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天晚上這頓飯，高總和孟總吃的都很滿意，對于程功來說，這些菜雖然都是津菜里的代表，但難度幾乎低到可以忽略不計。都是他從小就會做的菜，不說閉著眼也能做，起碼睜著眼做，水平絕對是市里頂級的。

有這頓飯當(dāng)做試金石，眾人都對次日的那頓海味官席更加期待了，程功的心也懸得更高了......

第二天一大早，程功就去找平時進(jìn)貨的干貨店，買了一批燕窩。這東西價格太貴，后廚備料極少，他今天買了平時三倍的量，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得在下午四點之前，把羔燕的味道給“編”出來！

到了午飯的飯口，燕窩也發(fā)好了。程功無暇去管中午的事，后廚的事讓二灶師傅吳西彪暫時負(fù)責(zé)，吳西彪人稱“吳二爺”，雖然只是個二灶，但在醉春居工作了三十年，自小在這學(xué)徒，手藝也沒得說。做程家的傳統(tǒng)大菜可能稍遜于程功，但一般的菜品，有他坐鎮(zhèn)，質(zhì)量有保證，在老顧客口中，那也是市里頗有名望的大師傅，放到其他乙級館，足夠當(dāng)主廚的水平。

前廳和行政上的事，就交給李夢嵐去處理，程功單獨開了個小灶，開始燉燕窩膏。

單純的燕窩膏好做，但燕窩本身雖然是白色的，燉成的燕窩膏可是玻璃色，這是一種稍微顯白的透明質(zhì)感，顯然和李德倫說的“羊羔一樣的雪白色”大不相同，得往里加牛奶！

同時還要保證鮮嫩軟滑的口感，以及香甜味，糖自然也必不可少。他自己琢磨了“微甜”、“普通甜”、“很甜”、“特甜”四種口味，再其中分別加入薄荷水，燉好之后慢慢放涼，自己則趁著晾燕窩膏的空檔，跑去食堂請李德倫過來試吃，看能不能勾起德爺?shù)挠洃洝?

程天樂現(xiàn)在有陳玉琴相助，雅間的大客戶又被帶回醉春居一部分，二人加上張勝利完全可以應(yīng)付自如，李德倫基本不需要親自動手干活了。

見程功來的著急，李德倫叮囑程天樂幾句，便跟著程功一起去了醉春居。

路上李德倫還埋怨程功膽大包天，不會做也敢應(yīng)人家這頓飯，萬一玩砸了可怎么辦？

程功給他講了李夢嵐那個主意，德爺瞬間啞火。自己最疼的就是這個寶貝孫女，數(shù)落程功可以，數(shù)落孫女可不行！再說了，李夢嵐這個主意想的倒也沒毛病，這菜本就是個點心，又是贈的，即使做的不好，對方也不應(yīng)該挑眼，老話說得好——白給的饅頭別嫌面黑！

這桌海味官席要是做得沒毛病，對方作為一個吃主，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因為一道敬菜埋怨廚子，更不會因此永不登門，畢竟現(xiàn)在還能做整套海味官席的飯館，整個津城也不超過十家。

來到程功的辦公室，程功著急忙慌的把四種不同甜度的羔燕全都擺在李德倫的面前，請德爺品嘗。

李德倫挨個嘗了一遍，眉頭微微皺起，嘴里咂著滋味，緩緩說道：“味道不太對啊......”

“差在什么地方？您說吃下去涼颼颼的，我特意在里面放了薄荷水。”

“薄荷水是按說是沒錯，但是味道卻差了點意思，具體是什么，我還真說不上來，反正這股子涼颼颼的感覺沒錯，但這個甜度好像不太對。”

“都不對？”

“嗯，都不對，不是這種甜，我估計不光是糖的問題。那時候小，吃不出來，現(xiàn)在想想，這里面很可能有甜味的水果！”

“水果？”

“對！”李德倫分析道：“當(dāng)初師父應(yīng)該是用什么水果熬的水，用水果的甜味代替了白糖。”

“這可就難辦了......”程功愈發(fā)緊張了，把水果熬出甜味來，那可選擇的范圍太大了，蘋果、脆梨、酥梨、橘子，甚至是西瓜、香蕉、菠蘿蜜，反正是甜味的水果都有可能啊！

李德倫給他出了個主意：“這時候你就別管這個果味了，我們家嵐嵐說得對，他就算吃出來了，你也能拿話搪塞，只要大體味道差不多就行，你就用這個！”

說著，他拿起一份普通甜度的：“就按這個糖的量，減掉大概......三分之一吧，就差不多有那個意思了，另外薄荷也得減，減一半，稍微有點清涼的底口就行，沒那么沖嗓子。”

“我再試試。”

這次程功加快了速度，此時已經(jīng)快兩點鐘了，他就還有三個小時來做實驗，等羔燕自然涼是不可能了，剛出鍋就直接放進(jìn)了冰柜，給它瞬間降溫，雖然這樣會破壞口感，但這也是無奈之舉。程功將晾涼了羔燕再次擺在德爺面前：“德爺，您再給試試。”

李德倫窯了一小勺，咂咂滋味，勉強點頭：“差不多了，就是這個意思。你可得想好了，底口大概就是這樣了，里面肯定缺東西，你自己琢磨詞怎么跟人家解釋。”

“嗯，您放心吧，我琢磨著應(yīng)該問題不大。”

李德倫抬手腕子看看表：“喲，都四點了，你趕緊忙活吧，我先回去，你要是需要我給你踢腳，我一會兒再過來，你要是自己能應(yīng)付，那自然是更好。”

程功聞言連忙挽留李德倫：“德爺，您要是愿意給我鎮(zhèn)鎮(zhèn)場子，抬個點，那您干脆就別回去了，我估計五點多他們就該來了，正好，還有別的菜呢，整臺席面您都給掌掌眼。”

“那我也得回去跟天樂說一聲，別回頭他再以為我出什么意外了。”

“行，那您一會兒可得過來啊。”

德爺笑道：“咱爺倆一塊干了也有三十年吧，67年的時候，一大幫半大小子來砸店，你都沒今天這么緊張！”

程功則是無奈苦笑：“跟您說實在的，別看我今年五十多了，親自掌灶做整套的海味官席，這還是頭一次！我沒趕上舊社會大戶人家胡吃海喝那個年月，今兒第一次安排這種頂級席面，您說我能不緊張嗎？我自己丟人是小事，不能給我父親和我爺爺丟人啊！”

“你呀，穩(wěn)住了干，別害怕，我去去就來。”

德爺這一輩子，上參加過國宴，下挨過批斗，見慣了大場面，還真沒拿這區(qū)區(qū)一桌酒席當(dāng)回事，醉春居剛開業(yè)那會兒，這席面每天都得賣個兩三桌呢！

老爺子搖頭晃腦，哼唱著京劇，慢悠悠返回食堂，剛進(jìn)后廚，就聞見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兒。

“嗯？”德爺往旁邊一歪頭，就見面案上擺著二十多個飯碗，里面都盛著乳白色的碗凍，程天樂和張勝利一邊一個，正在那扇扇子呢。

“二位，下個月就進(jìn)臘月了，在這扇扇子？做的什么凍子，放院里等它自己涼不行嗎？”

“不行！”程天樂頭也沒回，認(rèn)真的盯著這些碗凍：“這羔燕啊，要的就是這種白似羊毛的質(zhì)感，外面風(fēng)大土多，晾一會兒就臟了！”

李德倫大驚：“你等等！你晾的這是羔燕？”

“對，就是羔燕！辯帥府的名菜——羔燕！”

“你居然會做？”

程天樂這才回過頭來，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端過一個小碗，遞給李德倫：“德爺，您給品品，是不是當(dāng)年的味道！”

李德倫接過碗，仔細(xì)看了看：“別說，這模樣做的，不比你爸爸那個差！”

陳玉琴趕緊跑過來遞給他一柄勺子，德爺嘗了一口，頓時如遭雷擊！

與此同時，程功也有如遭雷擊的感覺。

四點十五分，那位高總竟然提前到了醉春居，跟前臺經(jīng)理說，要拜訪程經(jīng)理。二人見面，高總提出了一個讓程功無比擔(dān)憂的問題：他想提前嘗嘗羔燕的味道！

“程經(jīng)理啊，實不相瞞，我小時候有個愿望，就是你們醉春居能把這個羔燕當(dāng)做零食售賣，可惜一直沒有等到這么一天。我想讓家父給我買點，家父又說我沒出息，人家送的東西，吃起來沒夠，不像話。現(xiàn)在我年紀(jì)大了，說句不好聽的，吃一口少一口了，我就想圓了兒時的愿望，能花錢買一份羔燕，不知道程經(jīng)理可不可以破個例？”

“這個......”程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現(xiàn)在這位可是空著肚子來的，雖然有昨天那桌子菜打底，人家知道他的大致水平，但人家那一千美金可還沒真正花到店里呢，萬一吃著不對味，這錢可就飛啦！

高總見程功猶豫，急忙追問：“怎么？程經(jīng)理一定要堅守傳統(tǒng)嗎？”

“這倒不是，就是現(xiàn)在后廚剛開灶時間不長，羔燕還沒做好呢。”

“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時間長短都沒問題，我只是想多買一些，不知可不可以啊？”

“可以！可以！”

這位高總到底是個吃主，剛聊了幾句，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程經(jīng)理，這個羔燕現(xiàn)在還有多少位廚師能做啊？”

“現(xiàn)在啊......現(xiàn)在醉春居就我還能做。”程功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只能先往自己身上攬。

“那您現(xiàn)在陪我說話，會不會耽誤您下廚？”

“哦，不會！”程功一聽原來是這個意思，趕忙解釋：“這個羔燕要先把燕窩燉成膏，然后再放涼，切塊分裝，我已經(jīng)燉好了，現(xiàn)在正在降溫。”

“降溫？這么說現(xiàn)在有半成品的？”

“有......”程功暗道：“這位爺嘴也太急了！”

“能不能帶我去開開眼界？”

“可以，您跟我來。”

程功心一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干脆放棄掙扎，帶著高總直奔后廚。

到了后廚果然看到放在一旁晾涼的一排模具，里面裝的都是熬制好的燕窩膏，就等著晾涼之后，從模具中倒出來，直接就能裝盒打包了。

程功也不等他繼續(xù)追問了，直接拿起一個模具，跟旁邊廚師要了一個大碗，把里面的羔燕扣到碗里，遞給高總：“高總，您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型了，您要是想嘗嘗，就先來一塊，我們也是多年沒有做過這道菜了，您是老吃主，多給我們提提意見。”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我得好好謝謝您啊，您圓了我兒時的夢想。”高總接過碗，手下找廚師要了個勺子，遞給高總。

高總顯然是有點激動，闊別家鄉(xiāng)四十年，如今鬢發(fā)已白，終于吃著懷念多年的兒時味道了。

他的手微微發(fā)顫，輕輕舀了一勺放進(jìn)嘴里一抿，頓時神色一暗！

程功瞬間如墜冰窟......

完了，看眼神就知道，自己這個不對！

“高總，這個......味道不對？”

這位高總也有點為難，他本以為這道菜雖然菜單上沒有了，但程家三代為廚，自己爺爺?shù)哪檬植耍€能不會？

可這一口下肚，味道跟自己記憶里的羔燕相差甚遠(yuǎn)啊，雖然底口一樣，但兒時的那種驚艷，完全沒有！

“程經(jīng)理啊，恕我無禮，這羔燕的味道，和我兒時吃過的，似乎不太一樣啊......”

“是么，也許是年頭多了，我可能記憶有些模糊，差了一些配料，也有可能是.......”

高總也怕程功當(dāng)著一屋子員工丟人，便接著他的話茬說道：“是我的記憶存在偏差，畢竟是我兒時的記憶呀，這么多年過去，記不準(zhǔn)啦，不過這個羔燕的味道還是不錯的，作為醉春居的敬贈，我還是非常感激您的。”

程功一聽，完！

剛還說要單買呢，這就改了敬贈，看來這一千美金人家出于禮貌是不會要回去了。但這頓飯過后，就得給人家退余額，這壓柜錢也就壓這一頓的了。

勉強吃完這碗羔燕，幾人便離開了廚房，程功還想讓他看看其他幾道菜的備菜情況，想用自己的那些看家菜掙回一點面子，可這位高總顯然是很失望，沒心情看了，提議回去聊聊天。

剛從廚房出來，就見李夢嵐站在門口，程功一愣：“小李，有事？”

“我爺爺和天樂來了，在辦公室等您。”

“天樂也來了？”程功沒想到天樂居然會來他這，這倆人在家都不怎么說話，今兒德爺使了什么魔法，怎么把他帶來了？

李夢嵐故意稍微提高了聲音：“他們還帶來了一個食盒，說是特意給高總做的羔燕。”

“給我？”高總納悶：“李小姐，您說的這位天樂是哪家公司的老板？我認(rèn)識嗎？”

程功趕緊解釋：“天樂是我兒子，河對岸有個老街食堂，是他承包經(jīng)營的一個小餐廳。”

高總大喜：“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啊，原來令郎也能做這道菜！之前我聽孟總提過，說老街食堂是‘廟小乾坤大’，程二少的技藝精湛，頗有乃父之風(fēng)。”

這時候程天樂從程功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對著高總微微一笑：“您這話是謬贊了，但若是單論這道羔燕，我爸確實是不會做。”

“不會做？”

“對，不僅他不會，現(xiàn)在全國就只有我一個人會做。”

“這......”

高總沒法接茬了，這程天樂怎么不受捧啊？我說的是好話啊，順便給你父親來點面子，怎么你替他擋了呢？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他還挺看不上自己親爹的。

程功也很尷尬，要從父子角度說，當(dāng)著外人讓他這么下不來臺，他完全可以發(fā)作。可目前最大的問題在這道菜上，程天樂顯然是胸有成竹，這時候真罵他幾句，一會兒他肯定更不給自己面子。權(quán)衡再三，程功決定跟兒子服軟！

“天樂，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人家高總是特別想念這個兒時的美味，一回津城就來咱們醉春居，點名要吃羔燕，你既然能還原當(dāng)年你太爺?shù)淖髌罚蔷挖s緊讓高總嘗嘗吧。”

這時候李德倫也從辦公室追了出來，趁機擋在程天樂身前，以免他繼續(xù)讓程功下不來臺。

“高總，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李德倫啊！”

高總對這位當(dāng)年的沒落公子哥還有點印象，現(xiàn)在又跟他兒子做生意，更應(yīng)該給點面子，趕忙上前拉住李德倫：“李大師啊，怎么會不記得您呢！昨天我還和您家公子說，今晚務(wù)必要請您一同赴宴，好好敘敘舊！當(dāng)年家父和您父親李督軍可是交情莫逆啊，后來您入了勤行，我還經(jīng)常吃您做的點心呢！聽說您現(xiàn)在退休養(yǎng)老了？還拿到特級廚師的頭銜，一代宗師呀！”

“哪里，哪里，您太捧啦，屋里請，咱們里面邊吃邊說。”

程功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個人了，高總還帶來兩個下屬，干脆提前開了包間，幾人一同進(jìn)去，程天樂拎著一個老式食盒，打開之后，里面是二十個四方小盒，做的特別精致，每個小盒上還貼著一張紅紙，上面用墨筆寫著“敬贈”二字，下面空著一大塊，估計是贈那位客人，寫那位客人的名字。

一看到這個小盒，高總頓時兩眼放光：“哎呀，想不到您家還有這個盒子？這......”

他拿起一個小盒子，左看右看，興奮的想個孩子，完全沒有了之前老總的派頭：“這就是當(dāng)年的包裝啊！一模一樣！我家里還有一個，我沒舍得扔，現(xiàn)在還時不時的拿出來把玩！”

“您再嘗嘗里面的東西，看看對不對味兒？”

高總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塊形似白玉的奶凍，從表面上看，跟剛才程功做的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拿起勺子輕輕挖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只一瞬間，便已連連點頭：“沒錯，就是這個味道！太對了！太對啦！”

程功見高總?cè)绱思樱滩蛔柼鞓罚骸澳愀l學(xué)的這道菜？”

與高總不同，此時的程天樂臉上沒有一絲激動，只是冷冷的吐出三個字：“我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