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內篇引歸
- 謝彥君
- 10775字
- 2024-10-25 15:16:09
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①。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②。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③。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④。
【譯文】
北冥有一種魚,名字叫鯤。鯤之大,不知有幾千里。它變化為鳥,名字叫鵬。鵬之大,不知有幾千里。它奮起而飛,雙翼就如垂天之云。這種鳥,每到海流運動的季節,就會遷徙到南冥去。南冥,是一個天然大池。
【注釋】
①北冥:北方的深海。冥,通“溟”,深暗的樣子。陸德明《經典釋文》:“北冥,本亦作溟,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漠無涯也。’梁簡文帝云:‘窅冥無極,故謂之冥。’”王叔岷《莊子校詮》:“冥、溟正、假字。嵇康所謂‘溟漠無涯’,簡文所謂‘窅冥無極’,可概括《莊子》全書之意。郭象之注《莊子》,即常本此冥字以會其至旨。”鯤:本義為小魚,莊子此處借作大魚之名。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北冥、南冥,非泛言北海、南海,乃海之南北極處,以其廣遠杳冥,故曰‘冥’。鯤,《爾雅》云‘凡魚之子,總名鯤’,故《內則》‘卵醬’,讀作‘鯤’。《魯語》亦曰‘魚禁鯤鮞’,皆以鯤為魚子。莊子乃以至小為至大,此便是滑稽之開端。”
②鵬:即古“鳳”字,大鳥名。陸德明《經典釋文》:“鵬,崔音鳳,云:‘鵬即古鳳字,非來儀之鳳也。’”王叔岷《莊子校詮》:“宋玉《對楚王問》鵬作鳳,其背幾千里,亦夸詞也。”郭象《注》:“鯤鵬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案郭象之論,明有強調莊子并無揚大抑小之意,甚是。
③怒:奮力。宣穎《南華經解》:“怒,猶奮也。”王叔岷《莊子校詮》:“怒即努字,《說文》段《注》:‘古無努字,只作怒。’”垂天之云:形容云塊之大。陸德明《經典釋文》引司馬彪云:“若云垂天旁。”成玄英《疏》:“鼓怒翅翼,奮迅毛衣,既欲摶風,方將擊水。遂乃斷絕云氣,背負青天,騫翥(qiān zhù)翱翔,凌摩霄漢,垂陰布影,若天涯之降行云也。”
④海運:海動,指大海因風大而涌動。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言必有此大風,而后可以南徙也。”南冥:南方的深海。天池:指堪與天比的巨大水域。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①。《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②。”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③。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④。
【譯文】
《齊諧》,是一部志怪的書。書中有這樣的話:“鵬向南冥遷徙的時候,翅膀搏擊水面,每一次擊打都能飛出三千里。遇有颶風,它便能趁著颶風盤旋而上,一躍就是九萬里。它南徙的時間,總在每年六月颶風頻發的季節。”這個季節,天空浮動的游氣、塵埃,就如同野馬奔騰,它們都是生物吐納吹拂造成的。天之蒼蒼,那就是它的正色嗎?還是由于遙遠而無所至極才顯得這樣?自天空向下俯視,也當是一樣的吧。
【注釋】
①齊諧:書名。陸德明《經典釋文》:“《齊諧》,簡文云:‘書’。”志怪:記載怪異之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齊諧》,書名也。其所志述皆怪異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經》之類。然此書亦未必有,莊子既撰此說,又引此書以自證。此又是其戲劇處。”
②水擊三千里:指鵬于振翅南徙途中,大翼擊打水面,在一起一落、波涌水蕩之間,便已飛出三千里遠。《淮南子·齊俗訓》:“水擊則波興。”摶(tuán):拍擊,旋轉,使物團聚。方勇《莊子》:“摶,兼有拍、旋二義。”。扶搖:盤旋而上的颶風,如龍卷風一般。這里形容鵬鳥借勢發力,與旋風緊密合為一體,一躍而達九萬里之高。總起兩句分說,一言遠,一言高,以極言鵬飛之壯觀。以六月息:憑借六月的大風。息,氣息,風。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去以六月息者也,與下‘以息相吹’之‘息’同,謂氣息也。人以一呼一吸為一息,造化則以四時為一息。去以六月息者,即海運則將徙南冥之意。去,謂徙而南也。周之六月,夏正之四月也,于后天為巽,正氣動風起之時,故大鵬乘此徙去。而諸家注皆謂此鳥一去半年,至天池而息,則是以六月為半年,以息為止息,而太白《鵬賦》亦謂:‘六月一息,至于海隅。’只為不曾理會下文‘以息相吹’一句,遂使文不相蒙而難于解說耳。”釋德清《莊子內篇注》:“六月,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也,意謂天地之風,若人身中之氣息。”長庚與憨山之說極是。自郭象《注》曰“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之后,后世注家多有釋“息”為停息之息者,謬甚。試想以大鵬能一躍而上達九萬里、一擊而遠飛三千里,若遷徙半年方得停息,大鵬將走出多遠?其飛行六月方得一息,將如何維持其生息?又今南海大洋一帶,正是每年六月起開始其臺風季,與莊子所言完全吻合。且“息”在本文前后相隨,兩處有用,莊子必不欲其義自相乖怪而不可解。
③野馬:指地面水汽蒸騰而產生的游氣,遠看恍惚、浮動如野馬奔馳。郭象《注》:“野馬者,游氣也。”陸德明《經典釋文》:“野馬,司馬云:‘春月澤中游氣也。’崔云:‘天地間氣如野馬馳也。’”塵埃:空中飄浮的塵霾。相吹:指相互吹拂(而使水氣、塵埃流動)。
④蒼蒼:深藍色。正色:真正的顏色,本色。其遠而無所至極邪:還是因為它極其遙遠而沒有盡頭嗎?其,抑或;邪,同“耶”,疑問詞。其視下:它往下看。其,指大鵬。亦若是:也和人往天上看一樣。是,指人仰視天空時所見之蒼蒼。郭象《注》:“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為遠而無極邪?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此)[地]視天。”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①。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②。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③。
【譯文】
通常,如果水蓄積不深,便無力載浮大舟。將杯水倒在堂前坑洼處,就只能把草芥當小船;把杯子放上,就浮不起來,這是水淺而“舟”大的緣故。如果風蓄積不厚,便無力托舉大翼。所以,當高度達到九萬里時,風便蓄積在下。這時,大鵬便可以駕馭大風而飛,背負青天,勢不可擋。也就在這時,方可圖謀南徙。
【注釋】
①且夫:表示要進一步論述,有遞進之義。積:蘊蓄。負:承載。
②覆:傾倒。坳(ào)堂:廳堂地面凹處。芥:小草。此處借指小草的葉片。膠:黏著,猶言擱淺。郭象《注》:“此皆明鵬之所以高飛者,翼大故耳。夫質小者,所資不待大;則質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生,而營生于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
③斯:乃,就。而后乃今:為“今而后乃”或“乃今而后”之倒文,意同“這時然后才”。培風:憑借風力。培,通“憑”。郭慶藩《莊子集釋》引王念孫曰:“培之言馮也。馮,乘也。(見《周官》馮相氏《注》。)風在鵬下,故言負;鵬在風上,故言馮。必九萬里而后在風之上,在風之上而后能馮風,故曰而后乃今培風。”莫之夭閼(è):沒有阻礙。夭,折;閼,止。圖南:圖謀南徙。
蜩與學鳩笑之曰①:“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②?”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③!
【譯文】
蜩與學鳩譏笑說:“我們疾起而飛,想飛到榆樹、檁樹頂上,有時飛不上去,只要委身于地便好。何必還要飛到九萬里高空再到南方去呢?”前往一望之地的遠郊去的人,早上去,晚上就可以返回,而腹中還不覺得饑餓;到百里之外去的人,要連夜舂米備辦食物;到千里之遠的人,就要用三個月蓄積糧米。這些道理,蜩與學鳩這兩種小動物又怎么會知道呢!
【注釋】
①蜩(tiáo):蟬類。學鳩:一種體形較小的鳩。學,有本又作鴬或鸒。王叔岷《莊子校詮》:“‘學鳩’當是小鳥,不必分為二物。”在《詩經》等先秦典籍中,鳩是常見的鳥類,但據相關作品所描述的具體情境推斷,其習性并不相同,因此,它們很可能是同科不同種。《爾雅·釋鳥》便列有“鶌鳩”、“鸤鳩”、“鷑鳩”、“鴡鳩”、“鵽鳩”、“鶆鳩”等不同種名。莊子此處所舉之“學鳩”,當指一種習于在灌木叢中或林地邊緣地帶生活的鳩類小鳥,不必是斑鳩更不可能是小斑鳩——莊子不會以幼鳥作喻而與成年大鵬對比,因幼鳥“無知”而其行盡合天道。
②決(xuè)起:疾起,迅然而起。陸德明《經典釋文》:“決,李頤云:‘疾貌’。”搶(qiāng):觸,撞。又本作“槍”。郭慶藩《莊子集釋》:“之遁云:‘(槍)[搶],突也。’”此處表示小鳥突起竄飛而失穩的樣子。榆枋:榆樹和檀樹,均為喬木屬,樹高可達二十米。時則:時而。不至:不能達到榆枋的高度。控于地:投落在地上。控,投。本句謂學鳩本習于在灌木叢中飛竄,偶爾性起,欲躍飛而停于高大的榆枋枝頭,必有不及而落在地上之時。奚:何,怎么。之:往,去。南為:南徙,或“為南”的倒句,即圖南、徙南;或釋“為”為句尾語氣助詞,同于“乎”、“焉”,亦通。郭象《注》:“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③適:往。莽蒼:指郊野景色,引申為近郊。陸德明《經典釋文》:“司馬云:‘莽蒼,近郊之色也。’崔云:‘草野之色。’”或釋為“一望之地”,亦通。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莽蒼者,一望之地,莽蒼然不見。”三飡:猶三餐,指從早到晚。飡,同“餐”。反:通“返”。果然:飽的樣子。宿:夜里,連夜。舂糧:舂搗糧食。舂,用杵臼搗去谷類的殼。聚糧:籌集、儲備糧食。之二蟲:這兩種小動物,指蜩與學鳩。之,此。郭象《注》:“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故其翼彌大,則集氣彌厚也。”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①。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②。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③。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④!
【譯文】
所以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怎么知道會是這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這些都屬小年。楚國南部有一種神龜,它以五百歲為春,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一種樹叫大椿,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今天以壽命長久而聞名的彭祖,還招致眾人的羨慕,相比之下有多可悲啊!
【注釋】
①小知(zhī)、大知:指所擁有的知識范圍或數量的大小之別。小年:短命。年,壽命。案莊子此處雖言小不及大,但只做客觀陳述,并無好壞、對錯的價值傾向,因為“道無所不在”。這在本節最后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做結以及在《知北游》篇言“道在屎溺”便可見得。郭象《注》:“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年知,豈跂尚之所及哉!自此已下至于列子,歷舉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傾者也。然后統以無待之人,遺彼忘我,冥此群異,異方同得而我無功名。是故統小大者,無小無大者也。茍有乎小大,則雖大鵬之與斥鷃,宰官之于御風,同為累物耳。齊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茍有乎死生,則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無小無大者,無窮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無極者也。若夫逍遙而系于有方,則雖放之使游而有所窮矣,未能無待也。”郭象一開始便抓住了莊子思想的“無待”這一要害和宗旨。此番議論,大可玩味。能會得此義,《莊子》全書大要便可不失,并可收綱舉目張之效。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知,承上‘又何知’之知字,應如字讀,音智非。《玉篇》:‘知,識也,覺也。’謂心與境遇而覺識也。智之度,較知為深。《禮記》:‘禮用,知(音智)者之謀’句,疏云:‘智,謂謀計,曉達前事。’《荀子·正名》云:‘知有所合謂之智。’《白虎通·情性》節云:‘獨見前聞,不惑于事,見微知著也。’合上三說言之謂就其所知者,加以思索謀計,而能曉達前事,見微知著,于事機有合者,方謂之智。夫莊子之道,一則曰‘離形去知’,再則曰‘同乎無知,其德不離’,觀此,則知尚應去,何況勞精敝神之智乎?以此知音智之不當也。”劉武以為“知”不應讀“智”,甚是;然其又以為“智”乃“勞精敝神”者,又與其本意有所抵牾。在先秦典籍中,“智”與“知”均有使用,而義亦有別,時也相互通用,但通用時極少。統計《莊子》一書,以王先謙《莊子集解》所據清宣統己酉年(即宣統元年,1909年)思賢書局原刻本,幾無一個“智”字;既如其他“智”字出現最多的版本,也統共不過四處而已,而此四處在《莊子集解》中均為“知”。這幾處分別在以下四篇:《人間世》:“(仲尼曰):‘名也者,相軋也;智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大宗師》:“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胠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列御寇》:“智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其中唯有《列御寇》篇因“智”與“慧”并用,易讓人以為其似有近于“道”(大宗師)之義,而實則又不然。其他三“智”則均為莊子所不取之“知”。與之相對,用“知”的地方遍及《莊子》全書三十三篇,共計有六百多處(其中內篇一百五十多處,外篇二百六十多處,雜篇一百八十多處)。從這個統計結果,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1)《莊子》書終篇都在討論知識問題,即關于知識的認識論問題,而很少及于世界的本體論問題。敝以為它也是今后莊學研究應有的一個關鍵轉向;(2)《莊子》中的“知”,不可輕易替代為“智”,也很難被替換。莊子此處的“小知”“大知”,其現象依據乃大鵬和學鳩的視野,不可用“智”來衡量;且后文緊接著言及的朝菌和蟪蛄,其于晦朔、春秋,以人的目光來看,屬于沒有多少感知機會之列,因此,其“小知”完全屬于知識范疇。所以,此處的“小知”和“大知”及全書后文經常提及的“知”,基本都屬于不可用“智”替代者;(3)《莊子》全書及莊子本人(與老子甚至孔子一樣)的基本立場,便是對“知”的貶斥和對“道”的推崇。今世所謂“智”或“智慧”,其實更接近于《莊子》和《老子》中的“道”、“自然”,而非其“知”;(4)且莊子相信“道”無分大小,可以遍在于天地、磚瓦、屎尿。此處言“小知不及大知”,二者雖有大小之別,但并無好壞之分。諒莊子不可能說出如眾人所說的那樣明顯且影響全局的自相矛盾的話。因這一句關系《莊子》全書之解讀,故不計繁瑣,細加推繹。
②朝菌:一種朝生暮死的菌蟲。晦朔:每月的第一天為朔,最末一天為晦。蟪蛄(huì gū):一種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③冥靈:對此二字,注家或釋為木名,或釋為龜名,雖以前者為盛,但似以后者為長。蓋莊子行文,變換自如而不留痕跡,汪洋恣肆而收放有節,不泥無滯,幾無一字可奪。以其風格,必不至于連續以兩種不同壽命的樹木來共同說明同一個道理。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冥,即南冥。靈,靈龜也。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冥靈者,冥海之靈龜也。”羅勉道先分冥、靈為兩義、兩物,再以冥為南冥,是不以冥靈為木,乃其可取之處。楚國多水澤,出產龜類并不意外;龜本為水生長壽之物,也是人所共知;楚人好巫,拜龜為靈更當是俗常之事。集以上諸項,莊子以冥之靈稱龜,理在情中。大椿:木名。
④彭祖:傳說中人物,一般說法是其壽達八百歲。成玄英《疏》:“彭祖者,姓篯,名鏗,帝顓頊之玄孫也。善養性,能調鼎,進雉羹于堯,堯封于彭城。其道可祖,故謂之彭祖。歷夏經殷,至周,年八百歲矣。”乃今:而今。以久特聞:因長壽而特別聞名。匹之:與他相比。匹,比;之,指彭祖。王叔岷《莊子校詮》:“彭祖飲食,唯恐傷壽;壽至八百,猶悔不壽。其不知足如此。是其卒也,亦猶夭折矣。‘眾人匹之’,是以小羨大,以短羨長也。莊子以眾人之比擬彭祖為可悲,是莊子非求長壽者矣。”王說雖明白,然以為“莊子非求長壽者”,則頗無所謂。唯郭象《注》更得莊子本意:“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懸也。比于眾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極也。茍知其極,則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舉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則羨欲之累可以絕矣。夫悲生于累,累絕則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①。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②。斥鴳笑之曰③:“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④。
【譯文】
商湯曾有問于大夫棘,棘的答復是:“在草木不生的窮發之地以北,有被稱為冥海的地方,是一個天然的大池。那里有一種魚,體寬有數千里,體長則無人知曉。這種魚名字叫鯤。還有一種鳥,名字叫鵬。鵬的脊背巨若泰山,翅膀就像垂天之云。它趁著颶風扶搖而上,就能達到九萬里的高度,凌絕云氣,背負青天,這樣便可以考慮向南遷徙,最后到達南冥。斥鴳譏笑說:‘它這是要飛到哪里去呢?我騰躍而上,不過幾丈高便落了下來,翱翔在蓬蒿之間,這也算是飛翔的極致了。而它是要飛到哪里去呢?’”這就是小與大的區別。
【注釋】
①湯:即殷王成湯,為商朝第一個王。棘:即夏革。商時大夫,湯以他為師。是已:就是這樣的。郭象《注》:“湯之問棘,亦云物各有極,任之則條暢。故莊子以所問為是也。”窮發:不毛。此處喻寸草不生、極其荒蕪僻遠之地。修:長。自本句“湯之問棘”始,莊子漸次在全書中勾勒了形形色色各類人物之間“問道”、“求道”的復雜關系網絡,并借此塑造了包括孔子在內的多位“發展中人”之“得道”、“得一”的生動形象,也展現了各色人等的不同道德境界。細讀《莊子》便會發現,莊子思想的總脈絡隱含在這個龐大、復雜、隱晦而又縝密的人物關系網絡和道德境界譜系當中。只有弄清這種人物關系,才能真正理解莊子思想的本旨和全貌。其中至關重要的一點,便是可以由此而不會斷然否定莊子本屬孔門后人中最能匯通孔、老之學的集大成者,而非歷來所認定的道家甚至玄學的代表人物。
②太山:即泰山。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太山,趙諫議本作大山,世德堂本作泰山。”
③斥鴳(yàn):一種小鳥。斥,小池澤。有本作“尺”。陸德明《經典釋文》:“斥,如字,司馬云:‘小澤也。’本亦作尺,崔本同。”王念孫《疏證》:“鴳在斥中,故曰斥鴳。作尺者假借字。”
④仞:八尺,一說七尺。至:極致。辯:通“辨”,區別。奚侗《莊子補注》:“辯通作辨,本書多假辯為辨。”莊子此句結以“此小大之辯也”,并無擇取傾向,只在客觀呈現斥鴳的心態、見識,即后文所謂“自視”。郭象《注》:“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向言二蟲殊翼,故所至不同。或翱翔天池,或畢志榆枋,直各稱體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辯,各有自然之素,既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異,故再出之。”取大舍小,是囿于己見的世俗態度,非莊子本意。莊子之意,只在言“知識視野”,進而一步步推演出“無待”之“逍遙”,并無以斥鴳之見為非的價值取向。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①。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②。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③。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④。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⑤!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⑥。
【譯文】
所以,那些知識堪任一官、品行能比一鄉、德性可合一君、能力足勝一國的人,他們看待自己的方式,也是這樣。但宋榮子對此卻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即使受到舉世贊譽,也不會因此而再接再厲;即使受到舉世非議,也不會因此而自暴自棄。將自心安住于內外之別,明辨榮辱的根本所在,能如此就足夠了。所以,宋榮子在世事方面就沒有汲汲以求。雖然如此,宋榮子仍有不足之處。列子御風而行,翩然飛舉,極盡輕妙,一去十五日才返回。他能得此飛舉之福,并非汲汲以求所致。不過,他雖然免去步行之勞,卻仍免不了要有待于風。若能遵循天地之道,因應六氣之變,遨游無窮之境,如此,還有待于何物!
所以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注釋】
①知:仍指知識、聞見。效:勝任。行:品行。比:適合,投合。鄉:古代行政建制。《管子·乘馬》:“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聚者有市,無市則民乏。五聚命之曰某鄉。四鄉命之曰方,官制也。”成玄英《疏》:“國是五等之邦,鄉是萬二千五百家也。”而:古通“能”,能力。王念孫《淮南子人間篇雜志》:“而與能同,能、而古聲相近,故能或作而。”郭慶藩《莊子集釋》:“而字當讀為能,能、而古聲近而通用也。官、鄉、君、國相對,知、仁、德、能亦相對,則而字非轉語詞明矣。”征:征信,取信。自視:自己看自己,即反身性觀察之所見。郭象《注》:“亦猶鳥之自得于一方也。”
②宋榮子:宋國的賢者。榮,姓;子,對男子的尊稱。一說姓宋名榮,即《天下》篇的宋钘。猶然:猶若。笑之:覺得可笑。之,指前述之知、行、德、能。勸:勉力,努力。沮:沮喪。定:內心篤定。內外之分:內心與外物的區別。辯:辨別,區分。竟:究竟,根本。郭慶藩《莊子集釋》從世德堂本作“境”。斯已:如此而已,就是這樣。指宋榮子境界雖高出于前述四種,但也僅此而已。郭象《注》:“未能齊,故有笑。”
③彼:指宋榮子。于世:在世事方面。指宋榮子對待功名的態度。數(shuò)數然:汲汲而求的樣子。數,通“速”。陸德明《經典釋文》:“數數,司馬云:‘猶汲汲也。’崔云:‘迫促意也。’”猶有未樹:還是有不足之處。樹,確立,長成。指道德修養的成熟境界。此句是莊子評宋榮子。郭象《注》:“足于身,故閑于世也;唯能自是耳,未能無所不可也。”
④列子:姓列名御寇(約公元前450年—前375年),戰國前期鄭國人,先于莊子,其著作亦多為《莊子》所稱引。御風:乘風。泠(líng)然:輕快貌。反:通“返”。彼:指列子。于致福者:在求快意方面。福,福氣,快適之事。免乎行:免于行走的辛勞。有所待:指依賴于風。“有待”是《莊子》中極為重要也是最先出現而最被忽略的一個哲學概念,它其實也正是莊子哲學不可缺少的一個邏輯起點。《逍遙游》一篇從頭至尾,都在將“有待”作為一個阻礙“逍遙”的條件加以論述。從鵬待大風、鯤待大水到列子待風,凡貌似自由、完美者,均仍不免于“有待”。這都表明非能真正達于道之化境,即陸西星于《南華真經副墨》中所言“榮子未得為大,列子大而不大也”。郭象《注》:“非風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
⑤若夫:如果。乘天地之正:依循自然之本。天地,借指萬物;正,義同本、真,為構成事物的根本性元素,與“辯”對舉,故“正”為不變者。辯,變。郭象《注》:“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釋德清《莊子內篇注》:“正,天地之本也,如‘各正性命’之‘正’。”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正者,未變者也。順之而游,故曰乘。及變而為六氣,則因勢而動,隨感而應,如御馬之有控、罄、縱、送然,故曰御。此兩句在本篇最為精要。”彼:指所有能乘正御辯而游于無窮者。惡乎待哉:還有待于什么呢。莊子此處“有待”和“無待”兩個術語,實為支撐《莊子》思想宗旨的重要概念。御六氣之辯:駕馭萬物之變。六氣,按陸德明《經典釋文》引司馬彪的解釋,即指陰、陽、風、雨、晦、明。但劉武以為司馬彪所據《左傳·昭公元年》秦醫之說并不妥當,此六氣當本更早的《易》的解釋:“是此所謂‘六氣’者,即寒、暑、燥、濕、風、火也。……在《易》則于三陰三陽升降變化之際,分之為六位,演之以六爻。六爻之在《乾》陽卦內者,就其高下之位,象之以六龍。故《易》曰:‘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疏言:‘《乾》之為德,以依時乘駕六爻之陽氣,以拱御天體。六龍,即六位之龍也。所以居上下言之,謂之六位也。陽氣升降,謂之六龍也。’疏語最為明晰。下‘御飛龍’,即《乾卦》六龍內第五位之龍,實即升居五位之陽氣也。故此兩句之義,本之于《易》。又本之于老子之言。……夫《莊子》此書,所以明道也。其所謂道,非仁義之謂,乃陰陽之謂也。上已舉《素問》‘陰陽者,天地之道’之語矣。《易·系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管子·正篇》曰:‘陰陽同度曰道。’本書《則陽》篇曰:‘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言道為陰陽之公名也。由此知莊子所修之道,即修陰陽及其所化之六氣,以合和凝神之道也。曰乘曰御,即喻修之之工夫也。(《莊子集解內篇補正》)”因此,莊子此處所言“御六氣之辯”,就是因陰陽交通變化之道,乘六氣和合之機,極天地之正,成自然而然之物。至于此“自然之物”究竟為何物,就取決于這些外部條件的變化,無有定數,此即“六氣之辯”。值得一提的是,此論也與釋家所謂“萬有緣起”(“萬有”即萬物)論相合。
⑥“至人”句,句謂至人不計生死,神人不求事功,圣人不邀名譽。句意全依于《老子》書及孔子的理論和實踐。至人無己:至人無我,以至于不計生死。《老子》:“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五十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七章)。”神人無功:神人不求事功,以至于成事于自然而無所待。“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二章)。”“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圣人無名:圣人不求名望,以至于無賢名流播于當世。《老子》:“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不處,斯不見賢(七十七章)。”《論語.學而第一》:“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此三句,為全篇總綱,承前啟后,亦是全書論道的關節。《孟子·盡心下》:“(孟子)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正如宣穎《南華經解》所言:“此三句一篇之主也。”莊子此處所舉之至人、神人、圣人,即《大宗師》篇所言之真人,其境界無不照應老子所建立的最高道德標準。只是莊子進一步將真人做了劃分,至人、神人乃出世間(游方之外)者,而圣人乃在世間(游方之內)者。凡無己、無功、無名者,自然無待;凡無待,即為真人。譬如孔子,雖非神人、至人,但其乃是圣人,故必為真人。《莊子》全書即在這一基本框架中處理形形色色各類人等及其所扮演的角色,其思想旨歸以及話語風格也依從這個框架加以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