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毅的指節在燈影里泛著青白,他盯著呂軻案頭那盞雁足銅燈。方才的匯報似乎被夜風吹散了,只有燈花爆裂的噼啪聲在堂內回響。
“河內郡的粟米摻著渭水貝......“
呂軻用竹簽撥弄燈芯,火光在他眼窩投下深潭。“染坊要驗色,藥鋪買秦艽,布莊問蜀錦,有趣!“
呂軻的指尖在卯時三刻幾個刻字上劃過,沉默半晌,說道:“明日讓戍卒撤了閘樓崗哨,西市的巡防由三班改作兩班。“
懷毅的喉結動了動,說道:“那三個貨郎...“
呂軻嘴角露出笑意,說道:“他們愛數街磚便由著數,不必理會,只需監視便可。”
......
三更梆子響過第二遍時,天上降起了小雨,而西廂房的窗紙內透出豆大光亮。
貨郎頭目早已卸下斗笠,顴骨處曬傷的皮膚簌簌脫落,露出底下青白的臉。
藥鋪掌柜提著燈籠閃進來,蓑衣還在滴水。
“鄭均先生...“
“噓—“
鄭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藥鋪老板讓進屋內。
沒一會兒,染坊老板也來了,他摘下兜帽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后也進了廂房。
鄭均名兩名手下出門警戒后問道:“卞坤越獄之事,你們在鎮中可有聽說?“
染坊老板羅煜低聲說道:“卞坤越獄之事,鎮上已經傳開了。”
“五十鎰黃金的懸賞令貼滿閭里,連市集口拴馬樁都糊了三層。”
羅煜喉結滾動著,腰間蹀躞帶的銅扣撞在案角。
“今早運布經過東門,正撞見縣卒往告示上刷漿糊,那畫影圖形把卞坤的刀疤都描得真切。”
藥鋪老板宰晟將藥囊往懷里掖了掖:“呂軻把西市戍衛增了三倍,今晨來抓金瘡藥的屯長說漏嘴,昨夜南郊義冢又添了七具無名尸。“
鄭均收指成拳,燈火在他眉弓投下深壑。“看來卞坤是真的越獄了。”
鄭均的布靴在潮濕的泥地上碾出幾道深痕,鞋底摩擦聲像極了暗夜里的密語。
“呂軻這手棋下得高明。借著卞坤越獄的由頭,把整個鎮子變成鐵桶。既釣大魚,又敲山震虎。“
染坊掌柜羅煜攥著腰間蹀躞帶的銅扣,說道:“現在連城西的乞丐窩都塞滿了秦軍暗樁。今早三匹靛藍綢子剛出庫,轉眼就有兩個生面孔在染池邊轉悠。”
“可不是?”
藥鋪東家宰晟從袖中抖出半截竹簡。“昨日給營房送金瘡藥,聽見兩個伍長嚼舌根。鎮上戒嚴后,各國細作比雨后毒菇冒得還快,看來他們抓了不少人。”
窗外的驟雨突然砸在瓦片上,鄭均順勢將油燈芯子挑得更亮。“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學那河底的老龜,動靜大時沉得住氣。”
鄭均蘸著茶水在案幾畫出三道水痕,“明日卯時三刻,羅掌柜用靛青布幌做引,看看他們的反應。宰老板照舊往營房送藥,重點套取地牢輪值的情報。”
兩人脖頸后同時沁出冷汗。羅煜摸出塊靛染方巾擦拭額角,說道:“若碰上突查...”
鄭均突然壓低嗓音,陰影里的眼瞳泛著冷光。“記著,你們是安分守己的商賈。”
“染坊多余的布匹,藥鋪后院的草垛,該燒的時候別猶豫。”
說著,鄭均從懷里拿出兩粒藥丸。“前日昭炎大師新配的毒,沾舌即斃,若被抓住,你們知道該怎么做。”
翌日卯時,渠口鎮的青石板路還沁著露水,晨霧像褪色的絹帛纏在檐角。
往日喧囂的西市入口,此刻只剩兩列歪斜的戈戟,守卒們倚著木柵打哈欠。閘樓飛檐上的銅鈴在風里空響,戍卒的皮甲與號旗早已撤去,唯余幾片枯葉在箭垛間打轉。
呂軻的鹿皮靴碾過庭中松針,青銅劍鞘撞著玉玨叮咚作響。
魏鞍站在院子旁聽著親衛的匯報,隨后走近對呂軻說道:“公子,那三個貨郎今晨往東門去了...”
呂軻折斷手邊松枝在手上把玩,答道:“讓那邊的暗樁先撤回來,北巷米鋪的崗哨也撤了。”
魏鞍應了一聲,走出院子交代親兵呂軻的部署。
染坊的靛池騰起嗆人霧氣。
羅煜第三次調整布幌角度時,檐角銅鏡正將一束晨光折進巷口,瞥見鏡中閃過一個躲在暗處的陌生面孔,這不由讓羅煜感到心驚,心中暗想。
“我果然被盯上了。”
一旁的伙計見羅煜心不在焉,于是提醒道:“掌柜的,新浸的葛布...”
“閉嘴!”
羅煜的陶斗砸在青磚上,驚得伙計低下腦袋不敢言語。
羅煜閉目凝了凝神,再睜眼時已換了副和煦神色,他朝杵在染池邊的伙計揚了揚手中葛布,說道:“晨起被鷓鴣啼得心慌,倒叫你看了笑話。你且去前頭照應著,這匹布我親自來染。”
待伙計的皂靴聲轉過影壁,羅煜才松開攥得發白的指節。
西市街頭,宰晟沿著青石板路緩步而行,麻履碾過路邊新結的霜花。他注意到西市街口的秦軍崗哨竟撤去了半數,僅剩的幾隊巡邏兵也顯得心不在焉,青銅甲胄的摩擦聲在冬陽下格外刺耳。
路過王記鐵鋪時,他借著整理藥簍的姿勢側耳傾聽。鋪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
“抓了不少...地牢那批...怕是熬不過...”
話音未落,正在擦拭刀鋒的什長突然轉頭,目光如淬毒的箭矢般射來。宰晟立即低頭,佯裝清點筐中曬干的柴胡。
營房前的衛兵用長戟挑開藥簍,翻攪時帶起幾片蒼術葉子。宰晟垂手而立,感受著后頸滲出的冷汗被北風舔舐的寒意。
穿過校場時,幾個正在操練的銳士突然收聲,鐵胎弓弦繃斷的脆響驚起檐上寒鴉。
伙房飄出的炊煙里,宰晟攔住了那個面色青白的少年。他特意選了味甘的甘草與黃芪,用桑皮紙包得方正。
“前日見小哥咳嗽,這藥給你,放心,不苦的。”
伙夫受寵若驚,接過草藥,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謝掌柜的,您可真是個好人。”
宰晟笑著和他閑聊起來。“小哥,我聽說最近鎮上不太平,連你們營房都跟著忙起來了,還抓了不少人?這么多人,地牢怕是都塞不下。”
伙夫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最近地牢的守衛都換了一批,一個個兇神惡煞的,還不讓我們靠近,送飯只送到門口。”
宰晟還想再問,這時一個士兵走過來,瞪了伙夫一眼。“你在這磨蹭什么呢?還不快去干活!”
伙夫嚇得一哆嗦,趕緊端著泔水跑開了。
宰晟無奈,只好告辭離開營房。回到藥鋪,宰晟立刻打發走伙計,然后匆匆寫了一封密信,將在西市和營房聽到的消息都寫了進去。正要出門去和鄭均會合,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