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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夏言“棄市”說起

嘉靖時期內閣傾軋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是內閣首輔夏言被綁赴西市斬首示眾,令大臣們無不倒吸一口冷氣,驚詫莫名。堂堂一品閣老竟然落得個“棄市”的下場,無疑是明朝歷史上罕見的悲劇。促成悲劇的原因,一是他忽視了朝廷的政治規矩,失寵于皇帝;二是他與內閣次輔嚴嵩矛盾激化,嚴嵩利用皇帝的怨氣,乘機進讒言,置之死地。

夏文愍(夏言)像

夏言于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及第,在兵科給事中任上,遵照內閣首輔楊廷和的指示,清查北直隸皇親國戚霸占民田,為輿論界傳為美談。嘉靖十五年(1536),他以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身份進入內閣,協助首輔李時主持內閣事務。嘉靖十七年十二月李時逝世,次年正月,夏言升任內閣首輔。仕途一帆風順,又深得皇帝信任,使他逐漸得意忘形,甚至無所顧忌,對虎視眈眈的嚴嵩疏于防范。

嚴嵩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他雖然比夏言晚六年進入內閣,卻比夏言早十二年得中進士,資格比夏言老。嚴嵩進入內閣后,毫無城府的夏言把嚴嵩視為下屬,不屑一顧。嚴嵩善于韜光養晦,甘愿放下身段,以下級對待上級的姿態,恭恭敬敬,阿諛逢迎,唯唯諾諾。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形容為“如子之奉嚴君”——如同兒子尊奉嚴父一般。夏言經常在公開場合對嚴嵩冷嘲熱諷,嚴嵩不但不生氣,反而更加恭敬如儀。他絲毫沒有察覺嚴嵩的陰謀,安之若素。王世貞《大學士夏公言傳》寫道:“而(夏)言愈驕直,凌之出其上。凡有所擬旨,行意而已,不復顧問(嚴)嵩。嵩亦默然不能吐一語,而心恨之甚。”

夏言自視甚高,對皇帝寵信的太監,鄙夷如奴才。太監在皇帝面前是奴才,在大臣面前頤指氣使,時常向皇帝打小報告,大臣們對他們都畏懼三分。嚴嵩深知其中奧妙,對太監尊敬有加,施以小恩小惠。因此,皇帝從太監那里聽到的,多是關于夏言的壞話,嚴嵩的好話。

嘉靖皇帝朱厚熜癡迷于道教玄修,嫌宮廷大內人多眼雜,搬往西苑齋宮,和道士一起煉制丹藥,求長生不老。為了方便大臣謁見,破例允許他們可以騎馬行走。唯獨夏言乘坐自制小轎前來,皇帝得知,很不高興。朱厚熜喜歡道士打扮,置皇帝尊嚴于不顧,脫下龍袍皇冠,身穿道袍,頭戴香葉冠(香冠)。甚而至于,要求大臣們學他的樣子,頭戴香葉冠,身穿道袍,腳蹬道靴。善于阿諛逢迎的嚴嵩與皇帝保持高度一致,一副道士打扮。耿直而迂執的夏言以為此舉有失朝廷體統,“非人臣法服,不敢當”,始終身穿一品大臣朝服。剛愎自用的皇帝十分不滿,認為夏言對他“欺謗”,心生厭惡。

平心而論,夏言拒絕道士打扮,敢于說出“非人臣法服,不敢當”這樣鏗鏘有力的話,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值得贊譽的言行。用現代的眼光看來,夏言沒有錯,他的特立獨行是正確的。錯的是皇帝以及那些隨聲附和的大臣,如嚴嵩之流。遺憾的是,在當時的政治生態中,夏言此舉帶有極大的政治風險,會招來殺身之禍。幾年后,皇帝親自下旨處死夏言時,依然對于夏言不肯帶香葉冠之事耿耿于懷,在他心目中這是該死之罪,其他的罪狀不過是借口而已。尹守衡《明史竊》特別提及這一點:“上怒,疏下法司,(曾)銑與(夏)言俱論死。刑部尚書喻茂堅請以議貴議能原(夏)言。上怒(喻)茂堅阿附,語猶及前不戴香冠之事也?!睆埻⒂瘛睹魇贰匪f大同小異:“獄成,刑部尚書喻茂堅、左都御史屠僑等當(夏)言死,援議貴議能條以上。帝不從,切責(喻)茂堅等,奪其俸,猶及(夏)言前不戴香冠事?!币虼丝梢哉f,夏言的悲劇,不能歸咎于他的特立獨行,而應追究皇帝的剛愎自用。

明夏言行書致顧璘札

上海博物館藏

這些當然是后話,當時的形勢對夏言非常不利?;实蹚拇宿D而寵信嚴嵩,正如史家所說:“(嚴)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而夏言疏忽了這個潛在的對手,對之蔑如也。為官清廉的他,獲悉嚴嵩之子嚴世蕃貪贓枉法,為所欲為,準備上報皇帝。嚴嵩恐懼大禍臨頭,帶領嚴世蕃登門拜見夏言,長跪榻下,請求恕罪,直至夏言松口,才敢起身。尹守衡《明史竊》點評道:“(嚴)嵩于是益大恨,旦夕欲甘心之矣?!?/p>

“甘心”的時機終于被嚴嵩抓住了。

錦衣衛都督陸炳手握特務機構大權,又受皇帝信賴,權勢不可一世,夏言竟敢指示言官彈劾他,陸記恨在心,和嚴嵩一拍即合。正如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所說:“(嚴)嵩既忌(夏)言,都督陸炳亦怨(夏)言持己,陰比(嚴)嵩圖之?!惫徽_陷陜西三邊總督曾銑掩蓋敗績,克扣軍餉,賄賂首席大臣夏言為之掩飾,是一丘之貉。對于無端的誣陷,夏言極為憤怒,寫了奏疏為自己辯護:臣與嚴嵩多次議論此事,并無異議,如今突然嫁禍于臣。臣不足惜,破壞國體值得憂慮?;实郾緛砭蛯ο难孕纳鷧拹?,接到奏疏勃然大怒,下旨削奪夏言的官職。嘉靖二十七年(1548)正月,夏言罷官而去。

此時紫禁城中流言蜚語,說夏言“心懷怨望”,一向不戴香葉冠是“為朝廷計”,不是為自家計。這是嚴嵩指使親信散布的政治謠言,企圖置夏言于死地。為此他還寫了秘密奏疏,用漢朝皇帝殺翟方進的故事,影射現實,激怒皇帝。又指使曾銑的死對頭仇鸞,誣陷夏言收受賄賂,包庇曾銑,以至于“目今全陜嗷嗷,禍機叵測”?;实鄞笈?,指示三法司,將夏言與曾銑一并論死。

三月,曾銑被處死,抄家,妻子發配遠方。當時夏言正在趕回江西貴溪途中,料知大事不妙。見到奉旨趕來的錦衣衛官兵,驚慌失措,從車上跌下,長嘆一聲:“噫,吾死矣!”

四月初,夏言被關入錦衣衛鎮撫司詔獄,不甘心冤屈而死,向皇帝申訴。一則說:“臣之罪釁,起自仇家,恐一旦死于斧鉞之下,不能自明?!倍t說:“(仇家)肆意詆誣,茫無證據。天威在上,仇口在旁……”三則說:“(嚴嵩)父子弄權似司馬懿。在內諸臣受其牢籠,在外諸臣受其鉗制,皆知有(嚴)嵩,不知有陛下。”四則說:“臣生死系(嚴)嵩掌握,惟歸命圣慈,曲賜保全。”都察院都御史和刑部尚書等大臣都向皇帝求情,看在多年效勞的份上,從寬發落。皇帝拒不接受,他對不戴香葉冠之事耿耿于懷,親自做出決定:“論斬,系獄待決?!眹泪曰鹕蠞灿?,指責夏言的申辯奏疏,“怨望訕上”——對皇上有怨恨誹謗之意,促使皇帝新賬老賬一起算,終于下達“棄市”的圣旨。夏言的妻子蘇氏向皇帝請求,愿意以女代父,以妻代夫?;实蹟嗳痪芙^:“妻亦流人,安得代!”

十月初,六十七歲的夏言被綁赴西市斬首,妻子蘇氏流放廣西。

毫無疑問,夏言之死是一大冤案。義憤填膺的吳瑞登,在《兩朝憲章錄》中感嘆道:“夏言雖更張,然猶所持者正也。其所以主復(河)套之議者,蓋以曾銑才干足以堪之耳。曾不思嚴嵩之奸詭,日夜攘臂,而仇鸞之納賄足以中其欲而動其心。蓋亦不智之甚矣……奈何令首輔能臣一旦就戮,而失天下心也。卒之虜囚無忌,而京師震驚,即有謀勇之士,其不鑒曾銑而甘敗亡者幾希。噫,使仇鸞終不伏辜,而(嚴)嵩終不斬首,其何以謝夏言!”真是痛快淋漓!

然而“棄市”是皇帝圣旨,只要嘉靖皇帝活著,沒有人敢于非議。直到隆慶皇帝上臺,朝廷才為夏言平反昭雪,恢復官銜,贈予“文愍”謚號,高規格舉行祭葬禮儀,妻子蘇氏也得以回歸故里。隆慶四年(1570)頒布的誥命,如此宣稱:“臣子殫忠謀國,雖蒙禍于生前;國家霈恤勸忠,寧靳施于歿后。沉冤既昭于白日,顯褒宜煥于丹書?!边@自然是馬后炮。對于嘉靖年間的大小官員而言,夏言之死驚悚無比,其寒蟬效應令人不寒而栗。尹守衡認為,夏言死于皇帝的圣旨,但真正的兇手是嚴嵩,他在《明史竊》中說:“(夏言、曾銑)二臣駢首就戮,(嚴)嵩之罪上通于天矣!”

這一事件,對于受夏言一手提拔推薦的徐階而言,震驚,惶恐,非他人可以比擬,成為日后政治生涯的夢魘,時時提醒自己,謹事嚴嵩,虛與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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