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拍曲

《晚飯花集》,一九八五年三月,人民文學出版社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汪曾祺和夫人施松卿
汪曾祺在西南聯大的數年,業余生活中值得一提的是與昆曲的結緣。我們看他的回憶文字,當可想見那時候的樂趣。
先前聽到“拍曲”這個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出生在東北,乃荒野之地,不諳京劇,遑論昆曲?后來讀前人的書,才知道一點舊學里的趣味,恍然悟出:士大夫們喜歡戲曲,有一種文化上的血緣。詩文和戲劇在讀書人那里,是快慰的兩種表達。翻閱汪曾祺讀書時期的資料,發現在西南聯大還有些人在拍曲,沉浸在古典的審美快慰里,那是知識群落的樂趣。
昆曲太古雅,到了民國已經衰微了。汪曾祺的家鄉離昆曲的發源地昆山不遠,在鄉間受到舊音的熏陶是自然的。大凡喜歡昆曲者,對傳統文化典麗的一面都有依戀。在士大夫眼里,昆曲從容博雅,文人唱才有意思,由演員來演繹就有點向俗的方向滑動。明清以來,文人拍曲,大概有點傳統,這余緒現在不易看到了。聯大這個地方還殘存著古風,實在是有趣的,汪曾祺自覺地加入其間,其樂融融。他后來的文字在很多地方能讓人想起古曲的悠揚,真的是繞梁三日,不絕如縷。在那個世界里,純凈得沒有雜質,在曲調與詞匯里流的是清麗的旋律。汪氏《晚翠園曲會》寫道:
這段生活對汪曾祺后來的戲劇創作很有影響。他對拍曲隊伍里的人也產生了諸多興趣,有的成了他后來朋友圈子里的人物。京派作家喜歡昆曲的很多,俞平伯、浦江清都拍過曲子。在北平的教授圈子里,頗有名聲。拍曲子的人對民間文化多少有些感情,但畢竟還是缺少泥土的精神,境界仍停留在士大夫的層面。現在北京的讀書人中已難以見到這樣的精神群落,想起來那些吟唱真的去而難返了。在喜歡昆曲的群落里,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及其姊妹是重要的角色,汪曾祺對此頗感親切。他回憶說:
沈從文先生后來的精神的雅化,與結緣張家是否有關不太好說,但他們超俗的氣韻相近那是無疑的。昆曲是古曲里有意味的存在,其中,詩詞、繪畫、音樂得以很好地結合。士大夫者流欣賞昆曲,乃舊文人心緒詩意的表達。那里有靜穆的東西,感傷與激憤、無奈與欣喜都有。這很容易被讀書人接受。它后來的衰敗,乃社會變遷所致,文人的情調畢竟太窄,遂被別的大眾藝術所取代。
張家的二小姐張允和后來嫁給周有光,在許多年間一直堅持拍曲。周有光的文字有特點,是出色的語言學家。他們周圍的人對舊有的學問與現代人文理念多有感情。并非專業的人才,而是玩玩的心態,那就很有意思了。
查俞平伯日記,關于拍曲的記載很多,這幾乎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汪曾祺的老師浦江清常和俞平伯一起拍曲,此間的樂趣是很多的。浦江清在聯大的時候是否參與過類似的活動,不得而知,但在戰前是頻繁的。比如一九三六年十月四日的俞平伯日記云:
昆曲的詞與曲都很美,旋律之中有古奧的因素。京派文人喜歡昆曲,自然也會把感受寫到學術文字里去。俞平伯研究詞,就有拍曲的經驗在。浦江清談中國的戲曲與小說,也不乏獨有的感受。年輕時期的汪曾祺接觸昆曲,還沒有老師們理解得那么深,但其間的形式美感動了他,對他來說是有趣的經驗。汪曾祺回憶說,參加拍曲的結果,是學會了吹笛子,這對于他是意外的收獲:
民國的讀書人業余時間消耗在劇場或沙龍里,和梨園頗為親近。這種舊式的生活方式,保留了士大夫的某種精神。后來汪曾祺進入梨園行,以寫戲謀生,一下子進入角色,可說已有長久的訓練。
士大夫喜歡昆曲,有久遠的傳統。明代的袁宏道、張岱在文章里都有記載,錢謙益、吳梅村的詩文也曾談及,袁宏道《錦帆集之三·尺牘·龔惟長先生》云:
讀此段文字,能感覺到明代文人的瀟灑。審美之樂,亦即生命之樂。此間只有感官的愉悅,不涉道學。宋代以后,理學漸勝,但文人駐足詞曲之間,晃身一動,遂有超凡入神之歡。戲曲給人的享受是巨大的。人的肢體語言與聲音繪畫,倘和詩文雜糅起來,有著不可小視的快感。此風流蕩多年,直到民初仍有文人優游此間。及至洋人的文化傳來,新文人開始嘲笑此道,才一點點沒落了。
現在的青年讀書人不太知道這些生活內容,與那代人的精神自然有隔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生活,后人不知前人的感性經驗,也就不能重復他們的生活,藝術語言也難以重合。沒有辦法,隨著歷史的演進,我們丟失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