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下的汴梁是嘈雜與綺麗的岐國都城,入夜后沒有宵禁,更是比白日還要繁華快活。快到惠濟河時,龐大的樓船已經顯現了,歡歌笑語的聲音不斷飄來。他們三人結伴而行,陸萬嫌突然胸腔升起一股詩意。
她感慨地看著前方,吟詩道:“落日照樓船,錢要全花完。若留一個子,就是王八蛋。”
“好詩!好詩!說掏空就掏空,錢袋里一個子都不能留!”
翟不縛專業捧場,隨后也感慨了起來:“喂,自從你們進了官場,咱們三個就好久沒有這樣走在一起了。還記得之前有人誤傳,說我們感情混亂,走在一起,每個人都像是另外兩個的第三者,分不清到底是誰綠了誰。”
陸萬嫌翻了個白眼:“翟不縛,你如果不會說話,就請閉嘴。”
翟不縛明顯覺得自己很會說話,所以繼續說道:“更有甚者,說繆臨喜歡我,所以才違背諸多原則和我們共同出入。我當時就找人把傳謠者打了,小爺我可是喜歡女人的!”
陸萬嫌道:“那你可太厲害了。”
翟不縛點頭:“必須的啊。”
繆臨走在最左側,夜風吹來,陸萬嫌的發絲偶爾掃在他的下顎,有些癢,只要再多離她半步遠,或者伸手撥開頭發,就能制止住這癢,可繆臨不知為何,卻沒有這樣做。
“繆大人,春風得意樓你去過嗎?”陸萬嫌突然側頭,眼睛在落日的映襯下非常晶亮。
“不曾去過。”他道。
陸萬嫌嘴角一斜,介紹起來:“春風得意樓呢,建造在船上,今夜駛出,明早靠岸,沿途可以觀賞汴梁的夜景,走特別路線的話,還能看到漫天星斗。只是……”
她單眨了一下右眼,意有所指道:“你夜不歸宿,能行嗎?”
出來玩一夜,聽曲看舞,酒醉談心,摟著小娘子睡睡覺也算是正常事。
她的問題有些惡意,也有些刁難。
繆臨若說“不行”,慫;說“行”,又顯輕浮。
翟不縛插嘴解圍道:“肯定不行啊。沒關系,等后半夜,我安排一艘小船,載你回岸上。”
他們都知道,繆臨身上背的是繆家六世清名,做同窗時走得近些,也算是學子間的情誼深厚,他爹說不得什么,可自從繆臨進了官場,繁忙得很少再見,此番相遇,再和他們一起胡鬧的話,恐怕回去就得罰跪祠堂。
“我沒有夜不歸宿過,但今夜可以破例。”
繆臨的語氣特別正經,仿佛和那些腌漬事劃開了距離。
陸萬嫌心頭癢癢,還是沒控制住問出了心聲:“破例的理由呢?該不會是為了我吧?”
繆臨看向她,猶豫了一下,像是臨時變換了說辭:“不便掃興而已。”
陸萬嫌嗯了一聲。
“算你識時務。我告訴你啊,異域歌舞是樓船里最大的賣點,不僅是花魁娘子,連舞女都個頂個的撩人,你這回一定要好好欣賞。”
“那稍后就要勞煩陸典簿一一為我講解其中玄妙了。”
可以,很好,這很繆臨。
只用兩三句話,就把想要搞事的陸萬嫌牽著鼻子引做了導游。
“對了,忘了問你,你暈船嗎?”陸萬嫌光顧著說話,沒看清腳下,一個不慎就要撲向前方。
翟不縛眼疾手快想要拉住阿嫌,可繆臨出手比他更快一些,他不僅抓住了阿嫌的胳膊,阿嫌被拽著一旋身,還和他面對面了。
咦?這是什么奇怪的氣氛?
翟不縛摸了摸下巴,恍惚間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繆臨很少和陸萬嫌面對面離得這么近,因為這不合禮法,陸萬嫌也很及時地退了一步,重新站穩。
暈船,對于繆臨來說是不會的,但方才傳入鼻腔中的那一股與眾不同的少女香氣,倒是讓他覺得有點暈。
陸萬嫌尷尬地要死,恨不得捶爆自己的腦殼,要捶不捶之際,只聽見身后悠悠傳來了一聲:
“繆大人。”
三人一齊回頭,不知什么時候一輛馬車停在路上,窗簾并未拉起,從里面傳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繆大人成日和這些紈绔子弟混在一起,就不怕辱沒了繆氏門楣?”
翟不縛瞬間怒上眉山,指著馬車跳腳大罵:“誰啊你?有本事下車來!鉆在里面亂放什么臭屁呢!就不怕小爺我拆了你的車——”
翟不縛有沖上去拆車的勢頭,繆臨卻伸手攔住。
他不疾不徐地回應起車內人:“只要君子持身端正,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閣下不必為我多慮。”
車內人笑了兩聲,語氣依舊緩慢,仿佛大病之后,提不起什么力氣。
“繆大人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在下佩服。”接著,那人又命車夫繼續行進,“走吧。”
看著馬車慢慢駛離,翟不縛雙眼充滿火氣,恨不得追上去卸了他的車輪子。
陸萬嫌卻在這時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認識他啊?”翟不縛問。
陸萬嫌苦笑著揉了揉眉心,道:“馬車里面是徐庚寅,傳言和我有一腿。”
“有他姥姥個大雞腿啊!”翟不縛罵完又問,“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眼光沒那么差吧?”
翟不縛發出了疑問三連。
陸萬嫌聳聳肩,歪了下頭,頭上一枚比較樸素的簪纓搖曳了起來:“不僅你不知道,我也是聽了傳聞才知道的。”
“哦。”翟不縛點點頭。
不過還沒過片刻,他馬上反應過來,又高聲發問:“不對啊,你跟他沒一腿的話,怎么可能光聽聲音就能認出來?”
聞言,繆臨也立即抬眼看向了她。
——翟不縛,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精明了!吃錯藥了嗎?!
他們兩個都看著她,仿佛在等著她交代。尤其是繆臨,那臉色就好像被人下套一夜輸光了所有家產的富商一般。
陸萬嫌有點汗顏,戲本子里被夫君當場抓奸的戲碼估計都不會有現在的氣氛詭異。
她尬笑一聲,辯解道:“徐庚寅的聲音聽上去中氣不足,定是腎虧無疑,這么有特色的,聽過一次就不會忘了啊。”
這樣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翟不縛和繆臨這才繼續朝前走。
陸萬嫌幾步跟上,只聽翟不縛邊走邊抱怨:“現在汴梁這些閑人,就愛嚼舌根,恨不得編排你的男人有三千萬,走到哪里都能碰見。”
“沒辦法沒辦法,天妒英才嘛。這點非議,我承擔得起。”
“可徐庚寅方才說你是淤泥,你怎么不打他?”
陸萬嫌簡直服了:“翟不縛,我看你真的是腦子不好,咱倆今天家仆護衛一個都沒帶,他可是領軍打過仗的,在戰場上長槍穿人頭,就跟穿糖葫蘆一樣,你打得過嗎?”
翟不縛瞪大雙眼:“腎虧的人還能這么牛批?”
陸萬嫌:“……”
前幾年徐庚寅確實比較牛批,但自從一次兵敗,他重傷退了下來,就一直休養至今,沒能恢復往日神采。
陸萬嫌張口胡謅他腎虧,沒想到翟不縛卻放不過這個梗了。
翟不縛不甘心認慫,指著繆臨說:“但我覺得繆臨打得過。他文武雙全,在汴梁有誰不知?”
陸萬嫌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翟不縛,如果條件允許,她其實更想用手指去攪一攪翟不縛的腦漿:“那咱倆每次和別人找茬掐架時,繆臨出過手嗎?”
翟不縛想了想。
好像繆臨從來都是作壁上觀,從不引戰,也不參戰。
記得太學時期,有一回他遇上了硬骨頭,即使有阿嫌出手相幫,他也落了下風。那時,繆臨就在現場,他紋絲不動,眼睜睜看著阿嫌掛彩,看著他被對方打得掉了褲子……
唉,往事不堪回首。
翟不縛搖了搖頭。
陸萬嫌像摸狗頭一樣,輕輕拍了拍翟不縛的頭:“這就對了嘛。在汴梁做紈绔,總要有點演技傍身,該橫的時候要橫,該慫的時候也要慫,聰明人不要當場硬干,要學會在背后放冷箭。”
她對著繆臨一挑眉:“繆大人,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繆臨目視前方,一派淡然:“我不是聰明人,我聽不懂。”
陸萬嫌和翟不縛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下,紛紛咽下喉中的血。
——喂,你可是禮樂射御書數六門功課門門考第一的人,說自己不是聰明人,還有沒有天理了?!
——還有,你從不扯謊的人設,還能不能立穩了?!
三人來得及時,再過半炷香的時間,樓船就要開了。
翟不縛推開眼前的閑雜人等們,大大咧咧地進了春風得意樓的大廳,那走路的狂放姿勢,簡直是六親不認。
也不知是何吉日,今夜客人竟如此之多,大廳里坐得滿滿當當。樓上的包房雅間,也傳來熱鬧的響動。
陸萬嫌環顧了一下,最終走到了臨窗的座位,踢了一下桌角,命令道:“起開,我要坐這里。”
那桌客人也來頭不小,穿金戴銀的,一個人就摟了兩個小娘子,看上去就不太好惹。
許是在漂亮小娘子面前被拂了面子,那客人不甘心地一拍桌,剛要站起身來罵,翟不縛一個箭步近了他身,大手微微一壓,就把他的臉按在了桌上。
“沒聽見郡主讓你起開嗎?你要是耳背,我就幫你通通。”
他拾起桌上一根筷子,正要往那男客的耳朵眼兒里戳。
這時,掌柜的一通小跑,過來阻止。
“原來是惜緣郡主和翟公子啊,是什么風把你們吹來了?”掌柜的點頭哈腰,滿臉都是討好和畏懼的神色。
他吞了吞口水,做了個“請”的手勢,又道:“郡主,我們這有上等包房,是專門給您預留的。”
陸萬嫌掀起衣擺,坐在了桌旁:“不必,就這了,風水好。”
掌柜的趕緊用袖子擦拭桌子,抱走了碗碟殘羹,并推了推那位仍撅著腚被壓在桌上的男客:“快快,趕緊讓開,這可是惜緣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