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師們的心聲
- 孩子,把你的手給我3
- (美)海姆·G.吉諾特
- 5137字
- 2024-11-15 10:04:19
令人絕望的主題
一群老師正在教室里聊天,討論各自的生活。他們都是年輕教師,教齡不長,但已經對這份工作不再抱有希望。有的人打算辭職,不再從事教師這個工作,有的人決定留下來,但不再像之前那么上心了。他們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宣泄著自己的情緒。
安:“工作一年了,我現在可以確定自己完全不適合這份工作。我是懷揣著愛和希望來當老師的。可是現在,希望破滅了,愛也消失了。老師已經不只是一份工作了,它相當于慢性自殺,每天在消磨中死去。”
鮑勃:“歡迎來到‘研究生輟學俱樂部’。如果我告訴你們我有多討厭自己的工作,你們可能會認為我瘋了。我是一名音樂老師。我愛音樂,視音樂為生命。但我常常想一把火燒了學校,然后在火災現場拉小提琴。我討厭校長,鄙視督學,憎恨這個教育制度。現在,我只想盡快活著離開這里。”
克拉拉:“我時常傷心地想哭。我真的特別失望,也不再抱有幻想,因為我所期望的實在太多了。我想做些好事,改變孩子,改變學校,改變社區,改變世界。現在看來,我真的是太天真了!”
多麗絲:“我曾以為我是愛孩子的,尤其是窮人家的小孩。我一直渴望盡我最大的力量來彌補他們的窮困,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聰明的、有價值的,但他們卻讓我認識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和軟弱。”
厄爾:“我從沒有過希望,所以也就不會失望。我就從來沒奢望過憑借自己的力量能改變什么。你們之所以這么傷心,是因為你們妄想用一把破勺子清空海水,然后你們才發現,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多麗絲:“那你為什么還要當老師呢?”
厄爾:“這就是一份工作。如果你不把它放在心上,也就沒那么難受了。老師工作時間短、假期長,還有額外的福利,這些就能讓我很滿足了。”
克拉拉:“上帝啊,救救我們吧。”
厄爾:“別再我面前假裝虔誠了。我可不是憎恨這份工作。我了解這個制度,對它也沒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工作就是用來維持生計而已。我不喜歡,我也不反抗。忍受下去,從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行了。”
弗洛倫斯:“每天我都精力充沛地來到學校,然后半死不活地回家。孩子們的吵鬧聲要把我逼瘋了。吵鬧聲淹沒了一切:我的教育理念,我的教學理論,還有我所有的善意。每天,這些吵鬧聲折磨得我昏昏沉沉,頭暈眼花。而且,我還知道,校長老大哥正用他那雙探針般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耳朵時刻監視著我。”
格雷絲:“每天我都會對自己說,‘今天一定是風平浪靜的一天,我不會遇到任何麻煩,我不會被激怒,不會發脾氣,不會做有損健康的事。’但每天,我還是會在教室里失控。回到家后,我都會感到無比沮喪,甚至厭惡自己。我感覺自己就像電腦,按照程序規劃好的指令辦事。而我收到的編碼指令就是:‘大喊大叫吧!歇斯底里吧!發瘋吧!’”
哈羅德:“我想教育孩子要與他人和睦相處。但諷刺的是,我卻不停地與他們產生紛爭。真是搞不懂。”
厄爾:“難道你還想要保持理性嗎?想要搞明白嗎?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瘋狂的。學校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進入這個瘋狂世界做最完美的準備。想要理性地看待這個制度,無異于用理性的規則自殺。”
多麗絲:“我工作的地方是個貧困的社區。那里的人們特別愛生氣。他們總是懷疑你看不起他們。所以我學會了聽他們說,點頭表示贊同。我自己完全不敢說話。”
安:“我想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但我很快發現,態度總是比意圖來得強烈。我忍受不了那些欺負人的孩子和自作聰明的孩子。我知道,他們也需要理解和指導,但我就是幫不了他們。他們自己也知道。”
厄爾:“奇怪,我反而喜歡自信果斷的孩子,但我受不了軟弱、溫順,總是哭鼻子的孩子。每當他們哼哼唧唧地哭訴時,我都特別來氣。我想對他們說,‘你們為什么不能擦干鼻涕,站起來打一架呢?’”
哈羅德:“知識和實踐之間的鴻溝是永遠無法逾越的。一位古代哲學家曾說過,‘建立在關愛上的權威比建立在武力上的更有力量。’但我們卻訴諸武力,向孩子們灌輸仇恨。我們的校長說,‘只要孩子們能聽你的,讓他們恨你也無所謂。’但我們都知道,孩子們是不愿意從他們討厭的老師那里學習東西的。”
格雷絲:“或許我沒教會孩子什么,但我卻對自己了解得更多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么古板的人。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秩序、整潔和安靜有如此強烈的需求。面對那些野孩子時,他們的精力比我大多了。堅持不了一會,我就無法忍受他們的吵鬧、打架和滿嘴臟話。我感覺非常尷尬和丟臉,每天都在焦慮和恐慌中生活,慢慢度過我痛苦的秋天、難過的冬天和絕望的春天。”
鮑勃:“你簡直是個詩人。也難怪教育制度會讓你如此痛苦。在這種制度下,我們沒有任何體面可言。如果你是個情緒敏感的人,那么公立學校可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格雷絲:“我完全習慣不了他們的語言和行為。他們總是肆意搞破壞,把教室弄得又臟又亂,還總是從嘴里蹦出臟話!在我的班級,有的學生在說‘媽’的時候一定要帶著臟字。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處于崩潰的邊緣,與自己的憤怒和恐慌做斗爭。每天早上,我都會祈禱:‘上帝啊,拜托了,不要讓我在孩子們面前發飆。’與自控力的斗爭耗盡了我的精力,讓我身心俱疲。我同意鮑勃和厄爾所說的,無情的人才能當老師。”
克拉拉:“我覺得我沒辜負老師這個職業,而是它辜負了我。每天,我都認真地備課,想要教給孩子們知識。但每天都會發生一些事情打亂我的計劃。一個搗亂的孩子就能影響整個班級,一個耍小聰明的孩子就能毀了整堂課。該死,我真討厭這些孩子。”
艾拉:“你最大的問題就是選擇了教育這行——”
克拉拉(打斷):“你說得太對了!”
艾拉(接著說):“因為你帶著傳教士般的熱忱和一顆急于救贖的心踏入了這行。你非常‘喜愛’小孩子,迫切地想要拯救他們可憐的靈魂。”
克拉拉:“這難道有什么問題嗎?”
艾拉:“你這個老師當得不怎么稱職,因為你太容易受傷了。孩子們讓你想到了自己過去經歷過的痛苦,然后你就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了。作為一名老師,首先要做到的是堅強,然后才是善良。如果你既軟弱又善良,那么你就會被欺負,遭到學生的攻擊。”
厄爾:“我同意你的觀點。我就看到過這樣的老師,付出了愛,卻反而制造了恨。”
多麗絲:“難道給予學生愛不是件好事嗎?”
艾拉:“愛是個復雜的過程。習慣被拒絕的孩子可能會被愛嚇到。他們會對這種強加在他們身上的親密感起疑。孩子們需要愿意和他們保持安全距離的老師。”
鮑勃:“感謝你帶來的兒童心理學小課堂。不過你說的的確在理。我也注意到了,有些老師的失敗是因為他們過于熱切、過于投入。他們陷入了一段沖突不斷的關系中。當孩子們不開心時,他們會苦惱不已,而當孩子們取得進步時,他們又會欣喜若狂。教學是他們個人對快樂的追求。他們利用學生來滿足自己的私人需求,經常會從過于強烈的積極情緒轉變為過于強烈的消極情緒。這也讓孩子們感到非常困惑。”
多麗絲:“我發現我們的話題已經從討論自己的感受變成探討其他老師的行為了。既然我們現在有了些經驗,那么大家對教學的態度都是怎樣的?”
安:“回想起過去的一年,我的怒火又上來了——虛度的光陰,無精打采的日常,沒完沒了的會議,毫無意義的談話。我們校長說話喜歡含糊其辭,模棱兩可。他做決定時總是拖拖拉拉,導致事情一再延遲。當我們需要他采取行動時,他又開始長篇大論,把事情變得越來越抽象。和他說話讓我有種淹沒在廢話海洋里的感覺。”
哈羅德:“上周,我去了一所監獄,回來時心情既煩惱又沉重。我不禁去思考作為一名老師應當承擔的責任。每個成年殺人犯都曾是上學多年的孩子。每個小偷都曾有應當教會他正確價值觀和道德觀的老師。每個罪犯都曾受到過老師的教育。每所監獄都是我們失敗的教育體系最觸目驚心的證明。我們真的需要好好審視一下自己肩上的責任了。”
多麗絲:“我還記得老師是如何教會我們不誠實的。他們從來都不肯接受簡單的事實,一再堅持去說一個聽起來可信又有趣的謊言。”
哈羅德:“教育就是個失敗的事業。我們有解決方案,但永遠不會被采用。想要有效地糾正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對整個制度進行根本的變革。可上面那些大人物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厄爾:“整個教育體系都是建立在不信任的基礎上的。老師不信任學生,校長不信任老師。督學懷疑校長,校董提防督學。每個部門都制定了一系列的規章制度,把學校弄得像監獄一樣,還暗自譴責體系中的每個人都是不誠實的、沒有能力的、不負責任的。”
多麗絲:“孩子們就是這樣學會蒙騙的。他們學會了弄清楚老師想要什么,然后迎合老師的需求。而老師們又在揣測校長想要什么。就比如說我的校長,他對我的教學方式和我是怎樣的人都不感興趣。只要出勤記錄和成績完整準時地擺在他的面前,他就會滿意了。”
艾拉:“你說的真讓人感到沮喪。我很好奇,為什么還有成千上萬的老師年復一年地教書呢?他們可不都是受虐狂吧。我們的工作就沒有一點令人滿意的地方嗎?”
多麗絲:“如果有,請你告訴我。”
艾拉:“我當然可以告訴你,但我不確定能否說服你。”
多麗絲:“說來聽聽。”
艾拉:“好的。我和你們面對的困難是一樣的。但我也很享受被需要的感覺,了解孩子們行為背后的原因,也學會更好地了解自己。”
厄爾:“你已經能夠輕松應對這一切了是嗎?”
艾拉:“很抱歉讓你覺得我說得很輕松。但其實對我來說,這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痛苦的評價。”
厄爾:“還有什么高見嗎?”
艾拉:“還有很多呢!但我只想告訴你們一個事實:憤世嫉俗的人不適合待在小學。這些小孩子需要有人保護,讓他們遠離鐵石心腸的成年人。”
厄爾:“哇,好極了。你說到點子上了,斯波克博士。”[1]
鮑勃:“每當校長來我的班級時,我都會很頭疼。這個冷漠無情的人讓我對孩子們熱情一點。他說我太憂郁了,需要更有活力一些。和他待在一起,我分分鐘都要昏過去。他說他同情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我也很可憐,他怎么不同情同情我呢?他怎么不對我熱情點呢?現在,我也學會了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哈羅德:“我的督學喜歡看書、寫論文和做研究,唯獨不喜歡現實中的人。他對古雅典和中世紀羅馬的教育情況了如指掌,卻不知道如何督導一個活生生的老師。”
安:“我們單位有很多打發時間、等待退休的老師。他們已經人到中年,非常痛苦,卻又無處可去,只能為無法重來的生活哀嘆了。”
多麗絲:“一位老教師常常告誡我,趁年輕趕緊逃離這個行業吧。看看現在的我就知道了,為你自己著想,趕緊離開吧。教書會扼殺你的,扼殺你的精神,耗盡你的精力,腐蝕你的個性。每天與孩子們斗智斗勇,聽家長不停地抱怨,校長不斷地挑毛病——這些能讓你得到什么呢?選一個體面點的職業吧。”
哈羅德:“我漸漸明白了,大學并沒有讓我為工作做好準備。當老師需要具備的技能不亞于開飛機。在大學里,他們教我們開的是拖拉機,卻告訴我們這就是飛機。難怪我們每次想要起飛時都會墜毀呢。”
多麗絲:“太真實了。我的教授們總是談論孩子需要什么,家長需要什么,社會需要什么。我真希望他們能讓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他們讓我相信,孩子們是帶著對知識的渴望來到學校的,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滿足他們的渴望。現在我才明白,孩子們來學校就是為了折磨我的,而且他們成功了。”
鮑勃:“我們之所以感到這么失望,是因為我們一開始的經歷與我們所期望的大相徑庭。這就像是我們坐飛機前往一個熱帶島嶼,結果卻在北極著陸了。我們本希望去陽光明媚的地方,卻要面對極地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這能不讓人震驚嗎?”
克拉拉:“難道教育就沒有一點希望了嗎?”
厄爾:“沒有。別妄想這件事了,這樣你才能活得久一點。”
艾拉:“如果教育沒有了希望,那人類也就沒有希望了。我可不能接受這種虛無主義。我相信我們所擁有的創造力和創新力。日后,我們一定會在教育本身,在更好的教育,在不同的教育中尋求到解決辦法的。”
教育制度改變前
前面的討論是高度一致的,壓力是相同的,情緒也是一樣的。這種一致性只強調了一個重要的主題,那就是年輕教師的不滿、失望和絕望。他們的痛苦來自于學校生活的本質。用詩人維吉爾的話說,他們之所以哭泣,是因為“事物本身在流淚”。
一些老師失去了信心,放棄了希望;而另一些則大聲呼吁改革。激進的人尋求改革現行的教育制度,保守的人則選擇采取一些權宜之計。與此同時,課堂生活還在繼續:有需要教的孩子,需要安撫的家長,需要給予解釋的校長。這些都要求老師付出時間和精力。如何才能有尊嚴地生存下去?這可不是個明知故問的問題。
有這樣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身陷困境的男人來尋求拉比[2]的幫助。拉比聽了,建議道,“相信上帝,他會幫助你的。”“好的,”男人回答道,“但請您告訴我,在上帝幫助我之前,我該怎么辦呢?”
老師們也會問類似的問題:“在教育制度改變前,我該怎么生存下去?”“當下,我能做些什么來改善課堂生活呢?”
在本書中,你能夠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注釋
[1]本杰明·斯波克,美國兒科專家,他的《斯波克育兒經》在美國產生了巨大影響。——譯者注。
[2]拉比是猶太教對接受過正規猶太教宗教教育,擔任教會精神領袖或導師的人的稱呼。——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