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薩總是對白鳥說,人沒有必要被屬于過去的悲哀所累。但作為大人的麗薩并不知道,其實回憶本身的內容并不痛苦,真正痛苦的,是什么都回憶不起來。
白鳥只是隱約記得,自己并不屬于卡奧斯城,而是出生在一個靠海的寧靜漁村。至于后來發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變成植物人,被誰送到卡奧斯城來,最后又是在誰的授意之下,以一個ZOMBIE系統試飛員的身份加入監察軍航空隊——這些完全沒有答案的問題,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她。
“你……你能看見我嗎?喂?能看見的話,動一下這個攝像頭好嗎?”
記憶中,再一次有知覺的時候,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便是麗薩那驚訝的、喜形于色的臉。
“她動了!她聽見了!”
她無法回答——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張開嘴,這種情況下的白鳥,本該是驚慌失措、六神無主才對,但很快,大姐姐那溫柔的笑顏讓她又鎮定了下來。
“你的名字,還沒有起好,不過你可以叫我麗薩。”
白鳥記住了這個名字,就像初生時見到母親的雛雞那樣,刻骨銘心。
很快,白鳥加入了“彩虹公主隊”,麗薩是整個隊伍的負責人。那時,和白鳥同樣遭遇的五個女孩飛在天上,麗薩就躲在地下,守在屏幕前,盯著一大堆不斷變化著的數據,提醒著女孩們做這做那。
并不是麗薩教會了白鳥飛行——從沒人教過,白鳥甚至記不清是從何時起接受訓練,又是從何時起坐上了改裝過的J21“銀劍”,飛行好像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不需要任何提醒,也沒給別人指手畫腳的空間。飛機就像是她身體的延伸,她能夠感知每一次起落時壓力的劇變,能夠聽到每一次加速時的獵獵風響,能夠摸到每一次突破音障時向四方擴散的沖擊波。
藍天與白云,大地與海洋,穿梭在女孩的每一個念想之中。只有在飛翔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是如此重要;也只有在飛翔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確實存在于天地之間。尤其是那加速的瞬間,撲面而來的氣旋和壓迫感,還有搖曳著的地平線,既像夢境般令女孩沉醉,又伴著不可抗拒的真實與危險。
這架在藍天中翻轉騰挪的J21Z,既是白鳥的家,也是她的墳墓。這上面沒有安裝任何逃生的設備——也沒有那個必要。就和其他女孩一樣,她被鎖在這個鋼鐵的軀殼之中。黑暗封閉的小艙之內,看到的六個世界,只有在攝像頭開啟時才會顯出光明。
透過這六個攝像頭,她看到了遙不可及的藍天、碧海,還有那從未觸摸過的大地。
女孩不了解外面的萬物,也不曾在她所保護著的城市里漫步,甚至沒有接觸過基地之外的任何人。
白鳥知道,自己沒有這些權利,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已經死了——困在一具殘缺但還具有人形的身體之中,無法移動,無法感知,只有微弱的意識在腦海深處閃耀著點點火花,他們一旦拔掉插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管子——那些她從來不曾見到過的管子,她便會立刻魂飛魄散。
麗薩告訴女孩,這就是ZOMBIE系統。她,還有另外兩個駕駛J21Z的隊友——“紅豬”和“藍龍”,都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女孩從沒有見過她們的樣子,但可以肯定,她們的父母也簽訂了類似的契約,把已經變成廢物的女兒送到了卡奧斯城。
治療是免費的,但并不無償。她們作為某種志愿者,加入了ZOMBIE系統的試驗,成為卡奧斯監察軍改裝戰機的駕駛員。如果不出意外,服役滿三年之后,她們的治療就會完成,然后自由地離開這里。
“等到那個時候,我帶你去看海。”
麗薩總是在訓練結束時這樣說。
“去海灘看海。”
白鳥依稀記得她的故鄉是在海邊,是一個美麗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海濱漁村。不知為什么,麗薩知道這一點——或許她還知道更多,所以她明白用“去看海”這樣簡單的短句作為鼓勵,對白鳥來說再有效不過。
只是毫無疑問,白鳥的表現越優異,那一天越是遙遙無期。
藍龍曾偷偷和她探討過依靠偷工減料的方式離開監察軍的方法,她思慮再三,沒有給出答復。女孩當然喜歡自由,但是她也明白,在這個世界,光有自由還遠遠不夠。
用自己的雙腿奔跑,用自己的身體站在耀眼的星空之下——她已經準備好重新獲得這些早已失去的權利了嗎?連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都說不清楚的女孩,已經準備好重新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了嗎?
有的時候白鳥覺得,她并不是鎖在籠子里的金絲雀——
她就是籠子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