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事,幾完缺:啊,晚明(樊樹志作品系列)
- 樊樹志
- 4438字
- 2024-10-23 18:01:56
二、謹事嚴嵩,虛與委蛇
徐階,字子升,號少湖,一號存齋,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松江區(qū))人。嘉靖二年(1523)進士及第。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見到他,十分驚訝,對同僚說:“此少年名位不在我輩下。”他確實當?shù)闷疬@樣的美譽。在同時代人王世貞眼中,徐階是一個學者型官僚,他寫的《大學士徐公階傳》有這樣的評論:“(徐)階性穎敏,讀書為古文辭,傾身以事豪賢長者。時故新建伯王守仁,以講學傾東南,(徐)階與其門人歐陽德,同年而善之,遂為王氏學。諸豪賢長者,交口稱譽(徐)階,故盡得縉紳間聲。”徐階升任內(nèi)閣首輔后,為蒙受不白之冤的陽明心學平反昭雪,絕非偶然。
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陽明心學,在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逝世后,竟然被別有用心的政客誣蔑為偽學邪說,嘉靖皇帝信以為真,下令禁止傳播、學習。這種狀況延續(xù)了幾十年,直到徐階挺身而出,形勢才有所變化。嘉靖四十三年,內(nèi)閣首輔徐階寫了《陽明先生畫像記》,力挽狂瀾。他說:“(陽明)先生在正德間,以都御史巡撫南贛,督兵敗宸濠,平定大亂,拜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其后以論學為世所忌,竟奪爵……嗚呼!此其功,豈可謂幸成?而其心事,豈不皎然如日月哉?忌者不與其功足矣,又舉其心事誣之,甚矣,小人之不樂成人善也。自古君子為小人所誣者多矣,要其終必自暴白。”徐階觀點鮮明的表態(tài),對陽明先生的事功與學問的褒揚,可以看作昭雪之路的轉(zhuǎn)折點。由于徐階的努力,隆慶元年(1567)皇帝下令六部、六科以及都察院討論此事,與會官員一致論定:“王守仁學術(shù)純正,勛名熛烈,此正合封冊所云‘推誠宣力守正文臣’者。況世爵定典,論功有六:一曰開國,二曰靖難,三曰擒反,四曰平番,五曰御胡,六曰征蠻。守仁有三焉。”皇帝接受了他們的意見——學術(shù)純正,事功顯赫,不僅恢復新建伯的封爵,而且贈予新建侯的榮譽,賜給文成公謚號,派遣行人(職掌傳旨冊封的官員)前往余姚,為王守仁賜造陵墓,宣讀誥詞,平反昭雪。此舉彰顯了徐階非同一般的學識與魄力。
以這樣的學識進入官場,他的早期工作是充當皇帝經(jīng)筵的展書官,參與編撰《大明會典》與《祀儀成典》。不久晉升為禮部侍郎、吏部侍郎。嘉靖二十五年(1546),四十三歲的他,頗有別開生面的大志,在辦公室張貼戒語,用以自警。據(jù)《松江府志》記載,戒語寫道:“咄,汝階二十一而及第,四十三而佐天官(吏部尚書)。所不竭忠殫勞,而或植黨擯賢,或徇賄而鬻法,或背公行媚,或持祿自營,神之殛之,及于子孫。”當時的吏部大僚,官僚主義作風嚴重,接見庶官,三言兩語敷衍了事,以示嚴冷。徐階頗為不滿,說道:“若爾,何以能盡人才也!”他折節(jié)下士,和顏悅色,娓娓而談。
他的特立獨行作風,很快發(fā)生了變化,更加注意“權(quán)略”“陰重”。這種轉(zhuǎn)變與夏言“棄市”有很大的關(guān)系。徐階的晉升,得力于夏言的器重與推薦,兩人的行事風格也有些相似。夏言因得罪皇帝和嚴嵩,慘遭殺害,對徐階的震懾難以形容。
另一位對他有影響的人物,是他的頂頭上司——吏部尚書熊浹。當時皇帝癡迷于道教玄修,眾多大臣隨聲附和,只有大學士張治和吏部尚書熊浹敢于表示不同意見。吳瑞登《兩朝憲章錄》嘉靖二十九年(1550)十月條,記載大學士張治之死,寫道:“是時,上崇焚修,輔臣悉供玄撰(寫青詞),(張)治殊不自得,遂悒悒疾。及卒,上頗不悅,詔加以中謚,謚文隱。”吳瑞登在后面加了一段按語:“臣按:世宗好玄,大臣之逢迎附和者多矣,其中流底柱者,不過熊浹、張治。浹諫止仙箕,終于忤旨而押回原籍當差。(張)治不自得,悒悒而卒,上頗不悅,謚以文隱。此非當時正直之臣乎?”吳瑞登把熊浹、張治贊譽為中流砥柱,但是中流砥柱卻招來皇帝忌恨,沒有好下場。
徐階不想當中流砥柱,只能隨大流。他和嚴嵩一樣,都是撰寫青詞(寫給上天的賀表)的高手,得到皇帝青睞,晉升為禮部尚書,專門在皇帝身邊侍奉玄修。萬斯同《明史》寫道:“(徐)階長禮部,頗振刷。帝知其勤慎,且應制文多稱旨者,乃召入直無逸殿廬,與大學士張治、李本俱撰齋詞。”此處所謂應制文、齋詞,都是青詞的別稱。徐階的青詞得到皇帝賞識,即所謂“多稱旨”,得益于他的文學功底。關(guān)于這一情節(jié),王世貞的《大學士徐公階傳》寫得更為詳細:“上察(徐)階勤,又所委應制文獨多稱旨,召入直無逸殿廬,與大學士張治、李本俱撰齋詞。賜飛魚服及尚方珍饌,上尊無虛日。吏部缺尚書,廷推(徐)階為首,上不悅曰:‘(徐)階方侍朕左右,何外擬也?’”看來皇帝非常喜歡徐階在身邊侍候,朝廷推舉徐階出任吏部尚書,他大為光火。
徐階被皇帝視作心腹之臣,頻繁討論玄修之事。陳繼儒《眉公見聞錄》說,皇帝與徐階之間經(jīng)常有“密諭”和“密奏”往還。其中一份“密諭”,皇帝抱怨道士無能。徐階寫了密奏回應:“今之道士,其有名無實如此。”又說:“臣適以修煉之士不肯輕用神氣上奏,伏蒙密諭,臣恭捧讀,仰惟皇上于修仙之道,已深造其精微,如臣臆說不足論也。”陳繼儒評論道:“右皆肅皇帝手札,下徐文貞(徐階)。公亦密對,不刻文集中。味語意,肅皇帝志在長生,半為房中之術(shù)所誤。文貞委曲條答,雅寓規(guī)諷,世以為文貞贊玄,不知公之苦心如此。”看來陳繼儒這位同鄉(xiāng),對徐階虛與委蛇的苦心頗有理解之同情。
徐階得到皇帝青睞,引起嚴嵩嫉恨。萬斯同提供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先是,嚴嵩為帝所眷,至是乃移于(徐)階,凡所咨,無不當意。階嘗為夏言所薦,嵩頗忌之,至是忌益甚。”嚴嵩在皇帝面前百端中傷,徐階以更加精心撰寫青詞,巴結(jié)皇帝,來化解自己的危險。王世貞提供的細節(jié)更加生動:“嚴嵩遂謂:‘(徐)階可孽也!’所以中傷(徐)階者百方。一日,獨召對,上與屈指論群臣孰優(yōu),至階,而(嚴)嵩徐曰:‘(徐)階所乏不在才,乃才勝耳,是多二心。’蓋以其嘗請立太子也。(徐)階危甚,不知所為,唯益精心齋詞,以冀上憐而寬之。而左右亦多為道地者,上怒始解。”

明徐階行書札
上海博物館藏
徐階在巴結(jié)皇帝的同時,還得提防嚴嵩,處處討好他,成為站穩(wěn)腳跟的秘訣。人們說他“有權(quán)略,而陰重不泄”,并非毫無道理。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進入內(nèi)閣,參與機務,與首輔嚴嵩在朝房面對面處理公務,更加小心翼翼,虛與委蛇。他不想成為第二個夏言,與嚴嵩較量。來日方長,必須保全自己,尋找時機,才能一舉擊倒對手,這是他的權(quán)略。
張岱《石匱書》說:“(徐)階為人陰重,有權(quán)略,其始事(嚴)嵩甚謹,與締交聯(lián)姻,治第分宜,曰謝政后且居分宜就公。”為了消除嚴嵩的戒心,不惜與之聯(lián)姻(把女兒許配給嚴世蕃的兒子),而且在嚴嵩的家鄉(xiāng)分宜縣建造住宅,打算退休后和嚴嵩比鄰而居,時時討教。這并非張岱的一家之言,萬歷時的高官于慎行也有此一說,更加具體:“分宜相(嚴)嵩既殺貴溪(夏言),逐諸城(翟鑾),專任二十年,獨華亭(徐階)與之左右,勢且不免。會吳中有島寇,華亭(徐階)即卜宅豫章(江西),佯為避寇之計。有司為之樹坊治第,附籍江右,又與(嚴)世蕃結(jié)親。江右士大夫皆講鄉(xiāng)曲之誼,于是分宜(嚴嵩)坦然,不復介意。”又說:“分宜(嚴嵩)在位,權(quán)寵震世,華亭(徐階)屈己事之,凡可以結(jié)歡求免者,無所不用。附籍、結(jié)姻以固其好,分宜(嚴嵩)不喻也。其后分宜(嚴嵩)寵衰,華亭(徐階)即擠而去之。”嚴嵩罷官,嚴世蕃處死之后,徐階立即把江西的宅邸出售,取消了江西戶籍。可見他的討好嚴嵩,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巧施權(quán)術(shù)而已。
嚴嵩專擅朝政,縱容其子嚴世蕃以他的名義處理政務。京城內(nèi)外民眾把嚴氏父子譏諷為“大丞相、小丞相”,“父子兩閣老”。兩人配合默契,一手把持朝政,公然賣官鬻爵,明碼標價。官場貪風愈演愈烈,政治腐敗達于極點。當時人一言以蔽之曰:“嵩好諛,天下皆尚媚;嵩好賄,天下皆尚貪。”忠臣義士憤懣而死者不知凡幾,沒有一人敢于奮起抨擊。
嘉靖三十二年(1553),兵部員外郎楊繼盛挺身而出,揭發(fā)嚴嵩誤國十大罪狀,該當死罪。他說:方今外賊則胡虜,內(nèi)賊則嚴嵩,請誅賊嵩,當在剿虜之先。他批評皇帝“甘受嵩欺”,“墮于術(shù)中而不覺”,要求皇帝讓三子裕王、四子景王揭露嚴嵩的罪惡。皇帝大怒,命令錦衣衛(wèi)把楊繼盛關(guān)進鎮(zhèn)撫司詔獄,“好生打著究問明白來說”。嚴嵩叮囑錦衣衛(wèi)都督陸炳:“窮治二王語”,“必有交關(guān)其間者”,意欲追查幕后指使者。徐階告誡陸炳:“慎之,一及皇子,如國本何?”嚴嵩懷疑徐階與楊繼盛有牽連,卻抓不到把柄。萬斯同《明史》寫道:“是時,先后(彈)劾(嚴)嵩者御史王宗茂、趙錦等,(徐)階調(diào)旨薄罰。(嚴)嵩益疑(徐)階為(楊)繼盛地,然無如之何。”
嘉靖三十七年(1558),刑科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張翀、董傳策,交章彈劾嚴嵩。吳時來說:嚴嵩輔政二十年,文武官員升遷罷黜,由他一手包辦;縱容兒子嚴世蕃出入禁地,代行首輔職權(quán)。嚴世蕃擅作威福,對高官頤指氣使,視將帥如奴仆。如不除去嚴氏父子,陛下雖宵旰憂勞,必將于事無補。張翀、董傳策說:臣每每經(jīng)過長安街,見到嚴府門前充斥著邊鎮(zhèn)將帥的使者,在謁見嚴嵩之前,必須先向嚴世蕃饋贈厚禮,在謁見嚴世蕃之前,必須先賄賂他的管家。管家嚴年的私產(chǎn)已經(jīng)超過數(shù)十萬兩銀子,嚴氏父子聚斂財富之多可想而知。
巧合的是,吳時來、張翀是徐階的門生,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xiāng)。這一下給嚴嵩撈到了稻草,大興問罪之師。萬斯同寫道:“居頃之,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張翀、董傳策,交章劾(嚴)嵩。傳策,(徐)階同郡人;時來、翀,(徐)階門生也。(嚴)嵩奏辯,直指(徐)階為主使者。帝下(吳)時來等詔獄戍之。(徐)階知(嚴)嵩必不相容,惟益謹,自持以奉帝。”嚴嵩指責徐階是幕后主使者,徐階有口難辯,更加謹慎小心,只有討好皇帝來化解危機。
這一招頗有效果。有兩件事情博得了皇帝的好感。
其一是,徐階巧妙地解決了北方邊防的糧食問題,皇帝大悅。萬斯同說:“由是(帝)益親(徐)階,有所密詢,皆舍(嚴)嵩而之(徐)階。”
其二是,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二十五日夜里,西苑永壽宮火災,皇帝暫時移居潮濕狹小的玉熙殿。一些大臣主張乘此機會勸皇帝遷回大內(nèi)。皇帝征求嚴嵩意見,嚴嵩既不主張重建,又不主張遷回大內(nèi),別出心裁地建議遷往南苑重華宮。這下觸犯了禁忌——南苑是個不祥之地,當年被蒙古軍隊俘虜?shù)挠⒆诨实郾会尫呕鼐呀?jīng)登上寶座的景帝,把他幽禁在南苑重華宮。嘉靖皇帝頗為猜疑:嚴嵩為什么要我去那個倒霉的地方?他很不高興,想聽聽徐階的意見。徐階摸準皇帝的內(nèi)心,順著他的心思說道:如今陛下居住在玉熙殿,猶如露宿,臣何忍安枕!臣與工部尚書策劃原地重建,倘若從湖廣、四川調(diào)運木材,太耗費時間。不如把現(xiàn)在營建三大殿多余的木材,用來修建永壽宮。請工部尚書雷禮主持其事,不日便可完工。皇帝大喜,立即下旨重建,委任徐階的長子徐璠以尚寶丞兼工部主事,督辦這一工程。一個月后,新宮落成,皇帝遷入新居,命名為萬壽宮。徐階因功,進光祿大夫、柱國、少師,改為建極殿大學士,其子徐璠越級晉升為太常寺少卿,次子徐琨賜予中書舍人官職。
對于徐階而言,這是一個轉(zhuǎn)折點。正如萬斯同所說:“自是(嚴)嵩勢日屈,而帝惟(徐)階言是聽”;“于是中外知帝意所向,謂(徐)階必能去(嚴)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