要常見得多。再者,您想想看,拿二百三十盧布我能怎樣安排生活。我要存起來,還要給父親寄點兒。”他繼續說,呼出一只小煙圈。
“收支相抵……德國人能從斧頭背上打出糧食,有這么一句俗語。”申辛說道,把琥珀煙嘴移到嘴巴的另一邊,朝伯爵眨了眨眼睛。
伯爵哈哈大笑起來。其他人看到申辛引導著談話,便走過來聽。別爾格,無論對嘲諷還是冷漠,都不曾察覺,繼續講述著調入近衛軍后,他的軍銜如何已經比武備學校的同學高了一級,講到戰時連長如何可能被打死,而他,連里余下的人里級別最高的,很容易被提拔為連長,以及團里所有人都如何愛他,老爹對他如何滿意。別爾格,很顯然,講到這一切時很是享受,而且,看上去并沒有料想其他人也可能有自己的興趣。但他所講述的一切是那么可愛、莊重,他那年輕人利己主義的天真是那樣明顯,以致他讓自己的聽眾們紛紛繳了械。
“那么,老兄,您無論當步兵,還是當騎兵,到哪里都會順風順水,這是我對您的預言。”申辛說,拍著他的肩膀,從沙發上放下雙腿。
別爾格快活地笑了笑。伯爵起身,客人們也跟著他出門進了客廳。
正值宴會開始前的那段時間,聚集的客人們等待著被招呼去用冷盤,不再長談,與此同時又覺得必須活動著,不能沉默下來,以表示他們一點兒也不急于就座。主人們望著門口,不時相互交換眼色。客人們憑著這種目光極力猜測他們到底還在等誰、等什么:在等遲到的重要親戚,還是尚未做好的菜肴。
彼埃爾在宴會就要開始的時候來了,找見一把扶手椅就笨拙地坐在了客廳中央,擋了所有人的路。伯爵夫人想讓他開口說話,但他天真地透過眼鏡看著自己的周圍,好像在找什么人,用單音節詞語回答伯爵夫人的所有問題。他使大家很局促,只有他一個人沒察覺到這一點。大部分客人都知道他跟熊的故事,好奇地看著這個高大、粗胖而溫和的人,疑惑這樣一個笨手笨腳、過分謙虛的人,怎么會對輔警做出那種勾當。
“您剛到不久吧?”伯爵夫人問他。
“是的,夫人。”他答道,一邊環顧四周。
“您還沒見到我丈夫嗎?”
“沒有,夫人。”他完全不恰當地微笑起來。
“您好像不久前去過巴黎?我想,有趣吧。”
“很有趣。”
伯爵夫人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交換了一下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這是請她來接手這個年輕人,便移坐到他旁邊,開始談起他的父親來,但就像對伯爵夫人一樣,他只用單音節詞語來回答她。客人們都在相互說著話。
“拉祖莫夫斯基家……那太迷人了……您太好了……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話音從四處傳來。伯爵夫人站起身去了大廳。
“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從大廳里傳來她的聲音。
“正是她。”傳來粗聲大氣的女人嗓音,隨后,房間里走進了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
所有小姐,甚至太太們,除了最年老的,都站了起來。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在門邊停下,在她那肥胖身軀的至高處,高擎著自己那年屆五十、滿是灰白發卷的頭,朝賓客們環視一番,接著,像是要往上卷起來似的,她理了理衣服的寬袖子。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總是說俄語。
“向親愛的過命名日的太太和孩子們道賀。”她用洪亮、厚實、壓過其他所有聲響的嗓音說。“你怎么樣,老作孽的,”她轉向吻著她的手的伯爵,“在莫斯科悶得慌了?沒地方趕獵犬吧?瞧啊,老爺子,該怎么辦呢,眼看這些小鳥兒就長大了……”她指著幾位少女說,“不管你們愿不愿意,都要找求婚者了。”
“那么,我的哥薩克怎么樣?(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把娜塔莎稱作哥薩克。)”她說,一只手愛撫著并不懼怕、愉快地走近她手邊的娜塔莎,“我知道,這是個野姑娘,但我喜歡。”
她從巨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副梨形寶石耳環,把它們給了煥發著命名日光彩、滿面緋紅的娜塔莎,隨后立刻轉過身去,朝向彼埃爾。
“哎,哎!可愛的!到這兒來,”她用裝出來的又低又細的嗓音說,“你過來,可愛的……”她又威脅似的把袖子往上卷了卷。
彼埃爾走過來,天真地透過眼鏡望著她。
“過來,過來,可愛的!在你父親還受寵的時候,也只有我一個人跟他說真話,上帝吩咐我對你也要這樣。”
她沉默下來。所有的人都沉默著,等著看會發生什么,覺得剛才只是個開場。
“好樣的,無話可說!好小伙子!……父親彌留在床,可他玩得高興,把輔警系在熊身上。可恥,大老爺,可恥啊!去打仗就好了。”
她轉過身,把手遞給差點兒忍不住笑出來的伯爵。
“哦,怎么,我想,該入座了吧?”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說。
前面走的是伯爵和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隨后是伯爵夫人,由一位驃騎兵上校引著,這是個有用之人,尼柯萊要跟他一道追趕團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申辛陪著。別爾格朝薇拉伸出手臂。微笑著的朱麗·卡拉金娜與尼柯萊一道走向餐桌。他們后面還有其他雙雙對對的,延伸到整個大廳,這些人后面是單個的孩子們、男女家庭教師。侍從們忙活著,椅子嘩啦啦作響,敞廊上奏起音樂,客人們各自落座。伯爵請來的家庭樂隊的樂曲聲被刀叉聲、客人的話音、侍從們的腳步聲取代。桌子一端的主位坐著公爵夫人。右邊是瑪麗亞·德密特里耶夫娜,左邊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賓。另一端坐著伯爵,左側是驃騎兵上校,右側是申辛以及其他男性客人。長餐桌的一邊是較年長的青年人:薇拉挨著別爾格,彼埃爾挨著鮑利斯;另一邊是孩子們和男女家庭教師。伯爵從水晶玻璃酒瓶和高腳果盆后面不時望一望妻子和她那高高的、帶有藍色緞帶的帽子,殷勤地為鄰座斟酒,也沒忘了他自己。伯爵夫人也是如此,沒有忘記自己的主婦之責,隔著菠蘿朝丈夫投去頗具意味的眼神,她覺得他的光頭和臉孔一紅起來,與灰白頭發的反差更強烈了。女士們的一端持續著均勻的喁喁低語;男人們那邊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尤其是驃騎兵上校的聲音,他吃得喝得太多,臉色越來越紅,伯爵已經把他樹為其他客人的典范。別爾格帶著溫柔的微笑跟薇拉說,愛情并非塵世之情,而是上天的情感。鮑利斯為自己的新朋友道出在座客人的名字,不時與坐在他對面的娜塔莎交換眼色。彼埃爾很少說話,望著一個個新面孔,吃了很多。一開始的兩道湯中,他挑了甲魚湯,又要了烤大餡餅,直到松雞,他沒有放過一道菜或一種酒。只見仆役長從鄰座肩旁神秘地探出裹在餐巾里的酒瓶,一邊說:“馬德拉干白葡萄酒”,或者“匈牙利酒”,或者“萊茵酒”。他從立在每份餐具前面、帶伯爵姓名首字母的四只水晶玻璃酒杯里隨便拿過一只來接酒,滿足地喝著,以一副越發愉快的樣子望著客人們。坐在他對面的娜塔莎望著鮑利斯,就像那些十三歲的小姑娘望著第一次與之親吻、并愛上了的男孩子一樣。她的這種目光有時也投向彼埃爾,而他在這可笑的、活潑的小女孩的目光下,不知是為什么,自己也很想笑。
尼柯萊坐得遠離索尼婭,挨著朱麗·卡拉金娜,又帶著那種不由自主的微笑跟她說著什么。索尼婭強裝門面地微笑著,看得出來,正受著嫉妒的折磨:臉色白一陣,紅一陣,竭力傾聽著尼柯萊和朱麗之間在說什么。家庭女教師不安地四下張望,好像已經做好了準備,倘若有誰突發奇想欺負孩子們就立馬迎頭反擊。德國家庭男教師則努力記住各種菜肴、甜點和酒,以便在信中把一切詳細地描述給在德國的家人,因而很生氣仆役長拿著裹了餐巾的酒瓶時漏過了他。德國人皺了皺眉,盡力顯出他不想喝這種酒的樣子,但他生氣的是,誰都沒有理解他需要這酒不是為了解渴,不是因為貪杯,而是出于誠心誠意的求知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