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事,幾完缺:啊,晚明(樊樹志作品系列)
- 樊樹志
- 4778字
- 2024-10-23 18:01:57
三、潛移帝意,扳倒嚴嵩
專擅朝政二十年的嚴嵩,一向無所顧忌,此時感覺到失寵于皇帝,危機感隱約襲來,不免有點擔憂。特地在家中設宴,向徐階求饒。他命兒子嚴世蕃向徐階跪拜,自己舉起酒杯說道:“嵩旦夕死矣,此曹(指嚴世蕃)唯公哺乳。”徐階佯裝驚訝,連聲說:“不敢當。”
此時的徐階,正在密謀策劃,如何潛移帝意,扳倒嚴嵩。為此,他使出兩個絕招。
第一招是,利用皇帝篤信道教的弱點,收買他身邊的道士藍道行,在扶乩時,假借神仙之口,攻擊嚴嵩,取得出奇制勝的效果,促使皇帝“幡然悔悟”。唐鶴徵《皇明輔世編》描述這一情節(jié),很是生動有趣。
某一天,皇帝向藍道行提問,藍道行扶乩,請神仙回答。人神之間的對話如下:
皇帝問:今日天下為何不能治理?
神仙答:原因在于,賢能者不能進用,不肖者不能屏退。
皇帝問:誰是賢能者,誰是不肖者?
神仙回答:賢能者是內(nèi)閣輔臣徐階、吏部尚書楊博,不肖者是嚴嵩父子。
皇帝說:我也知道嚴嵩父子貪贓枉法,念及他們奉承玄修多年,姑且容忍。他們果真是不肖之徒,上天真君為何不震怒,予以懲罰?
神仙回答:嚴世蕃惡貫滿盈,應該迅速嚴懲,因為他在京城,上天恐怕震驚皇帝。如果把他發(fā)配到外地,便可以讓他粉身碎骨。
聽了神仙的點撥,皇帝幡然悔悟,決心拋棄寵信了二十年的奸臣。扶乩完畢后,藍道行馬上把這一機密情報告訴徐階。徐階唯恐皇帝反悔,立即采取第二招,指示御史鄒應龍彈劾嚴嵩父子。
關于鄒應龍彈劾嚴氏父子之事,史家有另一種說法。話說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的某一天,御史鄒應龍下朝時,在太監(jiān)房間里躲雨。太監(jiān)透露了道士藍道行扶乩的信息,鄒應龍得知“帝眷已移”,以為奇貨可居,唯恐別人搶了頭功,連夜起草彈劾嚴嵩父子的奏疏,次日上朝時,遞了上去,果然導致嚴嵩罷官。于是乎有人把鄒應龍贊譽為扳倒嚴嵩的英雄。
此言差矣!從鄒應龍上疏以后,畏首畏尾的表現(xiàn)來看,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后臺支撐,他絕對不敢冒險行事。其實,他是受徐階指使,才彈劾嚴氏父子的。萬斯同的說法比較符合事實:“(徐)階為人陰重,有權略,初事(嚴)嵩甚恭謹。及是,知帝聞嵩貪,及世蕃奸恣狀,乃授意御史鄒應龍劾之。”明確指出,鄒應龍彈劾嚴嵩父子是徐階授意的。不過鄒應龍的這篇《貪橫蔭臣欺君蠹國疏》,寫得相當出色。
一則說:“工部侍郎嚴世蕃憑借父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每一開選,則某官銀若干,某官銀若干。至于升遷也亦然,某缺銀若干,某缺銀若干。以致選法大壞,市道公行,群丑競趨,索價轉巨。”
再則說:“不特此也,每遇歲時及父子生日,中外各官俱有饋贈。遂為定例,略不見疑。然則世蕃父子所蓄,可勝計哉?”
三則說:“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大小之吏,莫不竭民脂膏,剝民皮骨……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也?”
結論是:“臣請斬世蕃首,懸之高竿,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圖報,而溺愛惡子,播弄利權,植黨蔽賢,黷貨敗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
皇帝把這份奏疏與藍道行的扶乩聯(lián)系起來,下達圣旨,譴責嚴嵩“縱愛悖逆丑子,全不管教,言是聽,計是行”,勒令致仕(退休),嚴世蕃及其親信羅龍文等人,流放邊遠地區(qū)。
不久,皇帝有些反悔,多年積累的感情一時難以割舍,每每想起嚴嵩“贊修之功”,若有所失,悶悶不樂。寫了一道手諭給繼任首輔徐階:“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并(鄒)應龍斬之。”嚇得鄒應龍不敢去出任新職——通政司參議,還是徐階多方轉圜以后,才惴惴不安地前去赴任。

明嚴嵩《鈐山堂集》書影
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增修本
嚴嵩走了以后,皇帝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嚴黨們也希冀他復出。正如王世貞《大學士徐公階傳》所說:“上雖以御史言去嵩,然念其供奉久,憐之。而左右入其間者從容言:‘非嚴嵩誰為上奉玄?’上忽忽不樂。”形勢是嚴峻的,嚴嵩雖然退休,并未傷筋動骨;嚴世蕃流放海南島雷州的判決,成了虛應故事的官樣文章,行至半途就返回江西老家,威風依舊。他的黨羽羅龍文也從流放地逃回江西分宜縣,與嚴世蕃策劃如何翻盤。
管轄分宜縣的袁州知府了解到這一動向,添油加醋地夸張嚴府“聚眾練兵謀反”,通報給巡江御史林潤。林潤先前曾經(jīng)彈劾嚴氏父子的黨羽鄢懋卿,擔心嚴世蕃如果東山再起,可能遭到報復,立即把這一情況上報朝廷。揭發(fā)羅龍文,“卜筑山中,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志”;揭發(fā)嚴世蕃,“自罪謫之后,愈肆兇頑,日夜與龍文誹謗時政,動搖人心。近者假治第,而聚眾至四千余人,道路洶洶,咸謂變且不測”。所謂“負險不臣”“變且不測”云云,就是謀反的委婉表達。林潤與鄒應龍的切入點截然不同,鄒強調(diào)的是貪贓,林強調(diào)的是謀反,必欲置嚴世蕃于死地。
皇帝對于嚴氏父子本來就不想繼續(xù)追究,嚴世蕃流放途中擅自逃回,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作為一國之君,可以容忍貪贓,絕對不能容忍謀反,接到林潤的報告,馬上下旨,逮捕嚴世蕃、羅龍文來京審問。
林潤趁熱打鐵,寫了長篇奏疏——《申逆罪正典刑以彰天討疏》,揭發(fā)嚴世蕃、羅龍文圖謀犯上作亂的罪狀。這篇奏疏收入陳子龍《皇明經(jīng)世文編》、張岱《石匱書》,很值得一看。
劈頭就說:“(嚴)世蕃罪惡滔天,積非一日。近時不法之事又非一端,任彭孔為主謀,羅龍文為羽翼,惡男嚴軫等為爪牙,窮兇極惡,無所不至。”
又說嚴府在袁州儼然獨立王國,一派帝王氣象:“廊房回繞萬間,店舍環(huán)亙數(shù)里。招四方之亡命為護衛(wèi)之壯丁,森然分封之儀度也”;“閭閻膏脂剝削殆盡,民窮盜起,職此之由。而夸曰:朝廷無如我富”;“朝歌夜弦,右斟左舞,荒淫無度,誣蔑綱常,而夸曰:朝廷無如我樂養(yǎng)”。
繼而又說:嚴世蕃謀反之心已經(jīng)暴露無遺,正德年間宸濠之亂就是前車之鑒:“丁壯已二千,納亡叛更倍其數(shù),精悍皆在其中,妖妄盡藏于內(nèi)。旦則伐鼓而聚,暮則鳴金而散”;“竊思宸濠逆謀之初,亦不過結納賊首,誘致人受獻田土。今世蕃不法與逆(宸)濠無異,且包藏禍心已著”。
最后指出,嚴世蕃的滔天罪行,嚴嵩也脫不了干系:“嚴嵩寵冠百僚,公然欺主。世蕃問發(fā)雷州,并未赴伍,僅居南雄三月而返。(嚴)嵩乃朦朧近鄉(xiāng),既奉明旨,復留在家,以王言為不足恤,以國法為不足尊,惟知私恩,不知公議,茲非(嚴)嵩之欺陛下乎!”
嚴世蕃卻有恃無恐。他聽說言官想通過治他的罪,為先前彈劾嚴氏父子而慘遭殺害的沈煉、楊繼盛平反,便和京中的嚴黨分子密謀策劃如何翻盤,洋洋得意地拍掌說:“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什么是“倒海水”?據(jù)他自己說:“賄之一字自不可掩,然非皇上所深惡必殺,惟楊椒山(楊繼盛)、沈青霞(沈煉)之獄,皇上最內(nèi)忌,填入必激圣怒。至于聚眾、通倭之說,直以言官謾語,諷使削去,便可脫身。”于是黨羽們立即放出風聲,揚言如此如此,一則楊繼盛、沈煉之冤可以昭雪,一則撫慰士大夫憤懣,不平之情可以得名。倘若牽扯所無之事,人臣既不信,皇上亦生疑。與此同時,他們四出活動,賄賂三法司官員,在定案文書上寫明為沈煉、楊繼盛平反昭雪的字句。
這是一個很難覺察的陰謀,目的是“激圣怒”。因為對于沈煉、楊繼盛的懲處,是皇帝親自決定的,為沈、楊翻案,就等于要皇帝承認錯誤,肯定會激怒剛愎自用的皇帝,嚴世蕃預想的“脫身”目的就達到了。
審理此案的刑部尚書黃光昇、都察院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或許是接受了賄賂,或許以為撫慰士大夫憤懣之情很有必要,在定案文書中寫入了為沈煉、楊繼盛平反昭雪的字句,請內(nèi)閣首輔徐階定奪。
精明過人的徐階一眼就看出問題,識破了嚴世蕃的陰謀,要害是“彰上過”(彰顯皇上的過錯)。一面說“法家斷案良佳”,一面把黃光昇、張永明、張守直引入內(nèi)室,屏退左右隨從,輕聲密談。據(jù)《石匱書·林潤列傳》記載,密談實況如下:
徐階問:“諸君子謂嚴公子當生乎死乎?”
黃光昇等回答:“死不足贖罪。”
徐階又問:“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
黃光昇等回答:“用楊(繼盛)、沈(煉),正欲抵死。”
徐階笑道:“別自有說。楊、沈事誠出其謀,誠犯天下萬世公惡。然楊(繼盛)以計中上所諱,取特旨;沈(煉)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己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平平打發(fā)出國門矣。赦出固善,抑法司不能辭責,我亦何以自解?我不足惜,諸公方負物望,擢居要地,旦夕冢宰。此舉又眾所瞻仰,如斯而已乎?”
黃光昇等人聽了愕然,請求拿回文書另議。
徐階說:“離此一步,遲此一刻,泄此一語,從中攪擾者必多,事且有變。今當以原疏為主,而闡發(fā)聚眾本謀,以試上意。依次須大司寇(刑部尚書)執(zhí)筆。”
黃光昇趕緊推辭:“謝不敢當。天下事惟相公能測。”
徐階也不謙讓,從袖中拿出早已寫好的文書,說:“擬議久矣,諸公以為如何?”
眾人看了唯唯諾諾。
徐階草擬的定案文書,基調(diào)是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通虜,聚眾謀反。其中最重要的一段寫道:“陛下曲赦其死,謫充雷州衛(wèi)軍,不思引咎感恩,乃怏懷怨望,安居分宜,足跡不一至戍所。龍文亦自潯州衛(wèi)逃歸,相與謾言詛咒,構煽狂謀,招集四方亡命奸盜,及一切妖言幻術天文左道之徒,至四千余人,以治宅為名,陰延諳曉兵法之人,訓習操練。厚結刺客十余人,專令報仇殺人,懾制眾口。至于蓄養(yǎng)奸人細作無慮數(shù)百,出入京城,往來通路,絡繹不絕。龍文亦招集汪直通倭余黨五百余人,謀與世蕃外投日本。其先所發(fā)遣世蕃班頭牛信,徑自山海衛(wèi)棄伍北走,擬誘致北虜,南北響應。”既然三法司首長沒有異議,立即叫書吏謄寫,加蓋三法司印章密封,呈送皇帝。
嚴世蕃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平心而論,把“謀反”“通倭”“通虜”的罪狀強加于他,是用誣陷不實之詞掩蓋真正的罪狀。原本應該用專擅朝政、貪贓枉法、賣官鬻爵、中飽私囊來定罪,那樣的話,必然導致“彰上過”,激怒皇帝。用捏造的罪狀來定案,顯然是在耍弄陰謀詭計,但是避開了“彰上過”的風險,皇帝平靜地接受了,立即批示:此逆情非常,僅憑林潤奏疏,何以昭示天下后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同錦衣衛(wèi),從公審訊,具實以聞。
徐階和三法司首長再度耍弄手段,根本沒有核實,徑直由徐階代替三法司起草核實奏疏,用肯定的語氣回答皇帝:事已勘實,其交通倭虜,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憤。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達圣旨:既會同得實,嚴世蕃、羅龍文即特處斬。
嚴、羅二人得到消息,大失所望,抱頭痛哭。家人要他們寫遺書,竟然不能成一字。

《留青日札》卷三十五“嚴嵩”條所載查抄清單(局部)
京城百姓大快人心,各自相約前往西市觀看行刑,飲酒慶祝,一時間西市熱鬧得如同節(jié)日。隨之而來的是查抄嚴府,據(jù)說有黃金三萬余兩,白銀三百余萬兩,珍寶古玩價值白銀數(shù)百萬兩,此外還有驚人的房產(chǎn)、地產(chǎn)。《留青日札》《天水冰山錄》記錄的抄家清單,可以寫成一本書。已經(jīng)退休的嚴嵩,黜革為民,孫子充軍。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嚴嵩,精神徹底崩潰,寄食于墓舍,一年之后命歸黃泉。
嚴嵩、嚴世蕃父子惡貫滿盈,罪有應得,留給人們深思的是,以往多年義正詞嚴的彈劾,為何始終不能奏效,而充滿陰謀和權術的做法卻取得了成功?扳倒嚴嵩父子,毫無疑問是正義的,但是手段與程序并不正義。幾年后,史官在編纂《明世宗實錄》時,對此表示了異議:嚴世蕃憑借父親的威勢,盜弄威福,濁亂朝政,完全可以用“奸黨”罪處死,偏偏要說“謀逆”,顯然“悉非正法”。所謂“悉非正法”,就是沒有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
對于嘉靖皇帝而言,嚴氏父子的下場,有損于他的英明。徐階曲為開脫,維護皇上的威權。李紹文《皇明世說新語》寫道:“世廟(嘉靖皇帝)諭徐文貞(徐階)曰:‘君知人惟堯舜與我太祖耳。若(嚴)嵩者朕所自簡,不才若此!’(徐)階曰:‘堯用四兇,后加放殛。太祖用胡惟庸,后以罪誅。皇上始知嵩之才而用之,后因聽子貪縱而斥譴,皆無損于明。’”徐階既扳倒了嚴氏父子,又無損于皇帝的顏面,這種兩面光的手腕,顯示了他的“權略”與“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