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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閑話汪曾祺
  • 孫郁
  • 3609字
  • 2024-11-20 11:32:07

六 浦江清

《寂寞和溫暖》,一九八七年九月,新地出版社

汪曾祺,攝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

西南聯大的老師中優秀者甚多,有的氣味與汪氏相同,有的較遠。年輕時候不諳世事,閱歷與見識都不夠,對一些老師說不出好來,失去治學的機會都是自然的。不過耳濡目染之間,還是有些心得,甚至到后來倍覺珍貴。老年憶及舊人,對一些人則感念再三。在汪曾祺佩服的學人里,浦江清算是一位吧。

大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汪曾祺寫了篇《八仙》。文章清爽悅目,很有見識,文氣直逼古人。這篇文章受了浦江清的影響是無疑的。汪曾祺都聽過他的什么課,我們不得而知。我猜想浦江清的文采及考據之功,是征服過汪氏的。

浦江清生于一九〇四年,江蘇松江縣人,畢業于東南大學外語系。后受吳宓賞識,到清華做陳寅恪的助手,抗戰時期到西南聯大。他授課的內容多系文學史的,很多文字留下了講課的心得。他在許多地方像周作人周圍那類人物,和俞平伯、朱自清、呂叔湘、江紹原等人關系不錯。在文風上,走的是顧炎武、張岱的路子,古樸深切,善于考訂舊跡,熟讀野史札記。讀他的論文,看似枯燥,實有諸多可玩味的氣息。

浦江清如果得享中壽,會留下很多著作。可惜五十年代后他多病纏身,一九五七年就辭世了。他去世后,楊晦、游國恩、呂叔湘等頗為感傷,覺得學界失去了一個重要人物。后來《浦江清文錄》問世,收有《八仙考》《花蕊夫人宮詞考證》《詞曲探源》《詞的講解》《評王著〈元詞斠律〉》《論小說》《談〈京本通俗小說〉》《逍遙游之話》《評江著〈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屈原》《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等文。《八仙考》尤為引人,文筆之好,見解之深,可謂古調獨彈。

汪曾祺談八仙,在資料使用上很可能受到了浦江清的影響,觀點也有接近的地方。他說:

八仙是反映中國市民的俗世思想的一組很沒有道理的仙家。

這八位是一個雜湊起來的班子。他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張果老是唐玄宗時的,呂洞賓據說是殘唐五代時人,曹國舅只能算是宋朝人。他們也不是一個地方的。張果老隱于中條山,呂洞賓好像是山西人,何仙姑則是出荔枝的廣東增城人。他們之中有幾位有師承關系,但也很亂。到底是漢鐘離度了呂洞賓呢,還是呂洞賓度了漢鐘離?是李鐵拐度了別人,還是別人度了李鐵拐?搞不清楚。他們的事跡也沒有多少關聯。他們大都是單獨行動,組織紀律性是很差的。這八位是怎么弄到一起去的呢?最初可能是出于俗工的圖畫。

……

八仙后來被全真教和王重陽教拉進教里成了祖師爺,但他們的言行與道教的教義其實沒有多大關系。他們突出的事跡是“度人”。他們度人并無深文大意,不像佛教講精修,更沒有禪宗的頓悟,只是說了些俗得不能再俗的話:看破富貴榮華,不爭酒色財氣……。簡單說來,就是拋棄一切難于滿足的欲望。另外一方面,他們又都放誕不羈,隨隨便便。他們不像早先的道家吸什么赤黃氣,餌丹砂。

他們多數并非不食人間煙火,有什么吃什么。有一位叫陳瑩中的作過一首長短句贈劉跛子(即李鐵拐),有句云:“年華,留不住,觸處為家。這一輪明月,本自無瑕。隨分冬裘夏葛,都不會赤火黃芽。誰知我,春風一拐,談笑有丹砂。”總之是在克制欲望與滿足可能的欲望之間,保持平衡,求得一點心理的穩定。達到這種穩定,就是所謂“自在”。“自在神仙”,此之謂也。這是一種很便宜的,不費勁的庸俗的生活理想。[27]

汪曾祺談八仙,還顯得簡單,浦江清則是深切的,考據與思想都有,確有跨俗的氣象。《八仙考》云:

此八仙的構成,有好多原因:(一)八仙空泛觀念,本存在于道家。(二)唐時道觀有十二真人圖等,為畫家所專工,此種神仙圖像可移借為俗家祝壽之用,因此演變成此八仙圖,至久后亦失去祝壽之意,但為俗家廳堂懸畫。改為瓷器,則成擺設。其用意與“三星”同,祝主人吉祥長壽之意。(三)戲劇本起于宴樂,《蟠桃會》等本為應俗家壽宴之用的,神仙戲亦多用以祝壽。其中八仙排場最受歡迎,適合戲劇的組織。(四)此八人的會合,約略始于宋元之際。(五)此八人的會合并無理由,在繪畫方面,猶之唐宋道家畫《十二真人圖》,南宋板畫雕四美人,宋元俗畫《七賢過關圖》的隨便的組合。戲劇方面,名錄頗有出入,也從演變而漸漸固定的。從這樣看來,八仙的組成與真正的道教的關系很淺。只有鐘、呂兩人有兩重人格,一是神仙,二是教主。所以他們一邊加入為民俗藝術所采用的神仙集團,一邊被全真教推尊為祖師。然則全真教應該只尊鐘、呂為祖師了,但后來又容納另外數仙,而認為別派。此是晚起,顯系化于民俗。[28]

大凡對八仙感興趣的,都是對民俗興味濃的人;對民俗學有所研究者,能從中悟出諸多話題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汪曾祺和自己的老師有不少接近的地方。浦先生畢竟是學者,從他的文章能看出來受陳寅恪的影響很大,考據與作品解析走的都是陳寅恪的路子,也多少受到王國維的暗示,但文章的寫法有周作人式的古雅。只是他沒有抱苦雨翁那樣的小品心態。浦江清的學問沒有虛幻的那一套,乾嘉學派的東西是有一些的。在文章的格局上,他比周作人要大氣,史學與詩學的因素結為一體;思想上不及周氏深遠,多少能看出俞平伯式的韻致。所以,我猜想汪曾祺注意到這位前輩是自然的。

在某種意義上,浦江清是個有文體意識的學者。他對文言與白話的關系有著獨到的理解,是少有的文學史家。他在《詞的講解》中說:

何以中國的文人習用文言而不用他們自己口說的語言創造文學,這一個道理很深,牽涉的范圍太廣,我們在這里不便深論。要而論之,中國人所創造的文字是意象文字而不用拼音符號(一個民族自己創造的文字,應該是意象文字,借用外族的文字方始不得不改為拼音的辦法),所以老早就有脫離語言的傾向。甲骨卜辭的那樣簡短當然不是商人口語的忠實的記錄。這是最早的語文分離的現象,由意象文字的特性而來,毫不足怪。以后這一套意象文字愈造愈多,論理可以作忠實記載語言之用,但記事一派始終抱著簡潔的主張,愿意略去語言的渣滓。只有記言的書籍如《尚書》《論語》,中間有純粹白話的記錄。而《詩經》是古代的詩歌的總匯,詩歌是精煉的語言,雖然和口頭的說話不同,但《詩經》的全部可以說是屬于語言的文學。所以在先秦的典籍里實在已有三種成分,一是文字的簡潔的記錄,二是幾種占優勢的語言如周語、魯語的忠實的記錄,三是詩歌或韻語的記錄。古代的方言非常復雜,到了秦漢的時代,政治上是統一了,語言不曾統一,當時并沒有個國語運動作為輔導,只以先秦古籍教育優秀子弟,于是即以先秦典籍的語言作為文人筆下所通用的語言,雖然再大量吸收同時代的語言的質點以造成更豐富的詞匯(如漢代賦家的多采楚地的方言),但文言文學的局面已經形成,口語文學以及方言文學不再興起。[29]

浦江清對文言與白話的理解,很是透徹。他看到了漢語的意象性,看法頗為有趣:

文言的性質不大好懂。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運用。中國人所單獨發展的文言一體,對于真實的語言,始終抱著若即若離的態度。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脫離語言的傾向,但所謂文學也者要達到高度的表情達意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無情的排列如圖案畫或符號邏輯一樣;其積字成句,積句成文,無論在古文,在詩詞,都有它們的聲調和氣勢,這種聲調和氣勢是從語言里摹仿得來的,提煉出來的。所以文言也不單接于目,同時也是接于耳的一種語言。不過不是真正的語言,而是人為的語言,不是任何一個時代或一個地方的語言,而是超越時空的語言,我們也可以稱為理想的語言。從前的文人都在這種理想的語言里思想。至于一般不識字的民眾不懂,那他們是不管的。[30]

這篇文章寫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考慮的問題之深不亞于胡適當年的論斷。四十年后汪曾祺談論語言的問題,和浦江清多有相似的地方,只是沒有老師的深切周密,更有作家的意味。所以,汪曾祺在八十年代橫空出世,不是天外來客。

民國以后,在白話文里體現明清筆記風韻的人很多。文人隨筆大致有幾種寫法:一是周作人式的學術小品;一是浦江清那樣的隨筆式的考據論文。前者有點思想漫步的意味,后者則是純粹的學術文章。汪曾祺介于兩者之間,多的是作家的風采。現代以來的作家在文學的路上走得很遠,文體越來越白,這樣的風采越來越罕見。

浦江清那樣的文字,因為太深,能沉潛其中的讀者甚少,殊為可惜。倒是汪曾祺把文學意味和古雅的學問融會貫通,擴大了影響。

周作人式的小品要有智慧才行,浦江清的文字是邏輯與詩的,都不好學。汪曾祺得其一點,點染成片,遂成大勢,但一面也弱化了思想,不及周氏多致,也無浦氏深厚;卻不能不承認汪曾祺兼得前人的神采,自成一路,中斷的傳統在他這里被銜接上了。

周作人、俞平伯、浦江清寫文章喜歡引用野史雜記里的東西。浦江清對非正宗的文化頗有興趣。這是五四后的文人的新眼光,把內容搞得美妙回旋,而敘述上不失古人的雅態。在許多地方,汪曾祺和這位老師有相似的一面,都喜歡民間的謠俗,對野史雜記頗有心得。浦江清論文里引用的明清文人雜書,汪氏也愛看,且常化于文中,彼此在趣味上很接近。近來談汪曾祺的文章漸多,比較浦汪兩人關系者鮮見,這是個題目,我們細細體味,還有不少趣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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