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鐘粹宮側殿出來后,吳瑜站在正殿門前的院子里等郁溫言,等的過程里,她的視線不由自主的投到緊閉的朱紅色殿門上去。那一瞬間浮現在心頭的記憶卻不像來時一樣是當年在此受罰的場景,而是后來,她帶著繡衣衛奉命抄宮的那一天。
當時的她就站在此刻站立的地方,攥著未出鞘的瀲月刀刀柄,冷冷的看著滿室宮人的血染紅了鐘粹宮的地磚,那天發生的一切都在吳瑜的預料之中,除了……即將要對周貴妃下手時,本該被送到宮外的周玉溪掙脫了宮人的束縛,拼命的跑回來,擋在她的瀲月刀刀前,哀求她,留姑母一命。
吳瑜本該毫不猶豫的結束周貴妃的性命,但最后還是收回了手,因為周玉溪,也因為周玉溪的生母,新賢公主。
吳瑜對小姨其實并無太多記憶,只隱約記得幼時曾聽母親說起過,她的一個妹妹,即將要嫁給當時的吏部尚書周斌。彼年吳瑜還是個總角小兒,聽著滿是愁緒的母親與姑姑說起新賢公主,懵懵懂懂,只是一聽而過。
新賢公主自小病弱,平素極少出現在人前,因此吳瑜只是知道她的存在,實際上并沒有見過這個小姨幾面,直到新賢公主大婚前試穿嫁衣的那一天,吳瑜被母親帶去她宮中小坐,才算真正的記住了她的模樣。
當時無論宮里宮外,人人都說新賢公主是高嫁了,可那天吳瑜卻不記得從她臉上看出過任何高嫁的喜悅,她只記得,聽到嬤嬤的通報聲后,新賢公主轉頭看向母親和自己,笑著哽咽道:“姐姐,我終究是避不過啊……”
那一身嫁衣的華貴和她束手無策的絕望形成了鮮明的反諷,永久的刻印在了吳瑜的記憶里,日復一日,越發鮮明。也正是因此,吳瑜早早的看見了身為女子所能陷入的最大困境,在今后的日子里拼盡全力考入繡衣衛,一路升官掌權,哪怕手染鮮血。
后來,周氏漸漸敗落,周斌自盡,新賢公主病逝……她病逝后,新和公主曾想過將周玉溪養在膝下。先皇與新和公主感情頗好,加上與新賢公主尚有手足之情,本來順勢應了她也不足為奇,但周貴妃卻為了爭奪周玉溪的撫養權在宮中大鬧了一場。也就是這一場大鬧,使先皇對周貴妃的厭惡升至頂峰,連帶著對周玉溪也不喜起來。他最終拒絕了新和公主的請求,只象征性的給了周玉溪一個郡主的封號,而后便將周玉溪交給了周貴妃撫養。
吳瑜無法否認,當初留周貴妃一命,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周玉溪。那個小姑娘,她曾祝福過她的出生,見證過她的成長,甚至和……和朔光哥哥一起參加過她生母的葬禮。
記得抄宮那天,最后的結局,還是朔光哥哥求到了先皇后面前,才最終說服先皇留下了周貴妃一條命。
當畫面轉到朔光哥哥李祁身上時,吳瑜終于不敢再深想下去,用力甩了甩頭,把記憶里意氣風發的皇儲殿下從眼前甩下去,冷眼剽了視線里緩步走來的郁溫言一下,不悅道:“你說你挺年輕的一個人,腳程怎么比我祖父還慢?抓緊點走,別磨磨蹭蹭的。”
這話說得就有點不講道理了,吳瑜是習武之人,腳步本就比常人大些,加上方才有些逃避的心理,走得就更快了。郁溫言出了側殿后按照自己正常的步速原路返回,人還沒站穩,迎面就被吳瑜數落一頓,當下有些愣住。回過神來后,他一雙波光瀲滟的琥珀色眼瞳里再次露出點明顯的困惑與無奈,卻并沒有說話,只略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吳瑜她哼了一聲,擰身就走,見她啟步,郁溫言便默默地跟上去,臉上反而出現一點柔軟的笑意。兩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鐘粹宮后,軟轎已經重新停在宮門前的陰影里,吳瑜瞧見軟轎,回頭看一眼表情平靜的郁溫言,淡淡道:“上轎吧郁公子,與本官再同去慈寧宮里溜達一圈,說不定還能趕上太后宮里的午膳,也好叫你在進都尉府之前吃個飽飯,懿賜的那種。”
接下來,吳瑜便看見眼前一身舊衣的青年笑了笑,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平靜的拱了拱手,算作對她刁難的回應……一拳打在棉花上,吳瑜唬著把郁溫言塞進軟轎里,領著四個扛著軟轎的太監往慈寧宮走。途中遇見一個臉熟的后妃上來寒暄,來人剛嬌笑著問了句轎中是誰怎勞大人大駕,吳瑜的眼神便鋼刀般的剜了過去,冷冷斥了一句:“關你什么事,不該管的少管,回自個兒宮里待著去。”
那后妃只是京中普通世家長大的姑娘,偶然在內宮中見到吳瑜,身后又跟著個太監扛著的軟轎,當下便起了意,想上前探聽一二。誰料只開了個頭,便被號稱京都第一女閻王的吳瑜刀光劍影般的殺了回來,一時又驚又怕,想開口請個罪,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倒先淌了一臉。
吳瑜并非男子,不吃梨花帶雨那一套,漠然的看她一眼后,便帶著轎子從她身邊越過,半個字也懶得多說,徑直朝慈寧宮而去。
要去慈寧宮,吳瑜只能按原路走到九龍壁前,再從乾清門前的大道走。鐘粹宮確實偏僻,但乾清門前的人就多了,吳瑜領著個軟轎在乾清門前過的時候,正遇上下朝的時間。各級文武百官穿著官服從乾清門后走出來,三兩成隊,均是壓著聲音低聲談話。
吳瑜穿著繡衣衛的官服,一身沉沉的暗紅色在文官暗綠色的官服中分外顯眼,很快便被下朝的官員們看到,紛紛收起了愁眉苦臉的表情,閉上了談論政事的嘴。便是聽力極好的吳瑜,也只能隱隱分辨中其中幾個字眼來,陛下、新政、土地、邊關、反對、干涉,以及幾個官員的名字與品級。
繡衣衛在朝中地位特殊,尤其是在執行任務過程中,是不必刻意向品級更高的官員行禮的。吳瑜也不想搭理這群心眼比篩子還多的官員,便只面無表情的頂著背后一灘熱汗,也不管眾位官員在身后如何議論,只徑直走了過去。
她自己沒察覺,陰沉的臉色卻被陛下身邊的大太監童貫看在眼里。童貫自小在陛下身邊服侍,素來了解這對表兄妹的親密無間,見吳瑜黑著張艷麗好看的臉往慈寧宮走,搖了搖頭,暗道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這小魔頭,自己卻不知不覺地笑著進了勤政殿,眉眼舒展,看著心情極好。
勤政殿中,剛下朝沒多久的李桓伸著手臂站在殿中,旁邊幾個近身伺候的太監圍在他左右,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更換常服。近日朝中不太平穩,禮部借著李桓膝下無子的名頭再次爭論起立后事宜,李桓在奉天殿聽朝臣們吵架聽得頭疼,一下朝見童貫舒著張老臉樂呵呵的走進來,又好氣又好笑,擰眉道:“童貫,路上撿著金塊了?樂成這樣,見牙不見眼的。”
童貫斂了斂笑意,臉上卻還是亮堂堂的愉悅,垂首回道:“稟陛下,未曾。”
兩人說話間,李桓也換好了衣服,一邊舒著僵硬的手臂一邊往外走,有點疲倦的坐在椅子上,說道:“那是什么好事,讓你開心成這樣,說出來讓朕也樂呵樂呵。”
童貫慣是會察言觀色的人,見李桓收回手臂,便趕緊將拂塵遞到身后的小太監手里,上前兩步,力道適中的為李桓按起手臂來。直到李桓臉上神色柔和了些,才開口道:“老奴方才從殿外回來,見吳瑜郡主領著個軟轎走在乾清門外的大道上,正往慈寧宮去……也不知道是怎的,郡主臉上不太爽利,神色沉郁得很。老奴啊,本該替郡主憂心,不知怎的卻想起當初在王府中時,郡主也常常被陛下逗得如此置氣,一時想起舊事,竟不由笑了起來,真是該打,還請陛下降罪。”
李桓聽他說起吳瑜,臉上已經有了笑意,等知道事情始末,眉眼間笑意更勝,道:“不過笑了兩聲罷了,有什么好降罪的?”
他原本略有些煩躁的心情被童貫的話逗得松快了幾分,精神也顯得好了起來,劍眉一挑,嗓音帶著掩都掩不住的愉悅感,笑道:“我前幾日聽母后說起過,她自開春后便覺得身子不甚爽利,正好下面的人舉了個江州有名的大夫上來,同我說想讓繡衣衛走一趟,將那大夫帶進宮來請個脈,我便應了。繡衣衛從江州上來,走的定是朱雀大道,不用說,必是從東華門進的宮了。你還不知道吳瑜么?一把懶骨頭,肯定是穿著官服,又因內宮中官員不得乘物代步的規矩,抹不開面子坐轎,只能一路從東華門走過來,這才露出那一副人嫌鬼怕的棺材臉……這天兒漸漸暖和起來,她最怕熱,臉色能好么?”
童貫應了聲是,主仆二人對答幾句后,李桓心里想到既有大夫入宮為太后診病,自己作為兒子也應該去慈寧宮看看,便叫童貫傳令下去,移駕慈寧宮。
另一邊,吳瑜已帶著郁溫言到了慈寧宮前。郁溫言被妥帖的伺候著下了轎,宮門前早有認出吳瑜的太監小跑著進去通傳。郁溫言下轎不久,宮里便出來了個衣著齊整的嬤嬤,先向吳瑜行了個禮,才溫和道:“太后娘娘已在宮中等候多時了,請大人與郁公子隨老奴來。”
吳瑜點了點頭,臉上已經恢復平靜。兩人一前一后的進了宮門,吳瑜先進了正殿,將方才郁溫言給周玉溪診病的結果稟報給太后,過了一會兒,才有宮人從殿內走出,領著郁溫言進去。
郁溫言下頭,微微彎著腰,維持著拱手的姿態,跟著帶路的宮人緩步走進正殿,行了個跪拜禮。誰都沒有看見,其實踏入正殿的那一刻,他曾略略抬起眼,飛快的掃過一眼坐在殿中主位的女人。
新帝登基已有數年,這位曾經的賢妃并未顯出老態,柔潤的面容上薄施妝粉,眉目清麗,素雅怡人。她穿著暗色的莊重衣裙,一張臉伴隨著某人那幾句簡短的形容,隱隱約約的浮現在郁溫言幽暗的記憶里。王太后見宮人通傳后帶進來一個溫和俊秀的年輕人,她顯得有些驚訝,口中卻溫和的道了句免禮。郁溫言依言起身,頭依然是微垂著的,王太后端詳了他一會兒,眼神明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許久之后,她才偏頭向身邊坐著的吳瑜嘆道:“眉兒啊眉兒,你瞧瞧,哀家果然是老了,本以為被逸兒推崇備至的醫者會同我一樣,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沒想到,竟是如此標志的郎君。”
聽到王太后夸贊,郁溫言拱了拱手,示意自己不敢當。
吳瑜環著手,懶洋洋的靠在柱子上,整個人有一半隱在紗簾里,看著郁溫言拱手的動作,笑了笑,曼聲道:“太后娘娘快別自謙了,您這容顏若算老,我娘可要生氣了……她前些日子還同我說呢,上回入宮時,見太后娘娘氣色極好,還問我知不知道您用得是什么膏子,說是那香氣分外盈人,京都里各家店面都找不著相似的。太后娘娘還不知道我么,您便是把那膏子連盒帶勺塞進我手里,我也聞不出那是什么香啊。”
她明明說著討好的話,語氣卻是漫不經心的,也不知為何,平白便先叫人信了三分。王太后被她取悅得神情又亮了些,嘴上卻仍道:“眉兒又來哄哀家了,你母親當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大翰第一美人,又擅制香,怎看得上我宮里這粗陋的膏子。她呀,素來便臉皮薄,若是喜歡,盡管開口要便是。莫說一盒膏子,便是將方子一同贈與她又如何?”
兩人你來我往的說了些體己話,便有宮人進來通傳,說淑妃前來請安,問太后是否要請進來一同敘話。
王太后正在興頭上,一時也沒想到淑妃請安的時間不太對,便點頭讓宮人請淑妃進來,還趁著這空,給站在一旁的郁溫言賜了個座。
吳瑜不動聲色的挪了挪身子,將自己徹底藏在簾后。剛藏好身形,淑妃便由人扶了進來,柔柔弱弱的福身請安。吳瑜透著紗簾看出去,果然,淑妃鬢發微亂,兩眼薄紅,一副受了委屈等人垂憐的傷心樣,未等太后問,便輕泣著將在吳瑜那里受的氣添油加醋的說了出來。
郁溫言的座位便在吳瑜身前,不用抬頭也知道吳瑜是想給淑妃找個不痛快了,只微微勾起一個笑,端起溫熱的茶水,暖暖的喝了一口。
淑妃說完自己的委屈,為了顯出自己的寬容大度,還善解人意的婉轉表示明白吳瑜活在男人堆里不懂規矩,自己不會和她計較。她話音剛落,吳瑜便低低的笑出了聲,挑開簾子,看向跪在地上淚痕未干的淑妃,眨了眨眼睛,道:“確實,玉眉不懂規矩,還望淑妃娘娘見諒,千萬原諒則個。只是今兒我穿著官服入宮,身份上便不是新和長公主家的女兒,而是繡衣衛正三品中郎將。淑妃娘娘早年間就嫁入王府,可能不知道都尉府的規矩,繡衣衛行事,只奉皇命,旁人不得干涉,您今兒把我堵在宮道上問我轎中所坐何人,便有些逾矩了吧……”
王太后自淑妃進門開始便覺掃興,耐著性子聽完她的話后,沒想到淑妃竟能蠢笨到如斯地步,心中不由有些厭棄,于是也沒攔著,任她將這一場大戲演完。等聽完吳瑜點明淑妃被斥的原因,王太后心中更加不悅,不再看地上臉色慘白的淑妃。更讓淑妃絕望的是,就在王太后將眼神挪開的一瞬間,殿外傳來太監高昂的通傳聲,稟報道:“陛下駕到!”
殿中的人都是在宮里伺候多年的老手,即使突然聽聞圣駕來臨也顯得毫不忙亂,依次行禮將陛下與身邊的童貫送進殿內,便散開去做自己份內之事了。李桓仍維持著昔日武將的習慣,大踏步的走進來,并未在意跪在地上的淑妃,徑直走到王太后面前,叫了句母后,還順手掐了一把旁邊吳瑜的臉。吳瑜皺著眉,挑眉瞪他一眼,執手行了個武官禮,沒有說話。
李桓自然看見了她的小動作,悶悶地笑了一下,收回手走到王太后身邊坐下,這才看向跪在地上渾身顫抖的淑妃,有點驚訝,問道:“淑妃怎么跪在此處?嗯?此人便是那江州上來的大夫么?瞧著倒是挺年輕的啊……都平身吧。”
從聽見那聲通傳開始,郁溫言就一直維持著跪禮的姿勢,他有些失神的盯著地毯上繁復華麗的花紋,腦海里晃過許多凌亂的畫面與聲響,甚至險些沒聽清李桓的那一句平身。
在他起身后,李桓才算真正看清了郁溫言的樣貌舉止,但只這一眼,卻讓他突感意外,他像是再三確認地又看了一眼郁溫言,不知為何,他在郁溫言的眼神中總能看到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和溫暖。直到看見面前的郁溫言再次鞠躬行禮,李桓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剛剛做為陛下的一點失禮和唐突。他很快打消疑惑,面露笑意地讓郁溫言坐下,這才轉臉又看向哆哆嗦嗦起了身的淑妃。淑妃是當初他還是個王爺時先皇賜給他的側妃,不是四大世家出身的貴女,在李桓的記憶里卻也算是個知書達禮的女子。
李桓對淑妃沒有太深的情意,卻憐惜她此刻深深的畏懼,因此笑著看向王太后,道:“可是淑妃惹母后生氣了?我替她向母后賠個禮,母后便原諒她罷。”
王太后沒有說話,露出個無奈的表情,柔柔地看向吳瑜。吳瑜有點夸張的嘆了口氣,說道:“陛下也太不把臣這京都第一女閻王的名號放在眼里了吧?淑妃娘娘可沒惹著太后,是臣,急著往太后宮里蹭頓懿賜的午膳,這才不小心把淑妃娘娘驚著了。我這正要給娘娘賠禮道歉呢,您就踩著點兒來了,倒顯得臣不知禮數,連累太后娘娘了。”
李桓當然知道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卻也不愿在此時此地深究,搖了搖頭,笑道:“你這丫頭,向來沒規沒矩的,宮里誰不知道?為了頓午膳便這般急吼吼的左突右闖,母后還能少了你一份飯食不成?好了,淑妃不像你性子張狂,自然不會同你計較。倒是朕錯怪母后,還請母后責罰。”
他神色溫和的說著話,落在郁溫言耳里,卻是嗡嗡作響。多年過去,世事大改,命運變遷,李桓性情竟仍與那個人記憶中的模樣一般,絲毫未改。曾經頑劣稚氣的少年,在握住至高無上的權柄后,臉上也有了成熟的輪廓,但他捏臉的動作,他看著淑妃憐憫的目光,仍在一字一句的告訴郁溫言,李桓還是那個李桓,即使他已經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郁溫言不知道是該為那個人感到歡愉還是悲哀,但至少他覺得,當年之事,在沒有深入了解一切前,當初他能沉穩處之,沒有妄加評判這京都里的任何一個人是對的。此刻他靈魂出竅般地注視著那幾張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說笑的臉,臉上明明是平靜的表情,心里卻始終是恍恍惚惚的,如墜夢境般,充滿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郁溫言努力讓自己自然的收回視線,低頭看向放在膝上的雙手,心頭浮起一點悵然若失的迷惘。很快,那點軟弱又被郁溫言收了起來,因為李桓看向他,問起了太后的脈象。
入殿后,王太后忙著和吳瑜閑話家常,并沒有提及診脈一事。郁溫言心里也清楚所謂診脈只是個托詞,卻也不好明言,只起身行了一禮,微露難色。
王太后向來喜愛郁溫言這樣容顏出眾,溫文爾雅的年輕人,見他遲疑,心里軟了軟,柔聲道:“皇兒是著急了,玉眉和郁大夫也只是剛在這殿中坐下,還未來得及診脈呢。”
李桓聞言便笑了,面上半點沒有惱色,只偏頭看向吳瑜,促狹的挑了挑眉,說道:“朕性子向來如此,母后見諒。倒是玉眉,從以前便是個嘴饞身懶的人,只怕不是剛剛在殿中坐下,而是光忙著管母后點菜,都忘了正事了吧。”
吳瑜瞟了一眼劫后余生般的淑妃,環著手臂,漫不經心地應道:“對,是我是我都是我……”
李桓又調侃了她幾句,激得吳瑜微微著惱,兩兄妹便一來一去的斗起嘴來。郁溫言靜靜地站在殿中聽著,明明是被忽略的那個,臉上卻是溫和安靜的。倒是王太后看著他心生不忍,柔聲道:“郁大夫不必介意,皇兒同玉眉自小時便極為親密,兩個人都是忙的,也是有段日子不見了,他們一時興起,竟談天談得忘了形。竹惜,收拾個安靜的房間出來,讓郁大夫給哀家把脈罷。”
一個鬢發微白的嬤嬤走出來,應了聲是,帶著幾個人退下,將正殿里的小書房拾掇了出來,過來請太后過去。王太后見竹惜回來,便起了身,目光柔和的看向兩個又開始斗嘴的小兒女,溫聲道:“你們兄妹倆既來了,便在慈寧宮中用膳。眉兒,你想吃些什么,便盡管吩咐下去,莫在舅母宮中餓著……皇兒,不許再欺負眉兒,可別把眉兒氣走了。”她說完話,嗔怪地看了一眼略消停了些的兄妹倆,才與郁溫言一前一后進了書房。
王太后與郁溫言進了書房后,吳瑜當真不怎么客氣的點了幾道菜,她眉眼雖是笑的,眼底卻泛著冷光。別人看不出來,李桓卻是一眼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屏退左右后,才探過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柔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母后這樣自稱,但圣母皇太后畢竟已經仙逝多年……就當為了我,別點破她,哪怕由得她有一刻歡欣,也是好的。”
吳瑜淡淡的笑了笑,只是低頭飲茶,不再說話。
李桓登基后,王太后便依制成了太后,但若多年前,皇儲的生母紀婉不曾隨先皇殉情而去,怕是她本不會是在宮里的唯一一個太后。紀婉是先皇當年還是皇子之時便已娶入府中的正妻,她并非四大世家出生的名媛,卻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在當時皇子妃非大家族之女不娶的年代里,先皇克服重重阻礙,執意娶她為妻,兩人舉案齊眉,十分恩愛。后來,先皇登基為帝,四大家族便開始了在后宮的博弈,以紀婉多年未出為由,逼迫先皇休妻,另立后位。
其中,當年尚是四大世家之首的周氏逼迫最甚,滿以為根基尚弱的先皇會就此妥協,但誰都沒想到的是,先皇不僅沒有妥協,還反將了他們一軍。在后位之爭最為激烈的時候,先皇在一日大朝時,命心腹取出曾經心愛的佩劍,準備用以祭天大禮之用。在禮部委婉提示佩劍已銹時,先皇淡淡地說了一句話,反問道:“佩劍雖銹,卻仍是微末時與朕互相扶持的寶物,難道就因為朕已登大寶,佩劍曾扶持于朕的情意便就此作罷了么?”
最終,先皇保住了紀婉的后位,還與她生下了共同的子嗣,也是后來的皇儲,李祁。
李桓當年只是個普通的皇子,自小習武,被先皇往軍政方面培養,從來就沒有什么政治上的野心。直到七年前,前皇儲李祁前往南境監軍抗擊外敵,卻意外中計被圍,遭敵軍屠城而死后,李桓才被作為繼承人培養。后來沒多久,先皇也意外病故,紀皇后跟隨殉情……這一連串變故先后發生,朝堂大變,李桓在大翰從未有過的亂局中登基為帝,竟也漸漸成了一把好手,沒讓任何人失望。
吳瑜自小與李祁、李桓一同長大,李桓對她來說是兄長,也是個勢均力敵的好友,李祁卻是她一生中最尊敬和愛戴的榜樣。她本就是最受先皇寵愛的郡主,連先皇的親生女兒都要靠后,和紀皇后更是感情深厚。先皇病逝后,朝中勢力重新開始洗牌,在那種情況下,身在都尉府的吳瑜不得不猛然大進一步,協助李桓穩定局勢。等朝堂略微平靜一些時,宮中卻傳來了紀皇后自縊身亡的消息。
李祁意外逝世后,吳瑜一直無法面對紀皇后,她本該代替李祁保護和陪伴著紀皇后,但是她沒有做到。于是,在李祁和先皇之后,吳瑜第三次扶著靈柩走進皇陵,這一次,她的痛苦里沾了更多的懊悔,因為很多本該為紀婉做的事,她沒有做到。
曾經發生的事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雖然王太后那一句自然的“舅母”確實戳到了吳瑜心底一些至今沒有跨過的坎,但她也不至于因此遷怒誰,因此笑過便也算了。兩人各自坐著聊了聊近日朝中的事,難以避免的談到了立后的事宜。吳瑜調侃了他幾句,李桓半點沒有在朝堂上不耐煩的樣子,被她逗得笑了很久,才回道:“你還說我?光是我發愁?姑母這兩年為了你的婚事頭發都要白了吧,你還好意思說我?”
吳瑜瞇起眼睛,捻起一塊糕點塞進嘴里,神情淡淡的說道:“我跟你不一樣,我早有心上人啊,他要是點個頭我明天就能上順天府結契,你行嗎?”
李桓:“……”
兄妹倆又氣哼哼地掐了一架,彼此眼中卻都是笑意。童貫站在李桓的座位旁邊,看著兩個人斗嘴,也是瞇著眼,舒心舒意的笑。此時郁溫言也給王太后診完了脈,兩人仍是一前一后的出來,王太后又無奈又好笑的看向兩人,眉眼也是笑的,問道:“你們兄妹倆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又在這吵什么呢?嗯?連哀家把個脈的功夫也不得安生,你們啊,真是……”
李桓沒回答她帶著嗔怪的責問,只是起身迎了上去,問道:“郁大夫號完脈了?母后身體可還好嗎?可需服些什么丹藥?”
見他殷切關懷,王太后神情更加欣慰,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臂上的手,眼里的慈愛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溫聲道:“并無大礙,郁大夫已經開了些調養的方子。因母后正服著藥的緣故,郁大夫還特地囑咐要請宮中的太醫看過藥方再行服用呢,也真真是用了心了。”
母子倆又說了幾句親密的話,才各自坐下。郁溫言靜靜地在一邊看著,神情平靜,注意到吳瑜正看著自己,便順著她的視線看回去。吳瑜挑了挑眉,眼神一甩,示意他到自己身邊坐下。郁溫言原本沉重的心情被她那神來一眼沖淡了很多,甚至隱隱約約有點想笑,便慢慢走過去,坐到吳瑜身邊。他剛一坐下,吳瑜便略歪過身子,湊到他耳邊問道:“到飯點了,想吃點啥?據說江州的走地雞挺有名的,想吃嗎?宮里的御膳房也能做。”
郁溫言無言的看了她一眼,終于笑出來,順著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最后,郁溫言真的就跟著三個可能是皇室中權利最盛的人在慈寧宮吃了一頓飯,過程中,他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微妙。五天前,他還在江州的宅院里捻著棋子,思考繡衣衛的來意,五天后,他一身舊衣坐在慈寧宮的飯桌邊上,坐在了吳瑜與李桓身邊。
直到出了宮城,前往繡衣位所在的都尉府時,郁溫言心里大起大落的余悸都還未完全散盡。
繡衣衛的前身就是親軍都尉府,掌管皇帝儀仗和侍衛。先皇在時,為控制世家過分發展,加強集權,下令裁撤都尉府,改置繡衣衛。繡衣衛直接聽令于皇帝,掌管刑獄,有巡查緝捕之權。繡衣衛權利漸盛,但辦公駐扎的府衙用的仍是都尉府的舊邸,卻因職權特殊而不再掛匾。牌匾雖撤,繡衣衛使用的這座府邸在朝中卻仍被叫作都尉府,只是這都尉府三字,代表的不再只代表曾經掌管皇帝儀仗的拱衛司而已,而是一座沾滿鮮血和陰私的府邸。
郁溫言在都尉府門口下馬車時,發現吳瑜站在自己的馬邊上,表情有點微妙的看著什么,他跟著看過去,才發現自己的兩個心腹隨從已經從江州跟了上來,此時正站在吳瑜面前,恭恭敬敬的跟她說著話。吳瑜似笑非笑的撫著腰間的瀲月刀刀柄,回身看向緩步走向自己的郁溫言,輕笑著問道:“這兩個人自稱是你的隨從呢……是你的隨從嗎?郁公子?”
吳瑜的表情里分明寫了些什么,而且肯定是和他的兩個心腹有關。雖然看出點不對,郁溫言卻一時不能了解到底是哪里不對,遲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你的隨從啊……”吳瑜修長的手指在刀柄上依次敲了敲,露出個若有所思的表情。百里約和百里遠也覺得她的表情不對,卻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她懷疑。兩兄弟對視一眼,眼神猶豫地看向郁溫言。郁溫言動作細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吳瑜的表情沒有變化,在刀柄上跳躍的手指卻突然并攏,拔出瀲月刀,急速向百里約攻去。她的刀勢快而狠,半點沒有藏私的意思,神情更是冰冷至極,一招一式都是分明是為取百里約的性命而去。百里約沒有絲毫猶豫就做出了反應,側身避開后,也拔出了隨身佩劍,與吳瑜纏斗起來。
他們本來就已經到了都尉府門口,吳瑜一拔刀,立時便驚動了不少人。岳霖遲了一會兒才被通知,等他著急忙慌的從府內趕出來,吳瑜與百里約的交鋒已經結束。吳瑜自然是分毫不損,而百里約的手臂上卻被劃了一刀,捂著傷口站在根本沒機會拔刀的百里遠身邊,驚疑不定的看一眼吳瑜,又看一眼她身后滿臉驚訝的郁溫言,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發難。
見百里約并無大礙,郁溫言驚跳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看向吳瑜,眼神里出現些許質詢的意味。吳瑜卻仿佛沒事般拍了拍衣袍上沾著的塵土,沖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哥拋了個媚眼,才轉身看向都尉府門口自己眾多目瞪口呆的同僚,聲音微挑,柔媚得讓人心驚:“看什么看?怎么,本官這云英未嫁的,看這位小兄弟長得不錯,試試他武功怎么了?有問題?還是你們也想跟我切磋切磋?”
她話音剛落,門口眾多繡衣衛登時一哄而散,除了已經婚配的岳霖,便只剩下兩個執守大門的繡衣衛,哆哆嗦嗦的看著岳霖,用眼神無聲地求救。岳霖看那一身短打的俊秀青年,倒真考慮了一下他跟自家師妹發展的可能,猛然間想到宮城里某張面無表情的臉,自己先嚇了一跳,趕緊作罷。
嚇退一眾同撩后,吳瑜笑吟吟地看了眼郁溫言,重新翻身上馬,準備回府。岳霖見她要走,心里一跳,叫道:“誒,你這就走了?你不安頓一下這江湖……不是,郁大夫?這倆誰啊你就跟人打了一架?我這是要給個醫療費打發走還是順勢讓郁大夫給治了再給點錢打發走?”
吳瑜一邊催動胯下馬匹,一邊揚著聲音揮手作答道:“師兄隨便安頓吧,這倆是郁大夫的隨從,找個寬敞點兒的地兒給他們住著也就是了。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人從江州擄來是師兄,不趁著這機會補償一下可怎么是好?我今兒休沐,這會兒回去還能睡個午覺,走了。”
眼見吳瑜真就騎著馬噠噠噠噠的跑遠了,岳霖啞口無言的看了會兒她的背影,有點尷尬的在郁溫言和他兩個隨從之間來回掃了一眼,伸手做了個手勢,道:“郁大夫,自江州而來這一路得罪了,我這就安排一間院子給你住下,也好……好好休息。”
“有勞岳大人。”說完,郁溫言拱手行禮,而后和百里約百里遠對視一眼,三人便默默跟著岳霖進了都尉府。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風波迅速平息,只為百里約在都尉府中行走時賺來幾道憐憫的目光。
另一邊,吳瑜騎著馬轉到大街上,神情已經沒了方才在都尉府門前的輕松與嫵媚,不僅顯得有些冷淡,也顯出點異常嚴肅的深思。她直接回了新和公主的長公主府,先去母親的居處請了個安后,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換了一身家常服飾。隨后,吳瑜便表情凝重的進了自己的書房,連晚飯都沒吃,燈火一直燃到后半夜,才被人熄滅。
次日清晨,一個長公主府的家奴帶著一封有吳瑜親手寫就密封的書信,早早的騎著馬出了城,直奔遙遠的北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