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坤的手指懸在季瑤枯槁的面容上方,喉結劇烈滾動。“你們對她做了什么?”
“這話該問你自己。”
韓泊的蛇紋深衣在藥爐青煙中忽明忽暗。“你被俘那日,她得知消息后便不再服藥,如今病已入髓,尋常醫者束手無策。”
老醫師佝僂著背出現在藥櫥陰影里,枯掌托著個竹篾籠,內里傳出細碎抓撓聲。當他掀開籠蓋時,卞坤看見三條赤紅蜈蚣正纏著只青黑蝎子啃噬。
老醫師用匕首挑開季瑤的衣袖,露出手腕處蛛網狀的痕跡。
韓泊在一旁解釋道:“這是百越的蠶蠱,如今你夫人的身體唯有以毒攻毒才可續命。”
卞坤猛然抓住老醫師的麻布衣袖,對方袖口滑落的銀鈴鐺撞在青磚上。“屁的以毒攻毒,我娘子變成如今模樣都是你害的。”
老醫師渾濁的右眼突然翻起,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白,枯枝般的手指已扣住卞坤腕間命門。
韓泊的刀鞘敲在石案上,緩緩說道:“住手,這位可是越巫昭炎,你娘子能捱過立春,全憑他的蠱術,要是他死了,你娘子熬不過三日。”
卞坤盯著季瑤鎖骨處蠕動的銀針,針尾紅穗正滲出黑血。“我要帶她出地牢。”
“階下囚也配談條件?”
韓泊的獨眼掃過季瑤發紫的唇色,忽然用刀尖挑起季瑤枕邊的藥囊,幾十只毒蟲瞬間在棉絮里炸開。
“不過看在那枚暗子的份上…每月朔望,可挪到地面曬半個時辰太陽。不過在這之前,你需要證明你的價值,這幾日就好好養傷吧。”
......
渠水特有的土腥味漫過鎮口,王五的牛皮靴碾著夯土路上的車轍印。三個戴竹笠的貨郎推著獨輪車在門前停下,車軸還沾著鄭國渠東岸特有的紅膠泥。
“驗傳!”
王五的佩刀橫在車轅上,刀柄纏著的葛布浸滿汗漬。他瞇眼打量打頭的漢子,一般商販的打扮倒也正常。
“哪來的?來做什么?”
領頭的摘下斗笠,顴骨處曬脫的皮翻卷著。
“軍爺安好。俺們從河內郡來,販些薊布、黍米。”
王五的刀尖挑開麻袋,黃澄澄的粟米瀉出半斗。他抓了把在掌心搓弄,米粒間竟混著幾顆渭水流域才有的赤紋貝。
“河內郡的糧車,走軹關陘三日可達咸陽,繞到東渠口喝西北風?”
領頭貨郎遞過來一個布袋,面帶笑意打著哈哈。“俺們來鎮上的染坊進些貨,聽說那里的薊布好,能換秦錦,求軍爺行個方便。”
王五的拇指在布袋上摩挲,突然瞥見閘樓上有戍卒探頭,當即踹了腳車輪。
“滾進去!別堵著道。”
領頭貨郎低頭哈腰,說道:“唉,謝謝軍爺,謝謝軍爺。車推快些,別礙著軍爺。”
三個斗笠人推著獨輪車碾過閘門青石檻,車軸紅泥在夯土路上拖出暗痕。
三個斗笠人剛拐進西街,懷毅從染坊布幡后閃出來。他把皮甲反著穿露出麻布襯里,順手抓了把灶灰抹在臉上。
領頭漢子在葦席作坊前停步。“老丈,青篾什么價?”
跛腳匠人敲著篾刀,回答道:“要看篾寬。三指寬的一半兩一擔。”
漢子拋過布袋,六枚半兩錢從指縫漏進匠人袖口。“要五擔,勞煩老丈送到城東染坊。”
懷毅蹲在對面陶罐攤,余光瞥見匠人用篾刀在門框刻了三道斜痕,還抓了把黍米撒向雞群,撲棱聲蓋住了衣袂摩擦聲。
西市染坊飄著藍草酸味,領頭人掀開染缸布罩。“三丈青布染作鴉色,幾時能取?”
掌柜的舀起靛青汁,答道:“卯時三刻來驗色。”
懷毅貼在染坊后窗,聽到布匹翻動聲里夾著銅器輕響。他摸出半塊木牘,用炭條記下‘卯時三刻’。
三個人在酒肆分作兩路。懷毅朝賣黍餅的小販抬抬下巴,親兵立即追上往南去的兩人。他自己跟著領頭人拐進藥鋪。
漢子叩著藥柜,說道:“勞駕,抓三錢。”
藥童掀開麻布簾,小聲說道:“白蘞斷貨了。客官不如看看新到的秦艽?里面就有。”
漢子跟著鉆進里間。“也行,要陳三年的。”
待漢子離開,懷毅抓起門邊藥碾走了進去佯裝買藥。
藥童見又有人來,問道:“客官要抓什么藥?”
懷毅拋過兩枚半兩錢。“白蘞。”
藥童不假思索得答道:“白蘞沒了,秦艽可否?剛剛那有個客人就買秦艽和白芷。”
懷毅嗯了一聲,說道:“沒了嗎?那算了,打擾了。”
懷毅退出藥鋪時,漢子正往西市方向去。他順手抄起街邊竹筐頂在頭上,隔著三丈遠盯著那人給騾馬添料。
西市旗亭響起暮鼓時,漢子轉到布莊前。“可有蜀錦?”
掌柜掀起門簾,說道:“那東西金貴,只剩半匹殘貨。客官要驗看?”
漢子屈指在柜臺叩出三長兩短的節奏。“只剩半匹嗎?那算了。”
懷毅跟著那人在鎮上游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不多時,漢子拐進巷尾叩響柴門,門縫里探出個跛腳老嫗。“找誰?”
貨郎遞過一袋錢,說道:“租間通鋪。要能停獨輪車的院子。”
老嫗的豁牙咬了下錢幣,回答道:“西廂空著,牲口槽在后院。”
懷毅蹲在巷口石磨旁,見另外兩個貨郎推著空車來到此處,隨后跟著領頭的那個走了進去。
兩個親兵也見到了懷毅,并匯報道:“南邊兩人進了鐵匠鋪。訂了十把鐮刀,說好三日后來取。除此之外邊上在集市上售賣貨物。”
懷毅點了點頭,說道:“你倆盯死西廂后窗,三更換崗。我回去向公子稟報后讓人來換你們。”
懷毅快步穿過鎮上的石路,夜色漸濃,街邊的燈籠在風中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
繞過鎮中心的旗亭,懷毅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尾是一座不起眼的宅院。他輕輕叩響門環,門內傳來低沉的回應:“誰?”
懷毅低聲答道:“是我,懷毅。”
門扉悄然開啟,懷毅閃身而入,門后是之人正是魏鞍。
魏鞍看了眼懷毅,問道:“今日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懷毅反手掩上門,檐角燈籠在魏鞍臉上投下細碎陰影。“今日在鎮口巡查見著三個疑似細作之人,跟了一日了,這才得空回來向公子稟報。”
魏鞍頷首,說道:“原來如此,公子就在里間,過去吧!”
懷毅穿過庭院,來到正堂。堂內燈火通明,呂軻正坐在案前翻閱竹簡。聽到腳步聲,呂軻抬起頭來。
“懷毅回來了?今日可有收獲?”
懷毅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公子,今日在鎮口巡查時,發現三個可疑之人。他們自稱從河內郡來,販些薊布、黍米,但言行舉止頗為蹊蹺。屬下跟蹤了一日,發現他們與鎮上的染坊、葦席作坊、藥鋪、布莊等多處有接觸,且似有暗中傳遞信息。屬下懷疑他們是敵國細作,特來稟報。”
公子嘴角微微揚起,放下手中的竹簡。“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