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得到的情報讓麗薩如坐針氈。
她站在塔臺的邊緣,遠遠地眺望著機庫——索菲依舊穿著她喜歡的黑色長裙,在草地上活蹦亂跳,第四階段治療的效果已經非常明顯,這個三年前還是植物人的女孩子,如今已經掙脫了不幸的枷鎖,開始學會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需要告訴她嗎?關于明天演習的事?
麗薩猶豫不決——不是在保密與失職之間動搖,而是擔心自己如果向索菲吐露實情,她反而可能會因為過于緊張而發揮失常。最終,在“索菲是個堅強的孩子”這樣的自我安慰之下,麗薩緊了緊拳頭,轉身邁入了塔臺的電梯。
在面對面看到索菲的時候,這個丫頭正在試著學習跳繩。即便是在保鏢的幫助之下,她的動作還是有些笨拙——實際上,麗薩駐足觀察了幾分鐘,發現她竟然連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喂!”有些惱羞成怒似的,索菲丟棄了手里的繩具,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走到麗薩跟前,“你是來干嗎的?看我笑話嗎?”
不知是因為運動還是情緒的關系,少女的臉漲得通紅,若是以往,麗薩必是要竭盡所能地調侃一番,但是今天,格外沉重的心境讓她怎么也笑不起來。
“我有點事要和‘黑色新娘’說,”麗薩一臉嚴肅地對保鏢道,“是女人之間的話題。”
兩個年輕的衛兵互相看了一眼,出于對麗薩的絕對信任,微微笑著,閃到一邊去了。
“什么女人的話題?”索菲又叉起腰來,“太激烈的話,我就投訴你對下屬性騷擾哦!”
麗薩剛要開口,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機庫中,一個J21Z型的攝像頭似乎在盯著這邊,她一眼就認出了機身上的精英涂裝。
“白鳥在看著呢,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麗薩一把拉住索菲的胳膊,像提小雞一樣將她連拉帶拽地拖到一輛彈藥裝卸車的后方,避開了攝像頭的監視。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索菲一邊揉著胳膊,一邊責怪似的嗔道,“人家看著又怎么了?有什么神神秘秘的?”
“明天早上將會安排你們進行一場臨時演習——對抗演習。”
“與中國空軍的對抗定于4月7日凌晨6時,麗薩,參謀部最終決定派遣我們隊參加演習,已經下發了正式的命令書。”
這個穿著藍色制服的男子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將一沓材料拍在桌上。他體態寬胖,長發及肩,不修邊幅,約莫30歲的樣子——當然如果光看體形的話,可能還要再老些。顯而易見,雖然胸口嵌著卡奧斯城監察軍航空隊的紋章,但他絕對不可能是個飛行員。
而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女子——被叫作麗薩的,也穿著同樣的制服,優雅合身,英姿颯爽,比起普遍都肌肉發達的航空隊士兵,女人的樣貌體態倒更像一位模特兒。
所以,她也肯定不是飛行員。
“演習地點呢?”麗薩的聲音總是充滿了倦意——她從小說話便是如此,無精打采,有時讓人覺得垂頭喪氣的,“參謀部有通告嗎?”
“位置暫定在——呃,”男人翻了翻手里的黃色文件夾,“北日本海的……DX-118?你看,是DX-118!正是我們平常訓練的地方!”
“規則呢?”麗薩頭也不抬,依舊盯著眼前屏幕上緩緩跳躍的字符串,“誰定的?”
“ARMS規則,據說是中國人定的。”
“ARMS。”麗薩默默地重復了一遍,心里突然有些欽佩起中國空軍的那些小伙子。畢竟,正是卡奧斯城發明了ARMS——“接近真實演習系統”。簡單地說,這是一種與實戰極度相仿的空軍演習規則,制導類武器使用沒有彈頭的實彈,發射后,在雙方演習電腦同時判斷為命中后自行銷毀,非制導武器使用空包彈,發射的瞬間由電腦根據距離與速度判斷是否擊中。這是一套非常復雜、昂貴的演習體系,也是目前能使用的、最逼真的空中對抗游戲。
“那為什么會找到我們隊?”麗薩微微坐正身體,“‘彩虹公主隊’只承載試驗任務不是嗎?”
無論對手是誰,以往卡奧斯城監察軍的航空隊總是會派有過戰斗經驗的老兵參加ARMS演習,而麗薩也早已被告知,她所負責的小隊從組建開始就沒有參加實戰或者類似實戰的對抗演習的義務。
“也許是為了考核?”男人聳了聳肩,“無論形式如何,我們的工作總歸是應該有個考核的,對不對?”
麗薩不屑地哼了一聲。
坦白地說,她一點也不關心演習的結果,那是持律者議會和航空隊高層應該關心的事情。一兩場孩童般的虛擬競技之下,是平常百姓無法理解的復雜政治博弈,是兩個、三個甚至半個地球的勢力集團之間的無血較量,是劃定未來幾年世界利益格局的談判籌碼。
“中國人那邊呢?”麗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他們會派哪個隊來參加演習?”
“雙機編隊兩組,具體名單還沒有透露,不過可以確定,他們會使用至少一架新型機,也許是改進版的銀劍C,也許是什么我們完全沒有見過的鬼東西。”
早在一百年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雙機編隊便已經確立了自己在空戰陣形中的優勢,它靈活高效,主機與僚機之間的配合既簡單又實用,在這一百年間,所有在天上飛行并以阻止對手在天上飛行為目的的兵器,無不采取這種編隊方式。
但是現在,時代變了。
卡奧斯城監察軍的航空隊,在沒有能力自行研發作戰飛機的現實下,只能使用一些歪門邪道來保持空中優勢。那些天才的自動化研究員和編程專家,發明了一套新型的戰機操作系統,以及與之配套的獨立小隊作戰模式,也就是外界戲稱的“一拖三”——一架指揮機帶領三架僚機形成作戰集群,以四機為單位完成包括爭奪制空權在內的所有空中戰術任務。
因此,與卡奧斯城航空隊進行空中格斗演習,派出一個雙機編隊顯然是不夠的,派出兩個則至少在數量上對等——實際上,在使用ARMS的前提下,對抗演習本身就是一場不甚公平的競賽:卡奧斯城航空隊只在去年輸給過美國人一次,而且對方還使用了“X”打頭的試驗型戰機。
而到了明天凌晨,連一向低調的中國人都準備投入他們最新、最好的玩具了——麗薩對此相當理解:卡奧斯城沒有自己的兵工廠,卻有著大把依靠壟斷微調市場獲得的鈔票,任何一個有裝備生產能力的國家和企業都想從這座金山上挖一角,也正因如此,監察軍幾乎成了大國軍備競賽的演武場,許多新式武器在本國服役還不到一年,就被送到了卡奧斯城采購團的談判桌上。
“只是很小規模的對抗演習而已,”麗薩皺了皺眉頭,“他們應該不會太認真吧?”
“但我們可不能有半點閃失,我說了,這次演習肯定是要當作我們的考核。”男人頗認真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鐳曼公司已經開發了新一代的ZOMBIE系統,如果使用權不能分配到聯隊,我們兩個就只能回去編游戲了。中尉,這次演習與以往不同,關系到很多人的飯碗,簡而言之——輸贏很重要,至少對我們來說,絕對很重要。”
這胖子說得也不無道理——麗薩心想,作為監察軍手中的試驗部隊,“黑色新娘”一直不曾拋頭露面,連使用機型和成員的名單都被列為機密。因此,即便在名義上,監察軍沒有下達過什么指標,但對她們寄予的厚望不言而喻。如果表現不佳,被興師問罪的肯定不只是機師而已,連自己的飯碗都有可能受到影響——畢竟,在卡奧斯監察軍掛一個虛銜中尉的待遇,可比在鐳曼公司總部開發電腦游戲或者其他什么應用軟件來得高。
“好吧,我會試著把整備級別提到最高,”麗薩點了點手邊的文件夾,“只剩下三天了,這是唯一立竿見影的措施,對這些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孩子來說……”
“白鳥呢?她的情況如何?”
“沒多大長進,”麗薩搖搖頭,“她還是老樣子。”
“沒有時間讓她繼續成長了,”男人嘆了口氣,“估計演習完畢,‘黑色新娘’就會退役,我們又要面對另一批新面孔了。”
“是啊,然后所有的工作又得從頭開始。”麗薩有些厭惡地嘟囔了一句,把視線挪到窗外。
另一邊,兩架型號完全一樣的J21Z滑出跑道。雖然外觀上基本一致,但與中國軍隊裝備的J21不同,這些監察軍的戰機沒有駕駛艙,它們在兩年前開始使用一種被稱為ZOMBIE的新型操作系統。一開始,有很多國家的情報機關認為那是某種自動駕駛系統的縮寫,直到幾個月前,波音公司應邀檢修監察軍購買的F91Z——它們同樣設有駕駛艙,美軍的技術人員發現在這些戰機內部,確實設有容納人類的空間,并且推測這些機師是躺著駕駛的。
更為驚人的發現還在后面。經過仔細的實驗和推理,美國人認定成年人不可能適應這般狹小的空間,他們推測航空隊使用的F91機師身高可能在1.58米上下——很可能還不到1.55米。
使用童子軍自然不會被國際法認可,但波音公司也沒有權利提出控訴——他們獲得信息的手段并不光彩,同時美軍也不希望得罪卡奧斯城這個大財主,在未來的二十年里,恐怕只有它買得起那些從舊金山裝船出港的“美國制造”。
機庫大門一個接一個地慢慢合攏,黑暗也悄悄降臨,這個空軍基地又結束了喧囂的一天。而那些在早上耀武揚威、殺氣騰騰的戰機,此刻就像嬰兒般靜靜熟睡,連半點鼾聲都不會發出。
如果沒有了人,這些可怕的戰爭機器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但即便沒有了人,任誰也不能否認這些雄偉的藝術品身上散發出的美。
麗薩喜歡這些戰斗機——喜歡中國人的J21“銀劍”,也喜歡美國人的F91“烏鴉”。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與這些漂亮的雄鷹在空中廝殺搏斗,像西部牛仔般捉對決斗,但她又時常祈禱,希望這樣的一天永遠不要降臨。
麗薩深知,在這些華美剛毅的金屬軀殼之下,藏著怎樣的脆弱與無奈。
麗薩拍拍索菲的肩膀,“后天可能會是你最后的表演了,索菲,可不能讓我們失望啊。”
“那是!”索菲豎起大拇指,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看我殺得他們屁滾尿流!”
這次可沒那么容易——麗薩心里這樣想著,但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沒有對索菲的自信表現出絲毫質疑。
她已經拿到了中國空軍參加演習的飛行員名單。
勝算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