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①!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②!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③。”
【譯文】
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說:“日月已出,還不把燭火熄滅,仍要靠它來照明,不是難為它嗎?時雨已降,還不停地澆灌,仍要靠它來潤澤田地,不是徒勞嗎?如果由你來代替我,天下便可大治,那么,我依然尸居天子之位,不免自覺缺憾。請允許我把天下讓給你吧。”
【注釋】
①堯:帝嚳之子,號陶唐氏,上古五帝之一。許由:傳為上古隱士,堯以為賢者。《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爝(jué)火:用以照明的火炬。陸德明《經典釋文》:“本亦作燋。向云:‘人所然火也。’《字林》云:‘爝,炬火也。’”光:發(fā)光,光亮。指借以照明的亮光。
②浸灌:澆灌。澤:潤澤,滋潤。勞:徒勞,指灌水過多而白費力氣。此句前言不及,后言過之,過猶不及,均非其宜。
③夫子:指許由。立:指居天子位。此為假設句。尸之:固守其位。尸,主事,履職。《爾雅·釋詁》:“尸,職,主也。”自視缺然:自己感覺不夠資格。致:奉送,讓與。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①?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②。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③。”
【譯文】
許由回答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然大治。如果由我來替代你,那我是圖名嗎?名,不過是實的附庸而已。我要為了成為附庸而去替代你嗎?鷦鷯在森林里做巢,利用的也不過一棵樹枝;鼴鼠在河里飲水,也不過飽腹而已。君主,你還是打消念頭回去吧。天下對我沒有什么用處。即使廚師不再打理廚事,專司祭祀的人也不會越俎代庖。”
【注釋】
①子:你。賓:從屬、派生的東西。第一個“治”義為“治理”;第二個“治”義為“管理得很好”。許由言堯之治天下而使天下“治”,此“治”也有“拘系于條理”之意,因此,注家或以為許由并非完全贊同其治理之道,否則堯既不必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亦不必以治天下為累。這樣解釋亦通,且于全篇主旨及莊子所確立的堯與許由的關系定位(即堯不同于許由,且欲以許由為師)吻合。但在這一對話中,要點在“許由不逐功名”,所以,許由以“治”褒揚堯之“治”,乃出自正面評價。另,與舜相比,堯確實更有“無為”之心。對此郭象的解釋不僅在理,而且直將兩千年來莊學不入廟堂政途的癥結一言說盡。其《注》云:“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代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于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老莊之談所以見棄于當涂,[當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②鷦鷯(jiāo liáo):一種小型鳴禽,巢于山地陰暗密林之中。偃鼠:即鼴鼠。
③歸休乎君:你還是回去休息吧。君,對帝堯的敬稱。劉文典《莊子補正》:“典案:‘歸休乎君’,《呂氏春秋·求人》篇作‘歸已,君乎’,與《釋文》一讀同。”予:我。為:語尾嘆詞。庖(páo)人:廚子。治庖:掌管廚事。尸祝:古代執(zhí)掌祭祀中代替鬼神說話一職的人,類于后世的通靈角色。陸德明《經典釋文》:“傳鬼神辭曰祝。”樽:酒器。俎:肉器。本節(jié)描述堯、許由兩人,一個有意“致天下”,一個無心“受天下”,均有“游方之外”的傾向,表明他們都崇尚無功、無名的道德修為。其中許由的這種境界更為突出,而堯則直到見了藐姑射山的“四子”之后,才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有功于世給他帶來的悵然若失之感。郭象《注》:“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于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堯許之行雖異,其與逍遙一也。”
肩吾問于連叔曰①:“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②。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③。”
【譯文】
肩吾問連叔:“我聽接輿說話,感覺大而無當,泛漫無際,不歸本旨。他的話讓我感覺驚駭,深遠無極如同河漢,恣肆參差而不近人之常情。”
【注釋】
①肩吾:為莊子虛構的人物,先是孜孜問道于連叔、接輿、日中始和孫叔敖,后得道而為泰山之神(參見《大宗師》、《應帝王》和《田子方》各篇)。陸德明《經典釋文》:“肩吾,李云:‘賢人也。’司馬云:‘神名。’”連叔:亦莊子虛構的人物。成玄英《疏》:“肩吾、連叔:并古之懷道人也。”案后世注家對肩吾身份的解釋,各有不同,乃因各家所本《莊子》中肩吾在各篇出現(xiàn)時的角色不同所致。莊子實際上在全書中展現(xiàn)的是道德境界處于不同修為階段的肩吾,如孔子在《莊子》全書中的情況亦然。而這一點實為理解《莊子》全書人物關系的關鍵(亦參見前文及《大宗師》篇相關注釋評論)。
②接輿:楚國的狂士,隱居不仕。陸德明《經典釋文》:“接輿,楚人也,姓陸名通。皇甫謚云:接輿躬耕,楚王遣使以黃金百鎰、車二駟聘之,不應。”《韓非子·解老第二十》:“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揚雄《法言》:“昔者箕子之漆其身也,狂接輿之被其發(fā)也,欲去而恐罹害者也。”以接輿為《莊子》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在《人間世》和《應帝王》篇中也有出現(xiàn),尤其在《人間世》篇還對孔子有所諷諫(該篇接輿所歌者,也出現(xiàn)在《論語·微子第十八》),因此為儒家后學所詬病。但實際上,孔子內心,于“狂”實頗贊與之。如《論語·子路第十三》:“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孟子對此所做的解釋是:“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孟子·盡心下》)。”所以,但凡以為莊子在《人間世》以接輿諷諫孔子即為貶低孔子,此意見偏狹之至。大而無當:言辭虛夸而不合情理。當,合。往而不反:只有去而沒有回。指言語所述不能舉一反三,沒有實用價值。
③猶河漢而無極: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泛漫而無際涯。成玄英《疏》:“所聞接輿之言,(怖)[恢]弘而無的當,一往而陳梗概,曾無反覆可尋。吾竊聞之,驚疑怖恐,猶如上天河漢,迢遞清高,尋其源流,略無窮極也。”劉武以為“成說非”,而正之曰:“‘河、漢’句,系往而不返之譬況語,謂其言往而不返,無所歸宿,猶如河、漢之水,滔滔長流,無所止極,非謂上天河漢之清高也。”劉說雖亦有見,但河(黃河)、漢(漢水)畢竟有源頭、有終點,與本處文義仍有齟齬。大有徑庭:指與人情物理差距很大。宣穎《南華經解》:“徑:門外路;庭:堂外地。大有,謂相遠之甚。”徑、庭原本不遠,但此謂“大有”,則意謂差別、差距甚大,且有將本屬連帶之事物(即語言及其所指)相互割裂之意。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①;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②。”
【譯文】
連叔問:“他究竟說了什么?”肩吾回答說:“他說:‘在極遙遠的地方有一座名字叫藐姑射的山,住著一位神人。此人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神情專注,使萬物得以滋養(yǎng),年豐歲熟。’我覺得這些話狂誕而不可信。”
【注釋】
①藐姑射(yè):山名,暗寓深遠神妙之義,亦傳為神山。藐,與“邈”通,極遠的樣子。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簡文僅取姑射為山名,非也。……藐姑射者,謂深遠之旨,姑以下文所言影射之也。深遠之旨何?下‘其神凝’之神也。‘神凝’二字,為本篇主旨,且為全書主旨,以其為神人之德,修道之果也。”郭象《注》:“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圣人也。”郭象言此處多為寄言,為當;言神人即圣人,為不確。蓋莊子之至人、神人與圣人,雖皆為“真人”,但境界仍略有差等。圣人乃真人中最下、世人中最上者,不宜等而觀之。綽(chuò)約:柔美輕妙的樣子。處子:指少年。
②飛龍:即《易》之《乾》卦中躍升至第五位(即“九五”之位)“飛龍在天”之“飛龍”。全句參見前文“御六氣之辯”的注解。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乘云氣,承上‘乘天地之正’說;御飛龍,承‘御六氣之辯’說。……總之,喻神人攝調陰陽于外也。惟《易·乾卦》言陽氣在六位中之變化,故設六龍以喻之。此不言六龍,而言飛龍者,以飛龍應五爻而當五位。其上上九,則陽過亢;其下九四,則陽未盛。準之《慎子》之說,過亢者,陽極陽位也;未盛者,甫出陰位,方至陽位也。后之修煉家,以言火候之老嫩,皆在所不取也。惟九五之飛龍,純陽正盛,無過不及,非老非嫩,控御此氣,所以為神人也。”盡管劉武此處插入后來道家修煉法術而可能引致對莊子思想之正的誤解,但其對“飛龍”的解釋,仍頗為可取。神凝:精神極為專注。《達生》篇:“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使物不疵癘(cī lì):使萬物不遭受病害。疵癘,疾病。陸德明《經典釋文》:“疵,病也。癘,惡病也。本或作厲。”狂:即誑字,誑語。劉武還以為,自“藐姑射”至“使物不疵癘”,寓意精深,是本篇主文,且為莊子道要,因此,他對全句進行了貫通性解釋,頗可詳細參看。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①。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②。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③。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④!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⑤。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⑥!”
【譯文】
連叔說:“你是不會相信的。不要呈花紋之美給盲人看,不要奏鐘鼓之聲讓聾子聽。其實,豈止人的形骸有聾盲啊!人的知識也一樣。這句話說的,就是當下你的情況。而那種神人,他的德性足以廣被萬物而又匯通一體;這種神人,物不能傷他,滔天大水不能淹溺他,能使金石熔化、土山焦枯的大旱也燒灼不了他。既然現(xiàn)在的俗世之人等于是自討其亂,那么,這種神人就不會把天下當回事兒而去苦心經營,反而會把經營天下之事看作是附著于身的塵垢秕糠。這種營營于天下的事情,只能成就堯舜的功業(yè)。神人才不會為之操勞呢!”
【注釋】
①瞽者:盲人。無以與:不可給予。文章之觀:有漂亮花紋的東西。
②知:知識。是:指示代詞,與“其”同指接輿所說的話。王叔岷《莊子校詮》:“‘是其’,復語,其亦是也。”猶:仿佛,如同。時女:此時的你。時,當下,此時;女,同“汝”,指肩吾。成玄英《疏》或據司馬彪釋“時女”為“處女”而進一步明確“時女”為“少年處室之女”,失之。焦竑《筆乘》:“郭注(案實為成疏)謂如處女之為人所求,甚謬。”王叔岷《莊子校詮》引王引之對司馬彪注的解釋,可知司馬彪原意非如成玄英所釋:“《廣雅·釋詁》:‘跱,止也。’《玉》篇引《爾雅》‘室中為之跱。’今本作時,時與跱聲近而義同。《大雅·綿》篇‘曰止曰時。’時亦止也,古人自有復語耳。……棲止謂之時,居止謂之時,其義一也。《莊子·逍遙游》篇:‘猶時女也。’司馬彪《注》云‘時女,猶處女也。’處亦止也。”
③之人:這種人,指神人。之德:這種道德,指神人的道德。旁礴:混同,無分別狀。萬物以為一:視萬物沒有差別。
④世蘄(qí)乎亂:俗世人間就像是期盼世道混亂一樣。世,俗世之人,與至人、神人、圣人(即《大宗師》篇之真人)相對。又堯、舜、仲尼,皆俗世所尊之圣人,他們下接世俗之人,上近神人、至人,故《莊子》一書,總置堯、舜、仲尼于一種不甚確定的真人地位,此點在讀《莊子》全書時應特別留意;蘄乎,像是一種祈求、期望,此處近于一種虛擬語氣。《莊子》中常有借助“乎”表示一種非真非假的狀態(tài)。亂,混亂,指政道、國情失序,與“治”相對。此句是假定語,意謂迨至堯舜,后世君王往往以“有為”而求天下治,但這種追求,其結果恰恰事與愿違,導致了天下大亂。這等于說,天下大亂是后世君王、俗世之人主動追求所致。天下既亂,則圣人必隱。下一句便體現(xiàn)了這一因果關系。以往注家多有訓“亂”為“治”者,失之。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亂’字訓治,雖出《爾雅》、《說文》,然于此文不合。《左》宣十二年《傳》:‘人反物為亂。’又宣十五年《傳》:‘民反得為亂。’其義適與‘之德也,磅礴萬物以為一’相反。蓋此處以神人、世人對舉,一正一反也。神人以無為之德,和萬物為一,故曰‘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世人以有為為治,即弊弊以天下為事。如是,則不能磅礴萬物為一;不一,則亂矣,故曰‘世蘄乎亂’也。此義原于《老子》‘為者敗之’一語。”弊弊:苦心經營的樣子。以天下為事:把經營天下當做最重要的事項。
⑤物:外物,事物。莫之傷:不能傷害神人。郭象《注》:“夫安于所傷,則傷不能傷;傷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也。”大浸:大水。稽:至。不溺:不會溺亡。金石流:金、石熔化。郭象《注》:“無往而不安,則所在皆適。死生無變于己,況溺熱之間哉!故至人之不嬰乎禍難,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與吉會。”
⑥是其:同前注,亦復語,共同指上文之“以天下為事”及下文之“以物為事”。塵垢粃(bǐ)糠:皆細末離本之物,當其附著于身,則宜抖落之,亦所謂“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之謂。凡有道之神人,必不以此類塵垢粃糠為事。陶鑄:錘煉,成就。句謂神人視“天下”、“物”均為塵垢粃糠,不以為事;堯舜雖以能治天下而有功名,但陶鑄其功名的“天下”、“外物”也反倒可能成為堯舜的拘系所在。至此莊子已經開啟非議堯、舜的思想源頭。在以后各篇,雖堯、舜亦可謂成就了圣人事業(yè),但仍未能算得晉身真人境界。也正因為如此,堯、舜均有常常自我反省、若有所失的時候。宣穎《南華經解》:“堯舜,治功之盛者,借以抑揚,乃行文之勢耳。或欲為二帝爭氣,則莊子當啞然一笑。”《淮南子·俶真訓》:“古之真人,立于天地之本,中至優(yōu)游,抱德煬和,而萬物雜累焉,孰肯解構人間之事,以物煩其性命乎?”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①。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②。
【譯文】
宋國人到越國去販賣殷代一種名為章甫的帽子,而越人的風俗是斷發(fā)文身,帽子無所為用。堯帝本已把天下管理得民治政平,可一見到住在汾水北面藐姑射山上的四位得道之人,便悵然若失而無意于再經營其天下。
【注釋】
①宋人:指宋國人,為殷商的后代。當時宋國被視為殷禮保留較好的國家,為孔子所推崇。《禮記·中庸第三十一》:“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孔子亦曾自述:“丘少居魯,衣縫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禮記·儒行第四十一》)。”資:販賣,資給。章甫:殷商時期的禮冠。《儀禮·士冠禮第一》:“章甫,殷道也。”宋為殷后,故尚殷冠。適:去,到。諸:于。越:越國。斷發(fā):剪斷頭發(fā)。文身:在身上刺上花紋。為古代一些民族的習俗,今日尚存。本句與下文一句,均為莊子評語,非連叔講與肩吾的話。案莊子亦宋人,《莊子》中亦多有及于商湯之論。在本篇中,湯與棘也是《莊子》全書最先出場的一對人物。以《莊子》全書設計之嚴謹、神秘、巧妙,此恐非偶然,表明莊子所要討論的話題,不外乎天道、圣道、人道這個框架,尤其關注“道”在三者間所扮演的貫通角色。所以此句莊子以宋人起譬,其中或有以宋人自居、以接輿自況的心理。此似是理解整句話內在深意的背景依據。由此觀之,此句所喻,除了總結堯與許由、肩吾與接輿各有所取之外,也可能暗示莊子所主張的“道”,會像接輿說與肩吾的話那樣遭遇“明珠暗投”的結局,即《老子》“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之謂。此喻在接下來莊子與惠子的對話中也意有聯(lián)屬,其中惠子再次扮演了類似肩吾的求問角色,而莊子的角色則近于答問的連叔。觀莊、惠兩人一生的觀點糾葛,都以惠子“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的結果而告終。這或許也是莊子在《齊物論》篇中說“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的一種必然心態(tài)吧。此句言宋人以禮冠資越人,既遭無所取用之遇,如同接輿之言為肩吾無所取用一樣,緊承前“無以與乎”之義而進一步譬喻之,又總括肩吾問于連叔一段。
②“堯治”句:全句謂堯作為天子經營天下,民治政平,功名卓著,已是圣王氣象。但在汾水北面的藐姑射山上見到四子之后,堯卻產生了若有所失的悵然之感,不再覺得經營天下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四子:四個人。陸德明《經典釋文》:“四子,司馬、李云:‘王倪、嚙缺、被衣、許由。’”《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他們都是虛構的得道真人,而其境界又多在圣人之上。汾水之陽:汾水的北面。汾水,本出太原,但此處為莊子寓言,非必其實;陽,北面。窅(yǎo)然:悵然。喪:遺忘,失去,排遣。郭象《注》:“夫堯之無用天下為,亦猶越人之無用章甫耳。”此句是對“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jié)的引申,謂堯見四子而輕天下,對“弊弊焉以天下為事”生有“塵垢粃糠”之慨。在此,莊子將堯塑造為“上士聞道,勤而能行”(《老子》)的圣王,暗示堯之道德境界,比之四子,雖不能及亦不遠矣,從而埋下了為其他各色人等定位、排序的伏筆。本句與“宋人”句,為莊子講完兩則寓言之后分別對其做結,給出自己的評論,并再導引下文兩節(jié)寓言。莊子行文跌宕、搖曳之美,也于此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