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赫拉克利特
- 西方哲學史
- 羅素
- 4763字
- 2024-11-15 10:03:50
人們對希臘人普遍有兩種相反的態度。一種態度自文藝復興直到最近,近乎迷信地崇拜希臘人,認為他們是一切最美好事物的創造者,具有超人的天才,近代人無法望其項背。另一種態度由科學的勝利和對進步的樂觀信仰激發,認為古人的權威是噩夢,最好忘記希臘人對思想的大部分貢獻。我不贊成任何一種極端的看法;應該說,兩種都不完全正確。所以在談細節前,先談一下在研究希臘思想的過程中,我們還能得到什么樣的智慧。
關于世界的性質與構造,可能有各種假說。形而上學上的進步,是對所有這些假說的逐步精煉,是對含義的發展以及對每種假說重新改造,以應對對立假說的擁護者所主張的反對意見。學習用這些體系來理解宇宙,是一種想象力上的樂事,是克服教條主義的良方。此外,縱使沒有一種假說可以證實,但發現使每種假說都能自圓其說并符合已知事實的東西,就包含一種真正的知識。一切支配近代哲學的各種假說,差不多都是希臘人首創;他們對抽象事物富有想象的創造力,怎么稱贊都不為過。關于希臘人我要談的東西,就主要從這個觀點出發;我認為他們創造了各種具有獨立生命與發展的理論,這些理論最初雖略顯幼稚,而歷經了兩千多年,恰恰證明它是能夠存在而且發展的。
的確,希臘人其他的貢獻證明,它們對抽象思維更具有永久的價值;他們發現了數學和演繹法,尤其是發明了幾何學,沒有幾何學,就不會有近代科學。在數學上,希臘天賦的片面性似乎是:它是根據不證自明的東西進行演繹推理的,而不是根據觀察到的事物進行歸納推理。令人驚訝地的是,他們用這種方法成功誤導了大部分古代世界以及近代世界。如今通過觀察特殊事實,從而歸納得出原理的科學方法,已代替了希臘人根據哲學家頭腦得出的明顯公理而進行演繹推理的信念,但這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單就此而論,迷信崇拜希臘人是錯的。雖然最早略知科學方法的是少數希臘人,但總體來說,科學方法與希臘人的氣質格格不入;而企圖通過貶低最近四個世紀的知識進步來美化希臘人,則是在限制近代思想的發展。
還有一種更普遍的反對尊崇前人的論點,不管是對希臘人,還是對其他人。研究哲學家時,正確的態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視,而應首先有種假設的同理心,直至可能知道在其理論中,哪些大概是可信的為止;唯有在此時,才可重新采取批判的態度——而這種態度要盡可能類似一個人放棄了他所一直秉持的意見之后的那種狀態。而我們說的蔑視會妨礙這一過程的前半部分,尊崇則會損害這一過程的后半部分。必須牢記兩點:即一個人的見解與理論只要值得研究,就可假設此人具有某些智慧;但沒有人可能就任何題目得出最終真理。當我們認為一個聰明人表達的觀點明顯荒謬時,就不該試圖證明這觀點有多少是真的,而應努力理解它為何看似為真。這種同時運用歷史與心理想象的方法可以開闊思維,同時也能幫助我們認識到,對一個性情不同的時代,我們的許多偏見顯得多么愚蠢。
赫拉克利特首創的理論至今仍有影響力,他活躍在約公元前500年。他主要因其萬物都處于流變狀態的學說揚名古代,但這不過是其形而上學的一方面。
赫拉克利特雖是愛奧尼亞人,但未繼承米利都學派的科學傳統。[1]他是特別的神秘主義者。認為火是萬物的本原;萬物像火焰一樣,通過其他事物的死亡而誕生。“有死的是不死的,不死的是有死的:后者死則前者生,前者死則后者生。”世界是統一的,但是一種對立的結合而形成的統一。“萬物生于一,而一生于萬物”;然而“多”具有的實在性不如一,一就是神。
赫拉克利特鄙視人類,認為唯有強力才能迫使人類為自己的利益而行動。他說“牲畜都是被鞭子趕到牧場上去的”;他還說“驢子寧要草料也不要黃金”。
不出所料,赫拉克利特相信戰爭。他說:“戰爭是萬物之父,是萬物之王。戰爭使一些人成為神,一些人成為人,一些人成為奴隸,一些人成為自由人。”又說:“荷馬說‘但愿諸神和人消滅斗爭’的說法不對。他不知道這是在祈禱宇宙毀滅;因為若聽從了他的祈禱,萬物都消亡了。”又說:“必須知道戰爭對一切是一樣的,斗爭是正義,一切通過斗爭產生和消亡。”
他的道德觀是驕傲的苦行主義,非常接近尼采的道德觀。他認為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貴的而水是卑賤的。靈魂中大多是火,他稱為“干燥的”。“干燥的靈魂最智慧、最優秀。”“靈魂變潮濕是快樂的。”“人喝醉酒,被孩子帶領,深一腳淺一腳地不知道往哪里走;他的靈魂便是潮濕的。”“靈魂變成水就是死亡。”“與自己心中欲望斗爭很難。無論他希望得到什么,都是以靈魂為代價換來的。”“人所有的愿望都得到滿足不是好事。”可以說赫拉克利特重視通過克己獲得的力量,但鄙視那些使人背離最重要的抱負的愛好。
赫拉克利特基本反對他那個時代的各種宗教,至少是反對巴庫斯教,但不是以科學的理性主義態度。他有信奉的宗教,某種程度上他解釋了當時流行的神學來適應其學說,某種程度上他又相當輕蔑地摒棄了神學。有人(康福德)稱他為巴庫斯派,還有人(普福萊德雷)認為他為秘密儀式注釋。我認為相關的碎片信息不能證明這種看法。例如他說:“人們所行的秘密儀式是邪惡的秘密儀式。”這暗示他的心目中有種不“邪惡的”秘密儀式,和當時的各種秘密儀式大不相同。要不是他過分藐視流俗而不去宣傳,他或許會是位宗教改革家。
赫拉克利特相信火是萬物本原。讀者會記得泰勒斯認為水是萬物本原;阿那克西美尼認為氣是萬物本原;赫拉克利特則提出火是萬物本原。最后恩培多克勒表現出政治家式的妥協,承認有土、氣、火和水四種本原。古代化學到這一步突然停滯。這門科學直到后來伊斯蘭教煉丹術士開始尋找哲人石、長生藥以及把普通金屬變成黃金的方法才又進了一步。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充滿活力,足以使最急切的近代人得到滿足:
這個世界對一切存在物是同一的,不是任何神或人創造的;它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燒,在一定分寸上熄滅。
火的轉化是:首先成為海,海的一半成為土,另一半成為旋風。
在這樣一個世界,赫拉克利特自然信仰永恒的變化。
赫拉克利特對其另一個學說比對永恒的流變更重視,那就是對立統一說。他說:“人們不了解矛盾的事物如何統一。對立的力量可以造成和諧,正如琴弓和琴。”他對斗爭的信仰和該理論有關,因為在斗爭中對立面結合起來就產生運動,運動就是和諧。世界上有一種統一,但那是一種來自分歧的統一:
結合物既是整體的,又不是整體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開的;既和諧,又不和諧;萬物生一,一生萬物。
有時在他說來,好像統一比差異更有根本性:
善與惡是一回事。
對于神,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但人卻認為一些公正,另一些不公正。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
神是日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戰又是和,是飽又是饑。神像火一樣變換形相,當火與香料混合,便根據各種味道而得到不同名稱。
然而,若沒有要結合的對立就不會有統一:“對立對我們是好的。”
這個學說包含黑格爾哲學的萌芽,黑格爾哲學正是通過對立的綜合開展。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像阿那克西曼德的一樣,被一種宇宙正義觀念支配,這一觀念防止對立斗爭中的任何一方獲得完全的勝利。
萬物換成火,火換成萬物,像貨物換成黃金,黃金換成貨物一樣。
火生于氣之死,氣生于火之死;水生于土之死,土生于水之死。
太陽不能超越其限度;否則復仇女神厄里倪厄斯——正義之神的女使——就會把它找出來。
必須知道戰爭對一切是一樣的,斗爭就是正義。
赫拉克利特反復提到與“眾神”不同的那個“神”。“人的行為沒有智慧,神的行為則有智慧……在神看來,人是幼稚的,就像成年人看兒童是幼稚的一樣……最智慧的人和神比,就像只猴子,正如最美麗的猴子與人類相比也是丑陋的一樣。”
神無疑體現宇宙正義。
萬物處于流變狀態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學說,也是其弟子最著重強調的,正如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中描寫的:
你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為新的水不斷流過你的身旁。[2]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他對普遍變化的信仰,通常被認為體現在這句話里:“萬物都在流變著。”但這或許像華盛頓所說的“父親,我不能說謊”,及惠靈頓說的“戰士們起來瞄準敵人”一樣,雖流傳甚廣但不足為信。像柏拉圖以前所有哲學家一樣,他的著作也僅通過引文才被人所知,而且大部分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反駁他而引用的。設想任何一位近代哲學家若僅通過其對手的猛烈抨擊才被人知曉,他會是什么樣子;可以想見蘇格拉底前的人物該多么值得贊嘆,因為即使透過其敵人散布的惡意的迷霧,他們依然十分偉大。無論如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的教導,“沒什么東西是存在著的,一切都在變化著”(柏拉圖)以及“沒什么東西可以固定存在”(亞里士多德)。
后面談柏拉圖時,還會再研究這個他熱衷反駁的學說。我在此不探討哲學家對此的觀點,只談科學家的教導。
追求永恒的東西是促使人們研究哲學最強烈的本能之一,它無疑出自對家的熱愛和躲避危險的愿望。因此我們發現生命面臨災難的人,對此追求最強烈。宗教在上帝與不朽兩種形式里追求永恒。上帝沒有變化,也沒有轉變的陰影;死后的生命永恒不變。19世紀的快活使人們反對這種靜態的觀念,近代自由神學信仰天上亦有進步,神性也有演化。但即使這種觀念里也有某種永恒的東西,即進步本身及其內在目標。于是稍微有點災難,人們很容易就寄希望于更古老的超人間的形式:若世間生活了無希望,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夠尋到安寧。
有哲學傾向的神秘主義者不能否認,凡在時間內的都是暫時的,于是便創造了一種永恒觀念,這種永恒不是無窮時間中的持續,而是整個時間過程之外的存在。照某些神學家的說法,例如威廉姆·拉爾夫·英奇教長,永生不是在未來時間中的每一刻都存在,而是一種完全不受時間影響的存在方式,其中既無前,也無后,因此沒有變化的邏輯可能性。
幾個最有名的哲學體系將這一觀念說成是經過我們耐心追求后,理性終將使我們相信的東西。
赫拉克利特本人盡管相信變化,但也承認某種東西是永恒的。赫拉克利特學說沒有巴門尼德以來的那種(與無盡的時間延續相對立的)永恒觀念,只有中心的火永不熄滅:世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但火不斷變化,其永恒是過程的永恒,而不是實質的永恒——雖說這個見解不應歸于赫拉克利特。
科學像哲學一樣,在變化的現象中尋找某種永恒的基礎,力圖擺脫永恒流變學說。化學似乎可以滿足這個愿望。人們發現火看似破壞,實則只是轉化;元素重新結合,燃燒前已存在的每個原子經過燃燒后,仍繼續存在。因而人們設想原子不滅,物質世界中的一切變化僅是重新排列持久存在的元素。這個見解一直流行到發現放射現象,彼時人們才發現原子可以分裂。
物理學家也毫不畏懼,發現了新的更小的單位,叫作電子和質子,它們構成原子;若干年以來,他們認為這些單位具有以前屬于原子具有的那種不滅性。不幸的是質子和電子似乎可以結合、爆炸,其形成的不是新物質,而是以光速在宇宙中傳播的能量波。于是能量必須代替物質成為永恒的東西。但能量不像物質,不是常識概念中“事物”的精煉;只是物理過程中的一種特征。可以異想天開地把它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火,但它是燃燒過程,而不是燃燒著的事物。近代物理學中已不存在“燃燒著的事物”。
以小見大,天文學已不容我們把天體看成是永恒的了。行星形成于恒星,恒星形成于星云。星云已持續存在若干時間,并將持續存在若干時間;然而它遲早——大約一萬億年后會爆炸,毀滅所有行星,回到到處氣體彌漫的狀態。至少天文學家這么說,也許臨近這一末日了,他們會發現計算有誤。
赫拉克利特永恒流變的學說令人痛苦,正如我們所見,科學無力推翻它。而哲學家的主要理想之一,便是復活那些似乎被科學扼殺了的希望。因而哲學家堅持不懈地尋求某種不受時間王國支配的東西。這由巴門尼德首先開始。
注釋
[1]康福德于前引書(第184頁)中強調過這點,我認為這是正確的。赫拉克利特常被人認為與其他愛奧尼亞學者相似而被誤解。
[2]可以比較:“我們既踏進又不踏進同一河流;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