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了，都亂了。

袁紹戰敗的消息才傳入軍中，帳中諸將的神情變幻，肉眼可見。

盡管人人都強裝鎮定，孫策還是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迷茫、猶豫。

他們如今駐扎在新城縣，此地有多微妙呢。離太谷、伊闕二關，只有兩步之遙。只要打穿它，東都洛陽近在咫尺。

而且探馬已經探明，此處守兵不多，只有近千人。這搔首弄姿的模樣，無疑是羊入虎口，誰能不垂涎欲滴。

若是再膽大些，新城縣旁就有一條伊水，在此搭設浮橋，跨過它，就是廣闊的關中平原，眼前將再無一道天險阻攔，全軍可以直插洛陽城。

到時，振興皇室，就不再是一句口號。封侯拜相，更不是夢。

唯一要擔心的，就是董卓的主力什么時候來。長沙軍能不能在這之前，拿下太谷、伊闕二關，或是成功渡過伊水。

以韓當、吳景為首的人，主張先打太谷、伊闕。此地兵少，又有天險在手。長沙軍占據下來，進可攻、退可守。

黃蓋、朱治則認為，董卓大軍不知身在何處，切不可冒然行軍，不如固守新城縣，等袁紹重整旗鼓，繼續三路圍攻。

搶渡伊水，還是太過兇險。敵軍將浮橋一斷，眾人將插翅難逃。命就一條，大家都沒有失智到選擇此路。

兩方人吵來吵去，又把目光看向孫堅，他們在等主帥的決議。

孫堅卻沉默了。

僅存的理智告訴孫堅，應該固守新城縣。萬一董卓主力兵至，長沙軍在關下腹背受敵，會有全軍覆沒的風險。

感性又在身體中暗暗作祟，似乎在說：沖過去，沖過去就能看到霍去病、班超等人的身影。不止士人想要青史留名，武將亦有建功立業之心。

“將軍，下令吧。”

韓當是個急性子，直接起身逼問。

“大帥三思啊。”朱治深怕孫堅做出錯誤決定，再次出聲表態。

如此心亂如麻的主將，面對帳下諸將的爭吵，豈能做出決斷。

角落中的劉辟、龔都兩人悄悄對視，他們不懂兵法，卻很熟悉這種局面。大賢良師當年是怎么亡的？不就是各路渠帥爭吵不休，到最后都沒個拍板的人。

情況不對，咱們就投。劉辟給副將使眼色。

龔都雙眼一瞪，眼珠狂轉：還投董賊啊？

總比死了好……劉辟沖著龔都眨眨眼，又馬上收回小動作。他的余光注意到，少將軍起身了。

孫策快步走到主帳中央，一言不發，掃視著在場所有人。

爭吵的聲音，霎時戛然而止，大家都看出少將軍有話要說。

“全軍當退。”孫策話音剛落，驚愕就浮現在眾人臉上。

“都過來。”孫策滿臉堅毅，主動扛起重擔，又沖眾人招手，讓所有人都站在沙盤前。

“董賊主力都在虎牢關，驍騎校尉手上不過兩萬人。怕是袁盟主剛敗，虎牢關的主力就要趁軍心大亂，出擊中路。聯軍各部分散沿途，難以救援。依我看中路大軍，必敗無疑。”

三言兩語將眾人的美夢戳破，大家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成為孤軍的事實。

孫策神情一肅，目光落在新城縣的四周。此城沿河而立，方圓百里全是河水澆灌出來的沃野。

“我若是董卓，當整治全軍，即刻朝長沙軍奔襲。”

那就更該打下近在咫尺的太谷、伊闕兩關據守。有人明面上不說，卻在心底嘀咕。

孫策豈能不知道這些人的僥幸心理。他用指尖點了點沙盤，反問道：“軍中糧草，還能撐幾日？”

眾將這才如夢初醒，一時慌亂，不知作何言語。

他們已經聽懂孫策的顧慮，那怕他們在太谷堅守，從太谷關到廣成關，再到魯陽的運糧如何保證安危？

這條漫長的補給線，將直接成為長沙軍的命門。董卓都不需要派人打，只用圍上三、五月，長沙軍只有投降一條路。

以這個難題為基點，連新城縣都不好固守。

糧隊遇襲，圍點打援本就是兵法常態。

朱治感知到局勢的緊迫，立馬大聲道：“為今之計，只有退守廣成關，確保后路無憂。”

這已是上上之策，眾將正要點頭，孫策卻否決了這個提議。

“少將軍不是要退嗎？”

韓當著急萬分，問出眾人的疑惑。

“董卓手上騎兵眾多。我們走一步，他們行三步。我們走兩步，他們就可能行十步。”

再沒有人比孫策更清楚騎兵的機動性，這個兵種一旦形成大規模建制，對著一群背朝自己的退兵，幾乎就是一場屠殺。

“如果執意退守廣成關，大軍可能還沒走到陽人縣，就要被騎兵追上。”

孫策的話，幾乎讓帳內的氣氛壓抑到極點。

諸將皆是統兵之人，豈能不知道少將軍的言下之意。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留下一路偏師斷后，為主力的撤退留出時間。

慈不掌兵，該舍棄一些人的時候，就要大膽舍棄。

這是名將之法。

至于舍棄的人選……

就在大家相互四顧之余，孫策卻舉起拳頭，狠狠砸在沙盤上。他的力氣是如此大，直接將沙盤上的地形震散。

沙盤上，被標注為伊水的小水流，因為泥沙塌陷，正有蔓延四擴的跡象。

孫策迎向眾人的目光，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擲地有聲道：“我們跟他們打！”

眼下，就是最好的動員時機。孫策抓緊直言道：“董卓會來多少人，現在何處，全然未知。斷后的部曲少了，只會讓敵軍知道我軍潰逃，追勢更兇。斷后的人多了……”

那他娘還不如狠狠打一場呢。

幡然醒悟的朱治，亦是點頭道：“那就打。”

韓當就喜歡有人拿主意，看到朱治都同意，更是不帶半分猶豫：“少將軍下令吧，末將請愿死戰。”

黃蓋、程普等人亦是回味過來，齊聲道：“請少將軍下令。”

他們已經明白，此刻能帶眾人脫離危局的人，只有孫策。

注意到眾人希冀的目光，孫策心頭微微一熱，他正要回頭跟大帥請示。一只大手突然輕輕落在肩頭，來人壓低聲音道。

“別回頭，好好看著他們的眼睛。”

孫堅又拍了拍長子的肩膀，很是欣慰道：“上吧，孩子。”

重振旗鼓的主帥，走至孫策身邊，對著眾人朗聲道：“眾將聽令。”

“喏。”

兩側諸將分列好隊形，抱拳彎身。

“此戰由伯符指揮，誰若是敢抗令不尊。”孫堅拔出環首刀，高舉，斬下沙盤一角，“定斬不饒。”

“喏。”

大哥，咱們現在怎么說。龔都開始給劉辟使眼色。

先老實看著，別給少將軍拿來殺雞儆猴了。劉辟頗有危機意識的撇了龔都一眼。

大哥果然英明。龔都內心欣喜。

…………

…………

孫策給大軍選定的決戰地，在新城、陽人兩縣的中段，兩側都是群山，路口狹小，能最大程度削弱騎兵的陣型。更能騰出時間，讓大軍安營扎寨。

只從選址來看，眾將就非常佩服少將軍的眼光毒辣。此處地利，遠比陽人縣的矮墻好上太多。

加之占據此處，就不用擔心腹背受敵的危險。眾將的底氣，又平添幾分。

“此戰需三軍用命，打贏這場戰，大家都能舒舒服服回廣成關據守。”行軍在即，孫策又提了提將士的信心。

“少將軍覺得董卓會來多少人？”朱治問起關鍵問題。

“不會多，也不會少。”孫策有自己的判斷，“他們發現我們撤離新城，必然知道我軍要退守廣成關。敵軍連戰連勝，正是士氣大漲。敵將若是知兵，就會先帶騎兵追擊，咬住我軍，伺機而動。”

“若是他們不戰呢？”朱治竭盡思緒，在旁查漏補缺。

帳下有這么個肯動腦的人，是好事。孫策更是解釋道：“不會，他們就算看到我軍嚴陣以待，也會來打。”

“為何？”

“長沙軍是討董的主力，這是其一。三路大軍盡敗，以威壓服天下之人，這是其二。”孫策直接做出斷言。

甚至在他看來，第二個原因，才是董軍求戰的最大因素。

這是董卓的政治述求，他需要一場漂漂亮亮的大勝仗，打消暗中窺視之人的野心。

只要想明白這點，就能清楚西涼軍的求戰意志。

軍事，是政事的延伸。

這句話，不論過去多少年，都能適用。

朱治在心中回味再三，終于五體投地，很是佩服道：“少將軍英明。”

可惜，若是少將軍能再年長幾歲該多好。

欠孫家人的那句主公，就能喊給伯符聽了。

朱治有些失神，看著面前穿行的大軍，忍不住抬頭望起天色。

晚霞千里，鮮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