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三粗大的眼皮狠狠蕩漾了一陣，似是感覺到再也抵擋不住外間愈發強烈的光線，終于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喚醒了自己的主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用粗糙而厚長的食指輕輕揉了揉眼睛，再張開大嘴，很是吞噬了一些空氣——完成上述所有步驟之后，田三才稍稍清醒一些。

在參軍之前，他信心滿滿，覺得訓練難不成要比耕地還難不成？只要能填滿自己饕餮般的胃，田三自認為是什么也不懼怕的。可經過這十日的訓練，他發現他錯了，而且錯得著實有些離譜——他成功地發現了自己人生的其他兩大敵人：讀書和睡眠。

在白天的訓練中，田三因為天生神力，自小又確實習練了些武藝的緣故，往往能在眾人之中拔得頭籌，受到上官嘉獎，其中更是不只一次被太子注意到，得了好多艷羨的目光；可等到太陽一落山，行伍操練的活計變成了讀書識字的活計之后，田三的神力就盡數消失，一點也不剩。只要眼神一瞥到寫在墻壁上的字，眼皮就止不住地打架，好不容易捱到睡覺的時間，自以為能美美一覺睡到天亮的時候，半夜時不時又會響起集合的號角聲，一旦遲到，少不了要受些諸如跑圈之類的懲罰。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這些懲罰都是即刻施行的，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一旦遲到受罰，剩下的睡眠時間也都被盡數剝奪。田三是個莊稼漢，老實順從是大地饋贈給他的禮物，以故一直忍耐著、適應著……可靖難軍兩千多人，不可能只有田三這樣的老實人，同樣有自小流浪，混跡社會的“刺頭兒”——這些人對這樣的懲罰，同樣無話可說，甚至連一點怨言也無有。

全因在他們受懲罰的時候，那位尊貴無比、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始終伴在他們身側！

按照往日的習慣，田三拿過放置在墻邊的甲胄一陣捯飭，好歹穿上。雙腳邁動，走出屋宇，空地上已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場景，陣陣粥香傳來，讓田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兩只眼睛猛地變大發亮，不僅整個人完全清醒，披上甲胄后沉重的腳步都顯得輕盈了幾分。

憑著記憶找到劃自己這火的地方，田三抬眼望去，已經有九個人圍著一口鍋香噴噴地正吃著。他記得從建制那天起就是如此，雖然平時訓練是以大隊為單位，又兼有九人或者三人的訓練，可平素里用餐，向來是十個人一起，也就是一火。

“阿三，這！快來！”九人中唯一一個站著用餐、也是唯一一個衣著鎧甲的人一瞧見田三就朝他招手叫喚，“這還剩下一大鍋呢，都是留給你的！”

田三身體強壯，武藝高超，可架不住在十人中年紀最小，是個老幺，隨著關系親近，大家都親切地稱呼他為“阿三”；而那站起喝粥，看起來與他人格格不入的喚作林修潔，是他們這一火的火長，同樣也是田三所在大隊的隊長。

而他之所以如此“位高權重”，不單單是因為他是當初識字的七八人當中的一人，家道中落前也在地方官學讀過幾年的書，甚至曾經參加過解試，差點成了舉子，更因為他待人和藹、處事公平，胸中又自有一股豪氣，所以大家都敬佩他，愿意服從他的管教，聽取他的命令。

不得不說，軍旅當真是最容易培養出兄弟情的地方，這才認識沒幾天，田三待他們就已毫不客氣，一邊憨笑著說道：“給俺讓個位置。”一邊徑直就朝著人群尚密集的地方坐了過去。

那地方的兩個軍士，雖然一個寬大，一個瘦小，但都靈活地閃開，讓出好大一塊空地。待身子穩穩站住，兩人互相打量一眼，又循著耳旁傳來的鐵與鐵之間碰撞的聲音望去，只見盤腿坐下的田三已經用雙手將那口磨盤大的鐵鍋舉起來，喉結滾動之間，尚還存有余溫的白粥就已經順流而下，進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其他人顯然都已經對此見怪不怪，只有堪堪比田三大上一兩個月的左季端著碗愣愣地看著，這場面帶給這半大青年的沖擊力，不管多少次好像都不會輕易改變：“阿三真厲害。”

“小九別羨慕，只要你跟著哥哥一起鍛煉，總有天也能像阿三這樣！”鐘牛皮秀了秀自己肩上的肌肉，雖然沒有田三的壯碩，但也排布得十分有層次，霎是好看。

“牛皮你別再誆小九了。”坐在東南角的一中年男子微微搖了搖頭，“阿三這是天生的，若是換了旁人，怕是終其一生都練不成。”

“誰說的！”鐘牛皮似乎很不樂意自己被反駁——特別是在小輩面前吹牛的時候，于是言辭激烈地和中年男人辯駁起來。

也不見中年男人神情有什么變化，但只三言兩語，造成的傷害往往就能抵上鐘牛皮的長篇大論，還時時辯得他說不出話來。這就愈發激起鐘牛皮的倔勁，場面就如滴入鍋中的熱油似的，“唰”得沸騰起來。

林修潔聽著耳旁傳來的吵鬧聲，嘴角的笑是怎么壓也壓不住。他們這一火中，年紀最大的不是他，正是現在與鐘牛皮吵得正酣的中年男人，喚作方圓。據他自己所說，小時候放牛的時候得先生允準，去私塾蹭了不少課，是故識得不少字。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小放牛長大的緣故，也養成了做什么都慢些的性子。在十人之中，算是個沉穩老大哥的角色。

至于老二，就是他林修潔本林，自不必多說。而老三和老四是一對雙胞胎，分別叫做吳不三和吳不四，此時一點也沒受到周圍環境的干擾，正端坐著小口吸吮著白粥，兩兄弟面容相似，動作也相仿，真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還都擅長箭術。很多時候，沒人分得清他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老五和老六是方才躲避田三的寬子（胖的胖子，那寬的應該叫寬子……吧？）和瘦子，分別喚作阿寬和阿瘦，事實上，他們來參軍之前連名字也無，這都是林修潔給取的，通俗易懂，純是為了方便稱呼而已。那老七鐘牛皮卻不一樣，原是有著自己的本名，只不過老是吹牛，特別好在大家都異常疲憊的時候咋咋呼呼裝精神，于是犯了眾怒，“被迫”失去了原名，被冠上了牛皮的稱呼。

老八被喚作小八，身子是十人之中最瘦弱的，性子也有些軟弱，是故平常大家有什么事都照料著他。老九就是左季，他家大人（注：大人，唐時多用來稱呼父親）姓左，家里排行老四，按照“伯仲叔季”的排名，得了個左季的名字。

“砰”！不到半刻就干完大半鍋粥的田三抹了抹嘴唇，將“可憐”的鐵鍋隨意地擲在地上，發出好大聲響。看見這一幕的林修潔笑著正想說些什么，卻聽見一陣號角聲從不遠處傳來，頓時笑意全消，面色嚴肅地大喊道：“全體聽令！”

“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