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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版譯者序

  • 無望的逃離
  • (俄)尤里·波利亞科夫
  • 7799字
  • 2024-10-17 14:03:11

俄羅斯長篇小說《無望的逃離》中文版的再版,使我們有機會重新閱讀和審視這部作品。在小說問世后的二十余年里,俄羅斯社會生活發生了新的深刻變化,出現了一系列新的文化現象:大眾文化的風起云涌,精英文化的焦慮,人們對社會政治的淡漠,生命價值觀的多元,知識分子的迷惘,婚姻家庭關系的復雜化,等等,這不得不讓人們重新反思出現于20世紀至21世紀之交的這部作品的意義。

如果將2000年這部小說問世的時代與新世紀二十多年的時代加以比較,就不難發現,時間距離不但沒有損害作品的品質,反而賦予了它更多的意義價值與闡釋空間。這部小說在告別了蘇聯之后面世,以整合知識分子與歷史關系的面貌出現,為我們重新提供了建立知識分子歷史主體的想象空間。今天也許并不需要對曾經過于社會化、道德化的批評做出檢討——當年俄羅斯批評界對作品以及主人公“集體性”的批評未嘗不可看作蘇聯知識分子最后的自我檢視。波利亞科夫挑戰正面形塑知識分子形象的俄羅斯小說傳統,以揶揄、嘲諷之筆撕破了知識分子精神和道德的“假面”,揭示了其生存危機中的心靈裂變和人文精神的失落,無可厚非。但仍需冷靜反思的是,這部長篇小說真正的價值究竟在哪里?

在不同的時代,人類社會總有各種宏大浩蕩、不容悖逆的精神主題和文化主題。然而,絕大多數人對此并無察覺,甚至一無所知,因為與每一個人的生命困惑和精神疑難休戚與共的是他的日常生活。人們總在為自己生活中具體而渺小的事情忙碌、操心、焦慮,對他們來說,對這種日常生活的思考才是最真實、最要緊的。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曾說過:“生活,人們真正的生活,及其對健康、疾病、勞動、休息這些切身利益的關心,對思想、科學、詩歌、音樂、愛情、友誼、仇恨、情欲的關心,依然照常地進行著,不受拿破侖·波拿巴在政治上的親近或是敵對的影響,不受一切可能的改革的影響。”[1]這部小說的作者對俄羅斯歷史文化轉型時代知識分子日常生活的高度關注和悉心描敘,對人物日常生活與歷史關系的獨特書寫,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文化認知。作品的這一敘事取向和審美起點恰恰為我們打開了小說藝術世界的另一扇窗戶。

我們發現,作者并沒有花費很多筆墨對時代、社會進行描敘,小說中所謂歷史社會圖景是以若干不無喜劇性的生活場景呈現的。它只是化入個人生活的經驗性存在之中的一種歷史文化背景,并沒有被當作一個宏大而抽象的歷史來規約個人的生活。真正讓讀者印象深刻的是書中具體、瑣碎卻鮮活的日常生活,一個個具有生命質感和生活實感的人物。書中的男女老少都在為了自己的生活認真努力、執著不息,其多姿多彩的日常生活才是真正的生命本然和歷史肉身。作品中的人物雖然或多或少有著勾連著時代、歷史的種種變動或錯亂,但飲食男女、柴米油鹽、喜怒哀樂,這些被日常生活經驗化的世俗才是他們生命存在的真實內容。小說主人公巴士馬科夫的父親,莫斯科一家印刷廠的排版老師說的一句大實話很有代表性。他說:“其實我們不需要很多:菜湯稠點,老婆親點。”書中人物苦樂交加,或完整、或破碎的人生,各種生命體驗無一不是來自感性生命對生活意義、價值的把握。《無望的逃離》是一部真正意義的“生活流小說”,作品中日常生活的“原生態”,實際上既是作者的一種日常生活觀,本質上也是他的一種藝術價值觀。

20世紀90年代是俄羅斯社會歷史文化轉型的年代,知識分子在社會生活結構中的地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們突然從風光無限的人生舞臺上被驅趕下來,與生命對應的事業和名利這兩條道路都被堵死,內心的迷惘逐漸趨于空虛,在生活的泥淖中亂作一團。焦慮不安、精神無依、放浪形骸、靈魂浮散成為眾多知識人共同的心靈病相,而婚外情的恣肆、家庭的危機、婚姻的解體、兩性關系的混亂更是他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現象。

在對日常生活的書寫中,作者對人的欲望,特別是情欲,給予了特殊的觀照。欲望敘事是這部“生活流小說”的主要敘事形態,也是作者寫作情緒最飽滿的話題。欲望敘事源于敘事主體對人生命本能的發現和肯定,也是欲望主體的自我確證。如果說,在蘇聯時期,知識分子的個人情感、兩性關系在文學中被政治化了,那么在后蘇聯時期,個人情感和兩性關系則被欲望化了,情愛成了反抗人性壓抑和異化,贏得生命自由、精神獨立,張揚主體自我精神的一種方式。

小說在主人公巴士馬科夫與美少女維塔做愛的情色鏡頭中展開,兩人的纏綿及策劃逃離“圍城”的意念成為作品的主線索。主人公風流不羈,周旋游走在一個又一個女人中間,發生了難以計數的婚外情,有過三次逃離“圍城”的圖謀。而他身邊的知識男女也都不甘寂寞,風流放誕。區黨委科學和大學工作部部長多庫金因婚外情被解除了職務,成了科研所副所長后故態復萌,又“過分熱情地介入了一個來自外地的年輕女研究生的私生活”。工程師卡拉科津與女研究員柳霞長期保持著無須承擔任何義務和責任的私密關系。大學畢業后分配到科研所的女研究員,高冷的“公主”奧列霞與卡拉科津婚后沒兩年便離了婚,先是嫁給了保險公司老板,而后又成了一位石油大亨的嬌妻。巴士馬科夫的老同學鮑爾卡是個用無數零星的被窩里的情事取代真正愛情的男人。科研所女技師尼娜在丈夫生病住院、兒子去夏令營的“空窗期”,一次次地與巴士馬科夫幽會偷歡。巴士馬科夫還與同學鮑爾卡一起,以兄弟相稱,與女研究生琳達在一間房中荒唐地嬉戲。在藝術培訓班,著名的藝術家輕而易舉地奪去了年輕女學員的童貞,為了個人仕途,還把她轉讓給了藝術基金會的領導。水性楊花的伊爾卡幾乎每個月都會向女友卡嘉繪聲繪色地講述其失去童貞的經歷,而那個成功的誘惑者每一次都會是一個新的男人。巴士馬科夫的父親,老了老了還在一次出境旅游時與一位將軍夫人搞過閃電般的一夜情。更有甚者,在少先隊夏令營,男輔導員竟然“出于非教育性目的”糾纏小男孩……生活中欲望洶涌,難見任何的莊嚴。激發欲望、面對欲望、感受欲望居然成為知識人的生命常態。愛情至上、無功利的性愛神話早已破滅,情愛既非兩性“靈與肉”的升華,也不是反抗社會壓迫、實現個性解放的話語,卻有了更多“曖昧”的意味和“墮落”的氣息。知識社會的濫情現象與俄羅斯社會的混亂圖景有了驚人相似的同質性,表達的是轉型時代具有普遍性的社會精神潰散。轉型時代,從社會文化心理來看,是人生夢想與時代之間的錯位,這種錯位必然,也首先在社會精英的心靈世界留下印跡,這就是后蘇聯社會“當代性”的獨特所在。

在彌漫著濃郁的欲望氣息的知識階層的眾生相中,著名的莫斯科鮑曼高等技術學校畢業生,工科副博士,國防科研所黨委委員、實驗室主任,已有家室的巴士馬科夫是一個典型的范例。

對這個中年知識分子來說,生活世界幾乎是在瞬間轟然倒塌的。他因一樁冤情被解除了區團委組織部部長的職務,接著又遭遇了所在的科研所的解散,不得已干起了國際“倒爺”的營生,生意失敗后做了停車場的看門人,沒多久又被老板炒了魷魚,成了無業游民,在做銀行家秘書的女兒達士卡的幫助下才走進了銀行,有了正兒八經的工作。“游走式”的生存改變的不只是工作崗位和地理位置,還有精神和心靈坐標。知識分子的崇高自視與社會地位的淪落給了他心靈信仰的重創。他在充滿動蕩、不知未來的日子里討生活,這種生活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更有生命的尊嚴。而一個知識分子生命個體,比其他的生命形式有著更多的尊嚴需求:富庶、自由、獨立、成功……窘迫拮據的物質生活,寄人籬下的屈辱和有錢人的白眼,瑣碎庸常的家庭生活,還有隨著時間流逝不斷被稀釋的愛與欲,造成了他的心靈失落。他在現實生活中始終處在試圖自我確認和無奈之下隨波逐流的焦慮中。在此種焦慮的狀態中,還有什么比墮入身體的快樂旅行更能排遣心中的寂寞不安呢?美國的心理分析學家卡倫·霍妮說:“性欲活動可以作為一種安全的閥門來排遣焦慮。”[2]

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的“肉身最多也只能引起他漠然的柔情”,而每當因家庭小事與妻子發生齟齬時,他也越來越多地將妻子與更年輕、更漂亮的情人進行比較。家庭生活已不能提供給巴士馬科夫新鮮和完滿的愛欲滿足。身為區團委組織部部長的他在建團紀念日的聯歡晚會上,在一間專門存放流動紅旗的儲藏室里與財務科女會計偷偷做愛;在共青團學習班里,又無所顧忌地與木偶劇院的團委女書記頻頻偷情。顯然,這里有作者以“茍且”的方式表達對共青團內政治生活的反諷,他將欲望敘事成功地轉化為對蘇聯政治文化的悄然解構。此后,他又與已為人婦的女同事尼娜、在學術會議上才認識的女學者卡皮托琳娜、銀行家的女兒維塔一次次地越軌,對人生中邂逅相遇的女演員麗季婭、女大學生馬麗娜有過非分的念頭。

“婚外”成了巴士馬科夫無所顧忌的“自由之地”,他將對自由、獨立、成功的追求演化為對“性”的追求。他以感官及性欲的滿足來消解社會異化對他的打擊,讓在現實生活中遭受的挫敗和焦慮、無法獲得的尊嚴和自信在“婚外”的“性”中得到緩解和激發。生活就是這樣,只要稍有靈魂的松懈,精神就有可能一潰千里,向下的力量總是那么強大、邪乎。成熟健碩、聰慧機敏、風度翩翩是這個四十四歲的男人賴以吸引眾多女性為其獻身的魅力所在。巴士馬科夫輕而易舉地將她們征服,與其說是女人們的輕浮、放蕩,毋寧說是現代社會中一個幻化了的讓眾人矚目的知識分子自我的呈現。對于他,身體“成了一種被復雜地代碼化的東西,這樣,它也就迎合了知識分子對于復雜性的熱情”[3]。在他的婚外情中,我們很難讀到真誠、傾心、犧牲之類的愛的品質,能夠感受到的只有欲望,還有快感與悔恨、傷痛與自責之間的復雜關系。當快感散去,這個顯赫于女性世界、自我感覺良好的成熟男人卻總是陷于無邊的苦悶焦躁中。

這個在蘇維埃國家成長起來的共青團干部,國家科研機構的骨干,始終有著明晰的“底線”。巴士馬科夫牢記著做人的三條準則:“可以講俏皮話,但不能損害公共事業;醉后胡言只能限定在酒瓶見底之前;辦公室里的風流韻事不能影響家庭。”就這樣,他在欲望的誘惑中守護著平穩的家庭生活,并把這種平穩的基調奏響在他日常生活的場景中。然而,婚外情不具備任何的合法性。行走在欲望的天國里,他始終受著忠實與背叛、追尋與迷失的精神煎熬。被妻子發現蛛絲馬跡后,兩人的爭吵引發的極端化情緒更如錐心的利劍,使其每每陷入極度的空虛和絕望中。他發現,在充滿欲望地奔走在一個又一個女人之間的同時,心底深處卻也在憎惡一種他所渴望和抵達的生活,還有憎惡背后更深的迷惘與不可估量的幻滅感。

少時,巴士馬科夫曾遭遇與初戀奧克桑娜性事的失敗,被她起的“半拉子男人”綽號羞辱后一蹶不振,患上了交友恐懼癥,是妻子卡嘉治愈了他肉體的創傷。在他的心目中,卡嘉是命運專門為他安排的人生伴侶,是他最可靠的人生伴侶。面對始終維護其臉面的妻子的柔情,還有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他越來越無法容忍自己在夫妻關系和家庭生活中保持的“客氣”、疏遠,甚至冷漠、虛偽。巴士馬科夫既渴望能不時照亮生命的艷遇之火,卻又擔心會灼傷自己和家庭。生活中各種新因素的出現——妻子在事業上的成功、女兒幸福的婚姻、當上外公時的喜悅——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他人性的蘇醒。每當他行背叛之事、策劃“逃離”之舉的時候,被蒙在鼓里的妻子總會引發他巨大的憐憫,而“憐憫心又不知不覺地轉為一種柔情”。當妻子嚴厲地呵斥,當真要讓魂不守舍的他“滾”出家門的時候,苦澀的淚水會從他眼中奪眶而出,昔日溫馨的家庭生活情景會一幕幕在他眼前閃現,奧列格照例會承認錯誤,請求寬恕,痛恨自己,把牙咬得咯吱吱直響。在妻子含著淚挽留他別離開家時,他幾乎也要哭出聲來。

巴士馬科夫與情人不間斷的交往也浸滿了悲哀和自責。是巴士馬科夫把尼娜送上了絕境。尼娜性感、可愛,聰慧、能干,本是一個賢妻良母。丈夫的疾病以及缺愛的婚姻使她迷失在“走火入魔”的情欲中。她對巴士馬科夫確有真愛,甚至主動向他妻子表達愛巴士馬科夫的真切。不料,她浪漫的愛情想象卻被巴士馬科夫以欲望的方式消解在了性愛之中。他心中充溢著的是對她肉體的好奇,與真正的愛情沒有太多的關聯。尼娜在遭到巴士馬科夫的冷淡和遺棄后最終失去了生命的方向感和精神寄托。在地鐵里偶然相遇時,巴士馬科夫看到的中年尼娜已白發蒼蒼、滿臉皺紋,已淪落到了沿途乞討的悲慘境地。她的家庭解體,兒子在車臣戰場被俘。巴士馬科夫無法承受她沉重的目光,深怕被認出而用報紙遮擋著臉,此后噩夢連連,他為自己的鄙瑣、無能,讓曾經的伴侶遭此厄運深深自責。

小說不斷揭示主人公“背叛”妻子,“逃離”社會、家庭、責任后的精神“荒涼”。在這種“荒涼”中有社會轉型時代信仰失落后的孤獨清冷,有對世事、人情建構起來的發自內心的悲傷無奈。對家的背叛與渴望構成了主人公充滿悖論的婚姻人生,他的悲哀和苦痛由國而起,終究卻因家而生。但對“家”的一種樸實的依戀和行為“底線”的約束,即使在“逃離”中,主人公也始終難能安心,充滿了負罪感。在他最后一次準備“逃離”時,想起了卡嘉會在家中焦急地等候,女兒一家人還遙在遠東,剛剛出生的不足月的女嬰還等著外公,離家出走不啻是“豬狗行為”。敘事人以非直接引語的間接敘事說,與維塔第三次“愚蠢的,企圖逃往塞浦路斯的背叛行為讓他感到了對卡嘉的一種遲來的歉疚,這種罪惡感變得如此深重,如此不可饒恕,他儼然成了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匆匆來去的淫棍,此刻他再也不想與一個年少的情婦私奔,他忠實的妻子葉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4]儼然成了一個最最純潔的護家天使”。

巴士馬科夫似乎時有所悟。然而,頗具反諷意味的是,悟歸悟,他仍然始終掙扎不出欲望的街市,欲罷不能的“出逃”意念。“欲望”在敘事中已不再是孤立之物,它關涉到了歷史語境中社會主體的精神建構。“性”不僅僅是身體性的,而是具有豐富寓意的“疾患”,最終指向的是精神的萎縮。事實是,巴士馬科夫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做到真正的“逃離”,他的精神世界似乎無可挽回地潰散了,哪里是他安妥靈魂的地方呢?小說結尾,無法面對妻子和情人維塔同時的追問,巴士馬科夫跳往鄰家陽臺時,兩腳一滑被絆倒,兩手抓住了木箱,身子懸空吊在了半空中。就在那里,他上下、左右兩難地被固定在了那個時代的歷史坐標上。其不無“喜劇性”的悲哀人生,昭示的不僅是20世紀末俄羅斯知識分子階層的生命境界,還有那個特定文化時代荒唐、恓惶的人性。

如何使生活回歸健康與美麗,讓知識人從精神上站立起來?波利亞科夫在本書中文版初版中“致中國讀者”的話中說:“家庭——這才是真正的諾亞方舟,只有它才能幫助人們戰勝地緣政治的風暴和浩劫。愛情——這是一種可給人力量以抗拒時代暴風驟雨帶來的經久不息的傷痛的情感。”

這一敘事理念集中體現在了巴士馬科夫的妻子,優秀的中學教師卡嘉這一形象上。這個接受了現代教育的知識女性是一個有欲有情,力圖將愛情、親情、家庭文化完美結合在一起的女性典范。她不僅要愛情,更渴望婚姻、家庭的實質和形式。她集傳統美德于一身:美麗善良、溫柔賢惠、節儉勤奮、通達智性。面對價值觀念發生裂變的時代,她并沒有無所適從。基于母性的無私的愛與包容,不僅融匯成了強大的自信和自尊,還幫助她超越了時代生活的局限性。她不僅自覺自愿履行著家庭主婦的職責,還讓家成為男性精神成長、靈魂新生的生活場域。與丈夫的“逃離”相反,她始終心有所屬——家,父母、丈夫、女兒、外孫,還有生活。這與其說是一種無奈和順從,莫如說是選擇了對婚姻和家的堅守,因為愛在,情在。在發現丈夫第一次逃離“圍城”的意圖時,她便驚恐不已、怒不可遏地告訴他,“要是那次你離我而去,我會恨你一輩子。我還要教會達士卡恨你!教會達士卡的孩子們……”。在充滿生存煩惱、夫妻齟齬的家庭生活中,卡嘉絕對是個婚姻支撐和依靠的力量。在丈夫失業,家庭生活遇到困難時,她成了家庭物質生活得以正常維系的支柱。面對丈夫有意或無意的背叛,盡管她心里明鏡似的,卻并不總是發作。她耳聞目睹身邊無數人身上和家庭生活中發生著同樣的事情,盡管心靈深處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她始終牢記著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還有不時地自我提醒的妻子本分和義務。自尊自愛的卡嘉對不斷承受的屈辱也會記憶在心、憤恨不已,但仍然會一次次地饒恕丈夫的所為。對家的純真樸實的依戀,捍衛婚姻、家庭的執念令她無法揮刀斬斷一切。有時她甚至會跪在他面前,為自己的任性、愛作自責不已。卡嘉似乎在告訴人們,真正的愛情和婚姻是從妥協開始的,如果兩人不能相互理解、相互妥協、相互包容,愛情終究缺失延續的基石。

作者讓女性以俯瞰的姿態充當了父權家庭的拯救者,他從家庭日常生活覆蓋下的女性美好的生命經驗中發現了女性生命在家庭中的重要存在和崇高價值。小說中不僅有卡嘉,還有許多女人。巴士馬科夫的女兒達士卡懷著一個美好的愛情夢,嫁給了一個從農村出來、一心保衛祖國的青年軍官。她不顧母親的勸說,為了愛情,離開了令眾人羨慕的莫斯科銀行家秘書的工作,跟著他去了遠東,在一個偏僻、貧瘠、落后的海灣地區,過著拮據,但十分幸福的家庭生活。巴士馬科夫的奶奶杜尼婭結過五次婚,但除了第一任丈夫,巴士馬科夫的父親外,她與其他四個男人共同的生活都難能持久,因為她一直在等待一個最終完全與衛國戰爭期間失蹤的第一任丈夫相同的男人。人雖已老年,愛的初心不改,這是一曲重歸“愛的原點”、內在的價值支點始終不變的愛情故事。在奶奶看來,愛不僅僅是為了所愛的人,還是為了自己的愛的滿足,所以,“愛情不過是一種利己主義的變體”。這一頗具哲理的話語道出了愛情的自愛本質。

在作者看來,家庭是凝聚社會、美好兩性關系的社會細胞,這一肌體力量的本源性和堅韌性就在于它充滿了愛情、親情、秩序感、穩定感。家為人類生命活動提供了具體、真切的場所,維系著幾代人的生活,規定著人生細節和生命形態,最為真實地體現了人的生存狀態、情感品質、精神狀貌和價值取向。小說把家庭、愛情從國家政治、社會倫理的宏觀層面下移到了個體家庭日常生活的微觀場域,并賦予了其獨特的哲學意義和審美價值。

我們在小說中沒有看到中年男人巴士馬科夫最終實現人性回歸的明晰結局。在抵抗“荒涼”無果之后,懸掛在陽臺上的巴士馬科夫最終向兩個女人發出了“救命啊”的呼喊,他呼喚的是最本真的愛,這是主人公在“無望的逃離”之后,所追求的最成功的生命認知和最永久的生存價值。筆者以為,這才是小說欲望敘事的思想核心和真正的價值所在。魯迅說:“在世界上,最具悲劇性格的是愛。愛是幻想的產物,也是醒悟的根源。”[5]米蘭·昆德拉告訴我們,小說存在的理由是把生活的世界置于一個永久的光芒下,保護我們以對抗存在的遺忘。[6]《無望的逃離》不僅用知識分子沉迷于“性”的方式道出了歷史文化轉型期社會和人的精神頹喪、靈魂迷失,還呈現了一個屬于個體欲望、情感和精神的經驗世界。

海德格爾面對遠離神性,物欲橫流的世界,曾寄希望于“詩”,“一種展示普世精神價值和美好情感的神性向往”[7]波利亞科夫的長篇小說以其獨有的敘事方式呈現了這種具有神性向往的詩性的重要性。

注釋

[1]托爾斯泰著:《戰爭與和平》,劉遼逸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2003年,第464頁。

[2]卡倫·霍妮著:《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陳收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第30頁。

[3]伊格爾頓著:《歷史中的哲學、政治、愛欲》,馬海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99頁。

[4]卡嘉的名字與父稱。

[5]魯迅著:《故事新編 序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

[6]米蘭·昆德拉著:《小說的藝術》,孟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16頁。

[7]海德格爾著:《存在與在》,王作虹譯,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124頁。

我常常想起這個可怕的關于家的浪漫故事……

——亞·謝·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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