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研究
- 楊乙丹
- 10872字
- 2024-10-25 15:12:09
緒論
一、獨特的救荒養民策
“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1],如何在既定的自然環境、生產力條件和社會形態下安全生存,是人類社會持久的命題。從女媧補天和大禹治水的神話傳說,到歷代荒政體系的構建,乃至當下治理新冠疫情的國家動員,無不體現著人們維系安全生存的艱辛和努力。
每次洪水、干旱、地震、疫病等,本質上是自然現象或者自然秩序的波動,但卻往往演化為威脅人們生存安全的災害。從自然現象到自然災害,既反映了人類生存安全的脆弱性,也折射了災害的社會面向。在前農業時代,漁獵采集是人類的基本生計模式,當時的自然條件限制了食物獲取和人口的增殖,人們在自然失序面前同樣會遭受生存威脅,但因受威脅主體的數量有限,顯得災害烈度較低。步入農業時代后,定居農耕逐漸成為主導性的生業模式,相對而言,農業能夠為人們提供較為穩定的食物預期和能量來源,進而推動著人口的持續增長和文明的不斷進步。
然而,農業是自然再生產和社會再生產的統一,當自然秩序的波動加之于農業生產以及農業產出按照既定的社會秩序進行分配之時,往往意味著災害烈度的增強。與之同時,周期性的農業生產取代漁獵采集的生計模式雖然能讓食物總量得以增加,但并不代表農業生產者能夠吃得更好、過得更悠閑。正因為農業生產誘發的各種危機,人類史學者曾不無詼諧地說,萬年前的農業革命是“史上最大的一樁騙局”[2]。
災害的自然和社會雙重屬性,要求努力維持生存安全的人們采取復合性的應對策略。其中,災害的自然面向迫使人們在特定生產力條件下,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通過觀測天象、預測自然失序、修筑水利工程、提高農業生產技術等,弱化災害對人類生存安全的沖擊。而災害的社會面向則要求人們完善社會治理技術,從政治、經濟、社會乃至文化等層面入手,提供一攬子的救災政策工具。馬克思曾告誡人們: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必須實現“人類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3]。人們在應對災害的過程中所發展出的工程技術措施和社會治理措施,就體現著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的關系的和解。
從災害社會學的角度而言,不同社會群體暴露于災害的脆弱性程度有顯著差異。換言之,同樣的災難事件對不同社會群體的危害有明顯區別。究其原因,就在于特定社會形態中的階層分化,而階層分化往往意味著不同層面的社會個體占有維持生計的資源有明顯差別,以及獲取災害救助機會的參差不齊。另外,社會群體的差異還體現在應對災害的能力差異和災害中對救災資源需求的不同。
對災民的細分可以從多個層面展開。在傳統農業社會,災民通常是按照居住地、受災程度和財產多寡(或經濟生存能力)進行劃分。按照居住地,災民通常分為城市災民和鄉村災民,其中,城市災民主要從事國家治理和工商業,鄉村災民主要從事農業生產;按照受災程度,災民通常劃分為重災區災民和輕災區災民,為了進一步區分災民受災程度,又可以采取災傷十分法進行細分;按照財產多寡或經濟生存能力,災民可以劃分為富有災民和貧困災民,而為了顯示貧困災民的貧困程度,又可以細分為極貧、次貧等,其中的極貧通常指的是沒有財產或經濟生存能力者,次貧者一般擁有少量的財產或經濟生存能力。綜合各種劃分,又可以將災民整體上劃分為富有災民、次貧災民和極貧災民,他們分別對應著有能力在災害中實現自救、有一定能力但不足以完全實現自救和沒有能力實現自救。盡管這種劃分顯得粗略,但卻可以為不同救荒策略的選擇提供指導。
按照能否在災害中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安全的標準,不同類別的災民具有差異化的表現。其中,城市和鄉村的富裕災民因擁有較多的財產或經濟生存能力較強,能夠更有力地抵御災害的侵襲,即使遭遇災害威脅,通常仍能維持安全生存。城市和鄉村的極貧災民在平常年景中維持生計已顯得捉襟見肘,在災荒年景中完全需要借助于外部的支持。相比而言,城市和鄉村中的次貧災民則要顯得復雜,其中,城市次貧災民多從事小手工業或商業,他們維持生計的途徑更依賴于市場機制,手中抵御災害沖擊的資本多是貨幣化的財產;鄉村次貧災民主要從事農業生產,抵御災害沖擊的資本是儲備的糧食和能夠持續生產糧食的耕地。
“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在封建國家維護統治的過程中,災民更可能成為統治者覆滅的直接推動力量。因為即使統治者擁有巨大的暴力潛能,民眾可以接受被統治的地位,但在生存至上原則下,人們接受被統治的理性自覺是以能夠安全地生存下去為底線。而人們一旦淪落為災民,尤其是沒有足夠自救能力的貧困災民,也就意味著安全生存遭遇到了威脅,此時若得不到統治者組織的救助,必然會否認統治者威權的合法性,并通過搶劫等擾亂統治秩序的方式謀取生存的資源。于是,在災荒之際奮力施救災民是統治者必須承擔的道義責任,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
救荒是在有限時間和資源約束下的道義之舉,即使是高坐金鑾寶殿上的帝王,在組織救荒時同樣受到救荒資源有限性的限制。于是,理性的救荒策略就在于針對不同的災民群體,采取差異化的救助手段,在維持災民安全生存和節約救荒成本中尋求微妙的平衡,盡管這個平衡點通常難以精確實現。并且,多重約束條件下尋求最佳救荒實效的努力,也決定了救荒僅僅是為了讓災民維持最低的生存資源,而絕非滿足他們無盡的安全生存需要。
災民的結構性差異和救荒的多重條件約束,決定了針對不同的災民應采取不同的救助策略。但無論是出于節約救荒成本的考量還是遵循道義合理性評價,城鄉中的富有災民均無資格獲得稀缺的救荒資源,他們應該也必須被排除出救助的對象范圍。與之相反,城鄉中的極貧災民,尤其是鰥寡孤獨廢疾者,必須被納入到救助體系之中,因為他們不僅最接近于成為“覆舟者”,而且最符合救荒的道義合理性評價。至于城鄉中的次貧災民,沒有能力在災荒中完全實現自救的社會屬性賦予了他們得到救助的道義正當,但有一定的財產或經濟生存能力又決定了他們應該在被救助的過程中付出一定的成本,畢竟,將他們與極貧災民同等對待,同樣不符合道義合理性評價和節約救荒成本的內在要求。于是,對城鄉極貧災民進行無償的賑濟,尤其是滿足他們維持生存所需的口糧,對有一定貨幣化財產的城市次貧災民平價賑糶糧食,對有一定生產能力和條件的農村次貧災民進行賑貸,緩解他們的口糧危機和農業生產中必需的種子、牛具等,就成為多重約束下最佳的應急性救荒策略(見第二章)。
作為一項獨特的救荒養民對策,賑貸一直是數千年荒政實踐的重要舉措,一定程度上維系了中國古代小農家庭農業的延續和發展。相比于其他救荒措施,賑貸雖然也內嵌于封建國家的官僚制度和治理體系,因而可以用維護統治、鞏固政權和實現持續剝削等政治話語進行解釋,但它在制度文化、運行邏輯、機制設計等方面,均具有自身的特殊性。一方面,災荒賑貸制度衍生于中國古代國家與農民的道義關系,同時推動著這種道義關系的不斷形塑。它以統治者對農民的道義責任為重要邏輯起點,以“仁”和“義”為核心評判準則。另一方面,在古代應急性救災舉措中,無償的賑給體現的是純粹意義上的救助,它與恩惠性的施舍并無二致;平價的賑糶則借助于市場機制,利用國家調控的價格向難以維持生計的貧民進行有條件的救助。與之相比,賑貸以國家與農民道義關系下的信用做支撐,以彈性乃至虛化的“借貸—償還”關系為約束,在運行過程中,市場定價、借貸利息、違約追責等具有很大的彈性,甚至缺乏用武之地。
此外,賑貸與其他類型的借貸是嚴格分離的。除賑貸之外,農戶借貸無怪乎以親緣關系為基礎向親朋借貸和從農村金融市場獲得商業性借貸。其中,親朋之間的借貸是民間經常發生的互助性借貸,它不以取息盈利為目的,而是著眼于有財富盈余的親朋向無法維持正常家庭運轉或陷入生計困境的親朋提供無償的借貸幫助。而農村金融市場的商業性借貸與高利貸高度一致,這種借貸以利息收入最大化為核心追求,通常不會產生正向的社會效應,或者并不主動考慮社會效益的邊際增量。因此,賑貸、親朋之間的互助性借貸和農村金融市場的商業性借貸具有不同的運行邏輯,也屬于不同的研究范疇。
賑貸是中國古代荒政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古代荒政問題理應將其納入其中,但賑貸的獨特性也要求不能對其進行簡單平面化的敘事,而要將其作為一個特定的學術問題,分析它獨特的制度內涵、運行結構、機制設計和演進邏輯等。換言之,在方興未艾的災荒史研究中,對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進行系統探索,是一個應該完成的學術任務。
二、荒政史研究的薄弱環節
荒政對維護統治和維系社會運行秩序的重要性,救荒對統治者個人價值實現的意義,以及數千年豐富的救荒實踐,為荒政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引導著人們對歷代荒政的成敗和救荒實效進行持續的關注和探索。古人對荒政問題的關注主要體現在編撰數量眾多的荒政書。根據夏明方先生的搜集,從漢代到清末共有476部荒政書問世,現存荒政書就多達411部。[4]李文海等人編錄的《中國荒政書集成》,收錄了自南宋到清末的187部荒政書,已達1200多萬言。如果再加上散布于文人札記、宮廷奏議、帝王詔令、墓刻石碑等的荒政言論,數量又不知翻番幾何。法國漢學家魏丕信曾將清代荒政文獻劃分為“實用指南類”、“百科全書式匯編類”和“特定荒政活動之公牘文集類”[5],又足見古代荒政言論類別之豐富。
在古代荒政著述中,災荒賑貸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如南宋董煟關于社倉的記述、元代張光大對義倉賑貸弊病之揭露、明代林希元對“稍貧之民便宜賑貸”的呼吁,等等。除此之外,歷代官私所修史書和文獻匯編中,也廣布著不同時期災荒賑貸的具體事例。其中,清人徐松輯的《宋會要輯稿》、《食貨》六八記載了574項宋代賑貸事例、詔令和奏議,《清宣宗實錄》中共有594條賑貸事項。這里,我們無意于展開歷代災荒賑貸事例的考證,也不評介過往文人官紳對災荒賑貸實效的贊譽和弊病的嘆息,但他們對古代災荒賑貸獨特的制度文化、運行結構、邏輯必然和演進規律缺乏系統的闡釋,是不爭的事實。
步入近代,面對戰亂頻仍、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深重苦難,一些學者對歷史時期的災荒和荒政展開了系統的梳理研究,鄧云特先生的《中國救荒史》和陳高傭先生的《中國歷代天災人禍表》,就是民國時期災荒史研究的扛鼎之作,對后來的災害史研究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但在論及歷代災荒賑貸時,鄧氏僅僅梳理了若干典型事例,指出了貸放的種類為種、食和牛具等農本,并將其約等于近代意義上的農貸。[6]除此之外,并未對古代災荒賑貸進行更深入的剖析。與之相比,陳氏只是在詳細的資料基礎上,對歷代天災人禍進行了分類統計,并未著墨于歷史時期的災荒賑貸問題。
20世紀20—30年代,圍繞中國社會性質問題,學術界展開了一場波瀾壯闊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與之同時,“農村破產”的現實殘局也不斷推動著人們找尋“復興農村”的歷史之道。在此背景下,學者們圍繞歷代田賦制度、鄉村社會、地主制經濟、鄉村借貸等話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但關于歷代鄉村借貸問題,卻被單一的“高利貸”分析模式左右,如《食貨》雜志推出的楊蓮生先生的《唐代高利貸及債務人的家族連帶責任》、劉興唐先生的《唐代之高利貸事業》等,均將鄉村借貸納入到高利貸的分析框架之中。至于歷史時期的災荒賑貸,卻無有論及。
新中國成立后,災害史或荒政史研究一度呈空白狀態。20世紀50年代后,世界范圍內掀起了一場工業化浪潮,幾乎所有國家都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工業發展事業之中。工業化雖然極大地解放了生產力,豐富了人們的物質生活,但也導致環境惡化、資源緊張和自然失序等問題凸顯,進而導致自然災害的頻發。而面對自然災害給人類生存與發展造成的嚴重威脅和挑戰,1987年12月,第42屆聯合國大會通過了“國際減災十年”決議,以期通過國際社會的共同努力,有效減輕自然災害的危害。
新的時代命題催生了新的學術熱點,災害史或荒政史研究漸呈“井噴”之勢,其中,張水良《中國災荒史(1927—1937)》、袁林《西北災荒史》和孟昭華《中國災荒史記》,均具有引領性意義。中國史學界在對災荒史料進行系統整理的同時,也不斷推動著災荒史研究向更深和更廣的方向演進,并形成了“工程—技術”、“組織—制度”、“政治—社會”、“生態—環境”、“過程—事件”、“思想—價值”、“經濟—倫理”等獨特的研究傳統。
“工程—技術”傳統的核心特色是通過對不同歷史時期救荒工程技術的考察,評價其在救荒中的功用,并從現代科學技術的視角品評其科學性與合理性,或者將現代信息技術運用到災荒史料的處理與分析中。“組織—制度”傳統主要通過對歷代災荒組織管理體系、制度設計等的考察,評析它們在救荒中的績效,檢視其內在的邏輯必然和制度缺陷。“政治—社會”傳統將災荒與荒政放置于特定的政治和社會環境中,分析政治和社會力量與災荒的形成與應對之間的互動關系,探討政治和社會變革對救荒實效和荒政演進的影響。“生態—環境”傳統將災害的發生視作生態系統突變與演進的結果,揭示災害發生背后的物候變遷、人類行為和環境變動因素,并寄希望于通過人類活動的規范和生態環境的再造,規避災害的爆發或降低災害的頻率。“過程—事件”傳統主要通過對重大災荒事件的史實重建,剖析災害發生的自然和人為誘因,評估災荒應對的歷史經驗和教訓。“思想—價值”傳統以社會個體思考災荒應對的心理活動為對象,闡釋歷史時期救荒思想的發展演變及其獨特的社會價值和意義。“經濟—倫理”傳統則是將經濟學的語言和思維模式運用到救荒問題的分析之中,通過委托—代理、尋租、公平與權利等理論的運用,剖析官員在救荒中的利己行為,對古代救荒中存在的問題進行倫理道德的審視。
在國內學者對中國災荒史深入研究的同時,國外學者也不甘落后。尤其是明清以來的災害史與荒政研究,得到了更多的青睞。其中,魏丕信(Pierre-Etienne Will)的《十八世紀中國的官僚制度與荒政》、李明珠(Lillian M. Li)的《華北的饑荒:國家、市場與環境退化(1690—1949)》、魏丕信和王國斌(R. Bin Wong)的Nourish the People: The State Civilian Granary System in China, 1650-1850、張家炎的Coping with Calamity: Environmental Change and Peasant Response in Central China (1736-1949) 、艾志端(Kathryn Edgerton-Tarpley)的《鐵淚圖:十九世紀中國對于饑饉的文化反應》等,均是這一領域研究成果的出色代表。
令人遺憾的是,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以前,中外荒政史學者對在中國持續運行了近三千年的災荒賑貸制度并未展開專門系統的研究,歷代官府組織實施的賑貸更多的散見于經濟史學者的論著中。其中,曹貫一的《中國農業經濟史》、詹玉榮的《中國農村金融史》、徐唐齡的《中國農村金融史略》、葉世昌的《中國金融通史(第一卷)》等,均對歷史時期的災荒賑貸有所涉及,之前在農村金融史中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的倉儲體系、青苗法等也被納入到研究視野之中。不過,這些論著也僅僅敘述了歷代災荒賑貸的個別事例,介紹了作為災荒賑貸制度支撐的備荒倉儲,并將其界定為農村金融市場的特定組成部分,而并未揭示它們之間的內在邏輯區分。
真正試圖揭開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面紗的,不是荒政史學者而是金融學家。2004年,中國人民大學的張杰教授在《金融研究》上發表了《解讀中國農貸制度》一文,試圖從中國農戶特殊的信貸需求入手,在中國現存的農貸制度和農貸制度的長期歷史演進之間建立起某種可信的邏輯聯系。文章肯定了中國農戶信貸的維生性質,指出歷史上國家農貸制度的主要功能是維持小農的溫飽狀態,從而節約管理社會的成本。由于國家農貸雖然也要求償還,但國家農貸一般是具有救濟性質的,因此,在籌資次序方面,農民首先想到的就是從國家那里爭取一些信貸支持。但在實際的運行中,國家農貸有這樣一個悖論:要么是強制均攤,要么是最不需要錢的人最能貸到錢。此外,文章還指出,在農貸結構方面,中國農貸是一個“兩極三元結構”,“兩極”指的是不是高息就是無息,“三元”指的是國家農貸、熟人信貸和高息信貸。而問題的關鍵是“中息”信貸在中國農村是長期缺席的。張杰先生認為,事實上“國家農貸不可能擠出民間高息借貸”,因為它們之間存在一種“分離均衡”,各有各的用武之地,不能相互替代。[7]
受張杰先生對中國農貸制度解讀的啟發,筆者曾試圖將經濟學分析框架和歷史時期災荒賑貸的豐富史實相結合,探討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的內在邏輯。在《組織結構演進、利益分化與傳統國家農貸的目標偏離》一文中,筆者認為由于國家、地方官員和借貸農戶各有各的利益目標,而在三重利益結構的博弈中,因地方官員具有信息隱瞞、合法暴力威脅等優勢,最終使得賑貸的目標發生嚴重偏離,隨之出現“最不需要錢的人最能貸到錢”等問題。[8]隨后,筆者又對傳統農貸制度的運行結構進行了專門闡釋,認為在放貸內容上呈實物和貨幣并行特征,但實物重于貨幣;在放貸對象上國家希望偏重于貧困農戶,但現實中卻經常錯位;消費和生產是國家農貸的兩種基本用途,但消費性重于生產性;在利息率方面呈現出“要么低息要么高息”的兩極傾向。[9]這兩篇論文,是對張杰關于中國農貸制度長期歷史考察的回應和拓展。
經濟學的分析賦予了歷史時期災荒賑貸新的學術內涵,也有助于我們從經濟行為、經濟關系和制度演進等層面,更深層次地理解它的運行規律。不過,災荒賑貸不僅是一項獨特的經濟活動,更是一個注重社會收益和政治目標的制度設計,在運行過程中,信用、市場定價、經濟懲罰機制等很難起作用。因此,簡單地運用經濟學分析框架,很難發現災荒賑貸制度背后政治、社會和文化機制的作用。并且,這種分析模式從既定的理論出發,推導出一般性的結論,也忽略了災荒賑貸多樣的運行實踐。
作為古代荒政的重要面向,災荒賑貸最終還是得到了災害史學者的專門關照。其中,劉榮臻和包羽從制度設計、機構設置、救助對象和救濟內容等方面,對元代政府針對鰥寡孤獨者實施的賑貸政策進行了分析。[10]李華瑞從救助對象、救助時間、運行模式等方面,分析了宋代賑濟、賑貸和賑糶的政策分野,并根據災情狀況,區別了賑濟、賑貸和賑糶的糧食來源。[11]黃曉巍從比較優勢、資金來源、實施流程和運行效用等角度,梳理了宋代賑貸的發展階段,論述了賑貸在宋代救荒中的地位和作用,并評價了與之相關的利息、蠲貸和倚閣等問題。[12]這幾篇論文,逐漸觸及到了賑貸這一獨特救荒養民對策的特殊性,為完成災荒史領域新的學術使命進行了積極的史學嘗試。
歷代設置的官方正倉尤其是備荒倉儲,是災荒賑貸的核心支撐機制。關于中國古代倉儲及其備荒救災功能的研究,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重要話題。其中,于佑虞對歷代倉儲制度的發展演變、管理機制和運行利弊的介紹[13],本莊榮治郎對常平倉的研究[14],王新野對唐代義倉儲備機制的分析[15],史言對王安石推行青苗法“春貸秋還”運行模式的質疑[16],張大鵬對朱子社倉社會保障功能的剖析[17],今堀誠二對宋代惠民倉的系統探討[18],星斌夫對明代預備倉和社倉運行機制和備荒功能的評析[19],魏丕信和王國斌對清代國家組織的社倉的系統研究[20]等,均具有開創性意義。
近年來,一批年輕學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運用跨學科、區域史等研究進路,對中國古代的備荒倉儲展開了更為深入的研究。其中,楊芳的《宋代倉廩制度研究》、吳四伍的《清代倉儲的制度困境與救災實踐》、缐文的《永遠的常平倉:中國糧食儲備傳統的千年超越》和白麗萍的《清代長江中游地區的倉儲和地方社會:以社倉為中心》,均是典型代表。不過,這些成果只是不同程度上關注到了各類備荒倉儲的賑貸功能,從制度層面對賑貸進行系統分析仍未實現。
由是觀之,金融學家或經濟史學者對災荒賑貸的關注雖然較早,但仍不過十余年的時間,他們在將其放置于農村金融或政策性農貸的視角下進行解讀之際,得出的是粗線條的一般性推論,忽略了災荒賑貸豐富的運行實踐、內部結構和獨特的運行機制。相較而言,災荒史學者在長期的研究傳統中,對賑貸的支撐機制有所涉獵,但系統專門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離完成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系統研究這一學術使命,仍有較大的差距。
三、一項系統化的學術關照
災害史學者注重史實重構的優良傳統,不斷提醒著我們在研究災荒賑貸問題上切不可陷入單一分析陷阱,一定要從豐富的賑貸史實和多樣的救荒實踐中,重新審視從既定分析框架中得出的結論,即使理論上的分析有助于更深層次地理解它背后的邏輯必然。于是,筆者利用豐富的史料,探討了漢代官方組織的賑貸,并對其發展趨勢和運行結構進行了制度審視[21];曾以預備倉的興衰為主線,勾勒了明代災荒賑貸制度的演進軌跡,揭示了它在運行中逃不脫的利息政策異化、放貸對象錯位、國家責任轉嫁等運行悖論。[22]并且,在系統梳理歷代災荒賑貸史料的過程中,可以發現這種獨特的救荒養民策背后的深沉道德說教、以“仁”和“義”為核心的價值約束以及統治者與災民原則上應遵守的道義關系,從而揭示了它的道義制度本質。但大量的救荒史實也表明,災荒賑貸制度絕非國家向災民提供救助性借貸那樣溫情脈脈和單線條,由于制度設計的缺陷和人性的復雜多變,出現了很多制度悖論現象。[23]但據此否定它在推動傳統農業發展、小農家庭維系和農業文明進步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樣是不可取的。我們的目標就在于通過系統的史料分析,在重構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運行圖景的同時,剖析它的內部結構和演進路徑,進而揭示它在實踐中偏離運行規則的邏輯必然。
一項系統的研究需要按照特定的學術路徑漸次推進。本書以國家向小農家庭放貸口糧和農本的歷史傳統與制度實踐為對象,以獨具中國特色的價值理念和制度文化為經,以具有賑貸功能的救荒倉儲、放貸政策與運行機制、災荒救助實效等要素為緯,系統勾勒從商末周初到晚清災荒賑貸制度的整體圖景,并揭示它內在的運行結構和演進邏輯。
為了實現既定的學術目標,本書并未嚴格按照時間序列對中國古代災荒賑貸制度的運行圖景進行描述和分析,而是將時間維度融入到豐富多樣的賑貸實踐,在分析先秦災荒賑貸制度的早期實踐和荒政文化發展的基礎上,解構了該項制度的特殊內涵和內在規定,并從傳統農業社會國家與農民獨特的道義關系出發,闡釋了該項制度生成的內在邏輯和表達形式。繼之,圍繞災荒賑貸制度的支撐機制演變,先后探討了諸色官倉的賑貸職能及其歷史演進,以及專門備荒倉儲創建后賑貸實踐的多元分化。
“人同自然界的關系直接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直接就是人同自然界之間的關系。”[24]在應對失序的自然而導致的災害中,人們創設的救荒制度實質上就是扭轉不同社會階層占有安全生存資源的時空分布不均衡狀態,使得人們都能獲得維持當下生存的資料。但受特定的環境條件、社會治理技術水平和人們復雜動機的制約,任何一項救荒制度都只能取得有限的災荒治理效果。于是,當既定的救荒舉措難以滿足理想中的預期之際,對其進行革新就成為必然。為此,我們從制度創新的角度,探討了新莽王朝重構普惠信貸的努力及其時代困局、隋唐王朝創建的義倉對巨災導向型賑貸模式的有限矯正、多元目標沖突下王安石推行青苗法失敗的邏輯必然、官紳道義自覺下創辦的備荒倉儲的持續運轉困局。
撇開維護統治權力等政治話語,歷史時期的災荒賑貸制度是傳統農業社會國家與農民道義關系的產物,它內在地要求統治者在災荒之際對有一定生產條件的貧困農人實施救助性借貸。同時,該項制度也要遵循特定的運行規則:其一,以“有田無力耕者”為救助對象,而非毫無經濟能力的赤貧者或者不存在生計危機的富民階層;其二,需要按照“無失期”的要求及時放貸,不能緩緩來遲錯過最佳救助時機,尤其是不能錯過農業生產周期的時限要求;其三,受有限救災資源和公共財政壓力,賑貸不是為了“富民”,而是為了“養民”,放貸數量一定要維持在滿足“有田無力耕者”基本生存和簡單再生產的水平;其四,賑貸絕不是為了盈利,它通常要求“秋成抵斗還官”,即使需要收取一定的利息,也只能局限在彌補運行成本的水平;其五,賑貸的救助性決定了它不能像商業性信貸那樣,必須遵循有借有還的信用規則,否則就要遭受相應的追責和懲罰。換言之,災荒賑貸的債務關系是軟約束的,它需要對無力償還者“非責以必償”。
然而,金融學家和經濟史學者卻明確告訴我們,災荒賑貸制度運行過程中需要遵循的運行規則卻一再被突破,進而產生了“最需要錢的人最貸不到錢”、“名義上是救助性的低息放貸,實際上卻是高利貸”、“需要放貸的時候卻得不到”等悖論。為了揭示這些悖論何以生成,我們從賑災制度發展及其精細化陷阱、道義自覺的個體化危機、多重壓力下國家災荒賑貸責任轉嫁等角度進行了深度剖析,尤其是從持續的災蠲與公共財政壓力之間的矛盾、國家催納賦稅的考課與官員奏報災傷的矛盾、賑貸債務的蠲免與制度設計的償還性矛盾、國家蠲緩施恩與民戶額外邀恩的矛盾、統治者追求道義收益和維護現實利益的矛盾入手,分析了“非責以必償”為何難以實現。
一項學術研究是“有限理性”的產物。對運行了近三千年的災荒賑貸制度進行全面呈現和系統剖析,我們只是做了有限嘗試,其中存在的不足筆者是有自知之明的。其一,賑貸既是一個特殊的信用行為,也是一項特殊的救荒政策。金融學家曾著眼于“農民貸款難”問題,從增加國家農村信貸供給、放開農村金融管制和提升政策性農貸效率等視角出發,按照既定的經濟分析框架對該項信用制度進行了一般性分析,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災荒賑貸制度的內在經濟邏輯,但卻忽視了賑貸實施過程中特定的制度文化和豐富的實踐進程。荒政史學者運用豐富的史料,一定程度上重現了災荒賑貸特定的運行圖景,有助于我們了解賑貸的歷史實然,但在理論維度上闡釋它的內在特質顯得乏力。本書試圖將二者有機銜接,以國家與農民的道義關系和仁義價值理念統攝災荒賑貸制度的分析,進而系統解釋該項制度的內在邏輯、運行機理和時空演進,但道義的社會歷史性又決定了它的不斷變化。因此,這個學術風險我們不得不面對。
其二,歷史總是在復制中傳承,在傳承中創新。商周時期實施的“散利”政策以及歷代頻繁實施的賑貸糧種和牛具,與我們當前推行的農貸政策具有內在的傳承和創新關系。盡管我們知道“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是傳統史學的主要功能和追求,但本書在此方面顯得較弱。
其三,一項歷史現象的研究,必須在占有大量史料和批判性地考證基礎上,才能取得讓人信服的結論。在研究過程中,我們系統整理了先秦文獻、二十五史、歷代會要和典章、皇家編年資料、歷代荒政書中有關賑貸的資料,同時也關注了類書、文人札記、地方志乃至相關出土文獻,其中,僅從《續資治通鑒長編》《宋會要輯稿》《文獻通考》《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宋史》等基本史料中,就梳理了宋代災荒賑貸史料20余萬字。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賑貸史料的收集整理遠遠不夠,尤其是文集、筆記和地方志中的資料整理和運用尤顯薄弱。更為重要的是,大量的史料充滿著書寫者個人的情緒化表達,在行文過程中,我們無意間就會受其影響而忽視了客觀,進而可能犯了帶有“目的論”色彩的研究禁忌。[25]
其四,經濟政策和社會行為是復雜多變的,歷史時期推行的災荒賑貸制度并非是在刻板單一的模式下運行。在研究過程中,盡管我們剖析了周代“散利”、楚國的“貣金糴種”、漢初鄭里廩簿記載的基層官倉在青黃不接之際向農民貸放糧種,乃至義倉、青苗法、社倉、預備倉的賑貸方式,但不同時期賑貸的利息政策、運行流程、實施機制等的具體差異,仍缺乏更為細致和有針對性的剖析。
當然,問題絕不限于上述幾個方面,但還是希望我們的學術嘗試可以引起災荒史學者、經濟史學者和金融學家們關注,以便能夠持續深入地開展災荒賑貸這項獨特制度和歷史現象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