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日落時,黃州北城墻,一個大竹簍里蹲著兩個人,正順著繩子一點點下降。
下面的百姓見到此情景,都不由往前靠,卻是城頭上的士兵舉著弓箭在朝下面暴喝:“滾開!不滾的話射死你們!”
墻根底下騰開一塊空地,兩個身著粗布的漢子從上面下來,其中一個只是穿著草鞋,而旁邊一個則在外面粗布之下,里面還套著細布的衣衫。
粗布衣不過只是掩飾。
“讓開,這里沒油水!粥場開在那邊……”
領頭的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身后的跟班,二人穿過城北的難民聚集地,前行艱難。
“城外這是怎么回事?如此腌臜,知府大人就不知道把人給弄進城里去?”
為首之人是城內士紳代表,盧氏一門的當家人盧健殷。
他出城的目的,就是為了跟義軍談“贖青苗”事項。
后面跟班道:“老爺,城里也這副光景,各街道,那已是擁堵不堪,城內的鄉親都不敢出門,現在小偷小摸什么的官府都不管,聽說這幾天都在把一些人往城外攆。”
盧健殷道:“怎么攆?我出城都要靠個吊籃,難道把人一個個丟下來?”
跟班道:“俺也是聽說的。老爺啊,您為什么要出城哩?外面兇險,怕沒命回去。”
盧健殷想到這個,連捂鼻子都忘了,差點原地蹦起來。
他怒道:“你當老子愿意的?還不是手氣不好?他娘的,干點啥都要抽簽,那些家里有官的為啥不用出來抽!?”
隨即,他的情緒似乎是平緩了些許。
“不過也好,我出城是給賊寇送銀子送糧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他們銀子和糧食還沒到手,難不成先殺我?再者,各家也給我這個赴死之人不少好處,總算能讓我不虛此行。”
“是是是。”跟班道,“那老爺,跟您出來一趟,回去后能給俺家那口子一件新衣服不?您看俺都冒死跟您出來。您有好處,也想著點小的?”
盧健殷回頭打量那四十歲上下的跟班,皺眉道:“老吳啊,瞧你沒出息的樣子,回城之后,給你一匹布,想做啥衣服做啥。還有這雙鞋……嘖嘖,趕緊給換了,到時給你兩雙。”
“謝謝老爺,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老吳感激涕零,原地給盧健殷俯首作揖。
“行了,先有命回去再說,趕緊在前面給老子開路。好在這幾天沒下雨,不然這路還能走嗎?”
……
……
城北郊外。
盧健殷和老吳主仆二人舉著雙手,在一眾義軍士兵的押送下進到營地。
就在他們還在四處問詢誰能遞上話時,另一頭結束了一天戰前宣講的劉宸,帶著齊十一妹出現在這處營地內。
“給青天大老爺叩頭了!”
老吳見到個騎高頭大馬的過來,二話不說跪地便拜起來。
盧健殷拉了他一把道:“起來。”
此時劉宸已跳下馬。
盧健殷順勢將老吳扒拉到自己身后,走過去拱手道:“鄙人盧某,今日前來好漢的營寨內,跟營寨的當家會面,三生有幸。”
齊十一妹看到這種市儈之人就覺得心煩,比劃了一下手上的刀,蹙眉道:“誰啊你?”
盧健殷道:“這位好漢……不是,好……好……”
男的稱好漢,女的稱什么,盧健殷翻遍腦子,也找不出個合適的稱呼。
“呵呵。”
劉宸笑了笑道,“閣下,是替城內大戶贖秧苗的?”
“對對,贖秧苗,我們這都稱贖青苗,您看,好漢來了,我們也沒法招待,這不是送上一些慰問,方便諸位好漢以后的路更順暢。”
盧健殷說話之間,從懷里掏出一沓疊起來的紙張,呈遞上前道,“這是城內官紳的名單,還有他們田地在城外大致的位置,您給看看。”
“哎呦,好東西。”
劉宸也沒避諱什么,走上前,直接從他手上把紙張給接過來。
“正愁進城之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城內有哪些大戶,你們就這么貼心給我送名冊來了?很好。”
“啊?”
盧健殷一臉懵逼。
你要進城?
開什么玩笑?
你們還有本事飛過那道城墻不成?
盧健殷道:“這位好漢,不知怎么稱呼?我……鄙人想跟當家的敘話,有些事,我想……跟當家的談比較好。”
齊十一妹橫眉冷對道:“咋的?對我們當家的還有何想法不成?莫不是城內派來的細作,刺探我營中情況?甚至是來行刺殺之事的?”
“沒……這位好漢,您別誤會,鄙人單純是覺得,有些事,得跟拿主意的談,不然我回去之后沒法跟托付我前來的人交待。”
盧健殷一邊強行解釋,一邊在心里感慨。
賊就是賊。
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劉宸一副親和笑意,道:“十一妹,別嚇唬咱的大戶代表,以后還要靠他跟城內的大戶聯系,募集個軍糧物資什么的。這位盧鄉賢,如此稱呼可以吧?”
“不敢當。”盧健殷急忙道。
劉宸微笑道:“我就是當家的,你不是要找拿主意的嗎?這營地里事,跟我說,我能做主。”
盧健殷這才將劉宸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心說,這么年輕啊?
不是說這伙賊人的頭目都是獐頭鼠目的?
就算有訛傳,那也該是虬髯胡,一臉橫肉,老遠看就不好惹的樣子?
咋還這么彬彬有禮呢?
“您是?”盧健殷還想求證一下。
“本人劉宸,人稱劉七。”劉宸道。
“您就是劉七爺?哎呀……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您的大名,鄙人在千里之外早就聽說過,您可真乃是大英雄,連黃州城內都流傳您的事跡……”
盧健殷上來就是一頓捧臭腳。
劉宸聽了也不當回事。
這種場面人,捧人時候說的話,走不走心都兩說。
我一個賊首,用你來崇拜?
“好了。”劉宸伸手打斷他的話,道,“你且說,這次贖秧苗,你們打算給多少……好處?匯總一下,跟我說說。”
盧健殷道:“是這樣,我們準備給您紋銀一百二十兩,錢三百貫,加糧食三百石!您看……”
齊十一妹扒拉著手指頭一算,暴喝道:“打發要飯的?”
“啊?沒有沒有,這位好漢別誤會,這數目不少了。各家都是砸鍋賣鐵……”盧健殷又要訴苦。
劉宸抬手打斷他的話道:“盧兄弟,你們每年給朝廷繳納的賦稅得有多少?役出幾丁?你再看看,這城外的良田,每一茬的收成得有多少?一年又收幾茬呢?”
“這……”
盧健殷顯然回答不了這種問題。
劉宸心里也有算盤。
單說給的糧食,這年頭糧食按容器容積算,并不按斤兩,三百石糧食,大致換算也就是三萬六千斤,按照一個士兵每天一斤糧食的標準配給,這些糧食也就夠軍中上下支撐六天。
當然省著點也能過,但將士們就要餓肚子,人心思變。
這種情況下,齊十一妹說這是在打發叫花子,一點毛病都沒有。
劉宸道:“這點錢糧,不夠我數萬將士塞牙縫的,回去后跟那些大戶,還有官府的人說,你們的誠意太差了,我決定自己帶兵進城去取。”
“您……您先收下啊。”
盧健殷也很著急。
我這是代表城里的人給你送東西,你怎么的也先答應下來,你要是覺得不夠,我也可以帶話回去,咱繼續談。
但你這種上來就說要自己進城取……讓我很難辦。
也替你的智商捉急。
這城大墻深的,你憑啥覺得自己有本事進去取?
還是說就是故意在吊著賣?放狠話,讓我們多出錢糧?
“記住,我們不是草寇,不是來打秋風的,更不是來做樣子混臉熟的。我們是一心要反抗暴政,推翻朝廷的。”
劉宸笑道:“這份名單,就是給我最好的禮物,進城后我按圖索驥,有一家算一家,把軍糧物資給我準備好。”
“再幫我帶話進去,城破時,各家最好都本分一些,老實留在家中聽候差遣,若是到處亂竄,甚至有妄圖逃出城者,下場可不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