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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版譯者序

《無望的逃離》是俄羅斯當代的一部不無荒誕意味的家庭、情愛小說,但作家以一個中層知識分子的情愛旅程雜呈著都市人生眾相,為讀者營構了一幅生動鮮活的20世紀末俄羅斯知識分子心態裂變的云圖。

一個四十四歲的莫斯科知識分子通過婚后二十余年充滿欲望的濫情生活及數次與情人出逃的圖謀,實施著“逃離”“圍城”的人生跋涉。與這一情愛之旅互為映襯的,是他在由黨政機關而科研所,由下海經商失敗后屈做停車場守門人,最后跳槽易職到銀行的求生存的經歷,他由此逃避著充滿動蕩、變異的社會現實。小說主人公無望的雙重逃離構成了這個故事的情節主干。與此同時,在這五十多萬字的篇幅中,我們看到了蘇聯及其解體后俄國黨政人員仕途的沉浮、科技人員為生存而斗爭的艱辛、老一代蘇軍將校暮年的苦難、年輕一代的成長及與命運的拼搏、不同女性個體的生命體驗……而這一切又都是通過一個個性情品格、信仰觀念迥異的知識分子個性來展現的。小說中的一幕幕人生窘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心態構成了情節主干的枝蔓。

作者對主人公奧列格·巴士馬科夫家庭及情愛生活的描摹敘述,并非只是想簡單地表現一個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中年知識分子的沉淪與墮落,而是想以此來展示在獨特的歷史條件下,俄國知識分子在對生命本體意義的探索中心理和生理層面所發生的裂變——艾斯凱帕爾(逃離者)現象。

以“艾斯凱帕爾”自詡并自嘲的巴士馬科夫在心理與生理上的裂變,緣起于他對數十年家庭生活的“平庸”和“煩惱”的逃避,對生活中“新奇”“自由”的追求。社會轉型、價值觀念的更替為此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充分的條件,也加劇了這種逃避與追求的烈度。巴士馬科夫對生命本體意義的追尋異化為要沖出家的“藩籬”、對身心的放縱。他試圖在情欲的滿足中求得沒有“限制”和“束縛”的心靈自由,這便是他一次次殫精竭慮、欲罷不能的情愛冒險的直接原因。在社會生活中,他因一樁冤案遭貶,仕途的無望導致他對現實的失望和精神世界的空虛。于是他在屈辱中麻木,又在麻木中屈辱,永遠怯于沖決,將精神空虛留給了生理的欲求。他迎合著市場經濟中的金錢法則,不斷泯滅著心中的尊嚴與正義。他一度在床榻上、電視前、酒杯旁虛度終日,為逃離現實尋找著理性的依據:“在現實中需要一種奧勃洛莫夫[1]式的堅忍不拔,無須忙亂,不必安頓好自己迎合這種不公,毋庸尋找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因為任何一個安于這種體制并習慣于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會成為維系這個可恥的社會機制的結構中的一顆鉚釘。”

在這位逃離者的無為中,確有其對現實的批判與抵制,然而,他在這一生存邏輯引領下的逃離不但沒有可能將可恥的社會“拖垮”,反而造成了他不斷遷徙漂流的人生窘態,以及在現實生活中的曖昧和盲目。主人公無法擺脫平凡人生中各種具體瑣屑的世俗困擾,既不能在社會轉型中以一種崇高的理性標準來處理生存中的各種矛盾沖突,包括人與人的關系,更不具備強大的道德力量來批判時代的乖戾、荒謬,而是選擇了“逃離”作為其人生哲學。他不僅沒有實現“新生”,反而失去了家庭的溫暖、親情,也丟棄了作為文化人的人格。被逐出團委機關,科研所解散后的下海,找女人,去銀行,他在每一次與社會轉型有關的逃離中完成著人生的階段性追求。但他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不能真正屬于他,他也同樣不能在他的所得中找到心靈的歸屬感。放縱身心所得到的是更為沉重的心理和精神負累,孤注一擲的投入與奮爭換來的是既往的生活軌跡凸現在心頭的道道傷痕。固然,主人公與其邂逅的一個個女人之間情與欲的放縱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它們或緣于少年生活經驗的缺乏,或屈從于她者的引誘,或失足于沖動一時的欲念,或緣于與妻子的齟齬……作為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奧列格從來也沒有打算讓家庭解體,亦無拋棄賢惠溫柔妻子和可愛女兒的初衷。但種種偶然的失足掩蓋著他失去精神支撐后對日常生活中應負起的責任和義務盲目而荒唐的逃離,這是他厭惡現實后變相報復社會,是他自己的怯懦,也是他失去了對自己和他人的人文關懷后負面人格的膨脹。這位逃離者始終有一種“腳被夾在兩條鐵軌之間的感覺,一趟可怕的變革的列車披著萬道霞光,呼嘯著向他疾馳而來”。小說的結尾,期待著即將與情人逃往塞浦路斯的巴士馬科夫身陷妻子與情人同時來到面前的尷尬境地,情急之中他逃進鄰家的陽臺,不料卻從十一層樓跌落,掛在了陽臺上的木箱上,定格在上夠不著天、下夠不著地的“過程狀態”。無望逃離后的“懸空”成了他一生命運的絕妙注解。繼19世紀的奧涅金、畢巧林、奧勃洛莫夫之后,逃離者巴士馬科夫是20世紀末的又一個新型的俄羅斯多余人。

小說中的哲學教師尤里·阿爾先尼耶維奇是一個在商業實用主義時代樂道于自己所鉆研的“無用”哲學專業的學者,一個試圖隱于喧鬧的市場社會深處的微帶倦態的行者。與這位逃離者相反,卡拉科津以某種凜然正義的抗爭實踐著他對人的生存真理自以為無誤的認識,也體現了另一種頗具歷史特征的典型心態。這位正義的知識分子“騎士”以為,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人的理智與價值觀念,以及無私無畏的愛的神力能夠強制性地取得最終的勝利——即使這需要以身軀的犧牲為代價。這一想法的悖謬之處,恰恰在于他以蘇維埃式恒定不變的目光觀察、處理變動不定的現實,從而最終導致了價值與事實之間的錯位。當他揮舞著真理與正義的大旗,為祖國與人民美好的未來高聲疾呼、奮勇進擊,最后在保衛(莫斯科)白宮的戰斗中被烈火燒死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似乎不再是英雄式的悲壯,而是堂吉訶德式的滑稽與可笑。斯拉賓遜是變革時代中俄羅斯民族心態裂變的畸形兒、以自我為核心的“充沛飽滿的主體精神”投入社會轉型現實的實用主義者。他心理的逆向位移表現在:在保留著一種傳統人文精神和愛國情緒的同時,他選擇了一種以物質的實惠和感官的快樂為最高準則的生活方式。昔日的科研所黨委書記、后來成為莫斯科一家銀行人事部副部長的蓋爾克是成熟于舊體制而“改型”于新體制中的一個怪胎、在新舊體制中混世的一個魔王、在不正常的政治和經濟生活中耍盡奸猾的游蛇。駝鹿銀行行長尤納可夫與百萬富翁阿瓦爾采夫是以犧牲民眾、國家的利益為代價,帶著社會轉型時期的血污走上社會舞臺的。他們或利用原先在蘇聯時期的權力,或采用巧取豪奪的手段,獲得金錢與權勢,滿足著自己的貪欲與情欲,從而成為市場經濟的“主人”。他們是心態被扭曲且自我扭曲的“俄羅斯新貴”。

鮑里斯·伊薩科維奇是個對蘇維埃社會和蘇聯軍隊懷著無限深情的老將軍,是小說中為數不多的依然保留著蘇維埃人心理和信念理想的紅軍老戰士。生活的激流沖垮了他的心理防線,將他卷入了動蕩不安的現實中。他不顧古稀之年和病弱之軀,參與了捍衛蘇維埃祖國、軍隊和民族榮譽的斗爭,最后獻出了生命。他的暮年人生是不甘屈辱的蘇維埃軍人一曲凄怨動人的心靈絕唱。讀者在巴士馬科夫的女兒與女婿身上看到的是世紀末俄羅斯社會中求真求實的新一代。他們憤世嫉俗,但不停留于對現實中壓抑與煩躁的無奈體察,沒有屈從于不可遏制的拜金主義原則,也不追求英雄主義的“崇高”,以卵擊石地捍衛已經成為歷史的“蘇維埃”,而是“智慧在心,技術在手”,敢于創造新狀態、敢于生存于新狀態的當代新型知識擁有者的形象。他們生存在既不理性化也非完全物質化的現實中,在愛情、家庭、事業、物質財富等方面的成就是其生存原則最好的導語。

主人公的妻子、中學教師卡嘉是小說中富有人性魅力并閃爍著光彩的知識女性。她并沒有憂國憂民的宏大憂思,卻在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克服著自身的消極與軟弱,守望著家庭與愛,實現著自身價值。卡拉科津的妻子,“公主”列雅盡管受過高等教育,卻毫無知識女性的人格與品性。她猶如一朵浮艷的凌霄花,難能憑自己的枝干直立起來,總以攀緣的天性向高處、富處盼望。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她將自己擺在了商品社會的商品柜臺上,待價而沽,聽任有錢人的選擇和購買,成為丈夫人生悲劇的重大責任者之一。年輕女性奧克桑娜在多變的生活中無法把握自己,其生命追求所激發的拼搏與冒險多表現為為了原欲的肉體的付出與糟踐。尼娜·契爾涅茨卡婭生性善良,懂愛敢愛,為著自己的兒子罄盡心血,卻無力掙脫商品社會套在她脖子上的枷鎖,從一個性感、快活的科研所女技師淪落為滿頭白發、滿臉皺紋、骯臟病態的乞討者,一個失去了家庭和唯一的兒子的新時期“無產者”。她是社會轉型期的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上述人物都是獨立而自足的心理個體,又是當代俄羅斯知識分子心態結構中某個層位的代表。他們構成的整體便是俄羅斯民族精英——知識分子——心態裂變的一幅無法分割、無法剝離、氣韻貫通的“云圖”,就是這樣的一個心態各異、處境不同的人物世界,牢牢吸引著讀者的審美目光。這也許就是作家給讀者開辟的一個與以因果情節鏈為主的傳統俄羅斯小說有所區別的閱讀領域。

《無望的逃離》是一部以現實主義為基本創作手法的小說,卻體現出俄羅斯現實主義小說在20世紀末的某種異變:新的意義系統的創造和新的美學形式的實驗。

小說的內在意義體現在對歷史巨變、轉折時刻的艾斯凱帕爾形象復雜人性內涵的揭示上。作為對傳統俄羅斯現實主義小說的繼承,《無望的逃離》具有濃郁的歷史底蘊。小說中巴士馬科夫逃離家庭、逃離現實的一次次企圖發生在蘇聯解體前后社會轉型、價值觀念急速變化這一獨特的歷史時刻,作者用主人公對二十余年充滿欲望的情愛生活的感悟貫穿起了20世紀末俄羅斯實實在在的政治、經濟、軍事、倫理等事態萬象。但作者沒有將人性批判政治化,而是將人格審視生活化、哲理化了。小說的意義內涵從社會本位的立場躍到人性本位的立場,作者不是以“政治變革者”的身份來評判,而是從“人學”——人格、心理、心態等——角度去度量人物,這是對19世紀俄國“多余人”重要的社會情結的一種超越。

從巴士馬科夫裂變的心態中,我們可以讀出這一人物思想的消極、存在的虛無、行動的無能。巴士馬科夫與他的先驅們一樣,逃離現實、躲避崇高或許是因為時代缺乏了理想、激情與希望。在20世紀末這個充滿丑惡、苦難,而又以政治、經濟強力為生存“發條”的時代,應該允許知識分子有軟弱的權利。但它不應成為逃離的借口,更不能成為知識分子面對丑惡、苦難的唯一聲音。這是小說提供給讀者的一個頗具哲理意味的啟示。但與此同時,作家似乎又在告訴讀者,知識分子因失去人文關懷而負面人格膨脹時,會如何消耗掉真理與智慧,又會怎樣造成巨大的精神廢墟。小說對當代知識分子人格的自毀與對他者的毀滅的思考不能不引起作家對時下知識分子自我人格的極大關注,艾斯凱帕爾現象的當代意義也許正在于此。作品的這種哲理性與思辨性并不體現在單純、抽象的演繹中,而是攪拌和溶解在事件的敘述和情感的抒發中,融于人物的生命體驗與心態變化中。作品不以深刻和價值觀的先鋒為指向,卻以感情飽滿為特征。作家把眾生的苦難擁進自己博愛的胸懷,整部小說彌漫著對辛酸生活撫慰的溫情。它是當代俄國作家漸趨成熟而穩定的情感的一次真實的傾訴。

這部小說新的美學形式的創造首先體現在結構上。作家將一個俄國知識分子二十余年冗長的人生經歷壓縮到從早晨到中午這一上午的人物心態的敘寫中。主人公短短幾個小時中緊張激烈、紛亂無序的思緒,卻連通著二十余年生活的每一刻流逝:初戀、婚姻、家庭生活、職業變遷、情愛的心靈旅程、與社會上形形色色人物的交往。作品以奧列格與卡嘉的夫妻關系為軸心,岔生出奧列格與初戀奧克桑娜、同事尼娜、少女維塔等變動不居的情人關系的動態組合,展開了奧列格與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的矛盾沖突,從而激活了故事情節的推進。波利亞科夫是個十分聰明的結構設計者,他僅憑小說巧妙的構筑就讓讀者有了一種急切了解主人公家庭、命運結局的強烈期待,這種期待直到小說頗富開放性的結尾才見分曉,因此讀者的期待貫穿于閱讀小說的始終。而且,作家不僅僅滿足于中心情節意義的結局上,圍繞著主人公的故事又伸展出一個個讓讀者產生興趣的新的情節期待,散聚有序,收縱有致,形成了一種多起伏的故事整合,從而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可讀性。

此外,作者完全打破了按故事發生先后次序和情節之間的邏輯關系來構建小說的線性思維,而是選擇以意識流動的“心理時間”的變化作為作品情節的推進要素。整個故事以巴士馬科夫收拾東西準備逃離為小說的“蛛網中心”,隨著主人公對舊時產生的思緒引出一個又一個故事,形成了層層套疊的“蛛網狀”情節。過去、現在、將來的相互顛倒、交叉、滲透,空間的跳躍,場景的多變使得小說顯現出“現在的人、物、事—現在與過去的人、物、事的相互交叉、滲透—現在的人、物、事”的三個意識流動的圓圈。這三個圓圈交叉套疊,形成了蛛網中的三個時間大圓。主人公每次取出舊物時,都從現在入手,但思緒馬上進入過去,而先前的人、物、事又與現在的有聯系,它們與現在的交織在一起,最后又回到現實中。作者用人物對話、內心獨白表現現在,用主人公的“意識流動”(思慮、回憶、夢幻等)敘寫過去,而連接兩者的是“自由聯想”的“心理時間”。

作家常常使用一種戲劇化的懸念手段,一步步將人物推向某種極端化,甚至荒誕化的生存境地,以此來傳達各種難以言說的心理狀態。主人公沿著自己設定的目標在生活中左沖右突,結果往往被各種匪夷所思的意外所顛覆。例如,躊躇滿志的區團委組織部部長巴士馬科夫因朋友所送的魚子醬被誤當作偷運違禁物品而在一夜之間葬送了前程。這種顛覆性的敘事在小說中得到了鮮活而淋漓盡致的表現。作者讓人物不時游離于愛、正義、道義、責任等倫理化的角色之間,以此來促動人物展示更為潛在的精神與心理空間。比如,巴士馬科夫雖然有了外遇,但沒有對妻子和家庭表現出冷漠,相反他還通過各種方式來進行情感和生理上的補償,甚至以夸張的形式試圖不忘并召回家庭的溫暖。主人公在每次赴情人之約出門前照鏡子的過程中總能看到鏡子深處偷窺他的妻子的鏡像,在與情人幽會時每每會將妻子與情人進行有利于前者的比較,每次在職業變更、情人更換和人生選擇的關鍵時刻,總要將妻子送給他的漂亮的迪奧領帶戴在脖頸上。但這并不是人格的分裂,而是愛與性的分離,道義與職責的分離,是市場化、物質化的現實強行激活人的欲望后出現的人性表演。這種表演既荒誕又自然,既有道義的制約又有本能的沖撞。主人公一次次背叛后對妻子的愧疚、一次次逃離現實后的懺悔,說明他既想止步自律又難能擺脫誘惑,結果使自己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難能自拔、一次次展開新的逃離的尷尬生存狀態,無法解脫。逃離并非他的初衷,然而他始終處在人生的逃離之中,這便是人性背后的荒誕。奧列格的行為似乎說明,人的情感體系從來都是無法理喻而且脆弱不堪的,與他的命運一樣,常常會被各種無法預測的現實所顛覆。這是生命自身的困頓,也是人性的悖謬。作家通過主人公所要表達的正是這種復雜的人性和心態裂變的真實。

波利亞科夫是果戈理、左琴科幽默、諷刺傳統的成功繼承者。喜劇性情景和話語的運用是小說趣味橫生的重要原因。為競選議員,“民眾沃克斯”基金會征集的所有簽名基本上都是已經死了的和從來沒在所登記的地區居住過的人。這一情節自然讓人聯想起《死魂靈》中的情節。在停車場當守門人的退伍上校阿納托利奇一脫下軍裝就像從來沒在軍隊干過似的,甚至連軍人的儀態也一下子蕩然無存了。他走起路來躬著腰,說話細聲細氣,還有點可笑:“夫人,您可以不愛您的丈夫,但不能不愛自己的汽車……”與他一起當守門人的“巴士馬科夫使勁晃動著整個息事寧人的身子,想早點洗完,從土匪似的年輕人手中窸窸窣窣地接過鈔票,感激涕零地微笑著,突然腰部一陣發軟,身軀會不由自主地彎下來,小丑似的行上一個討好的答謝禮”。但事后,當洗得锃亮的轎車駛離停車場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一陣羞愧,甚至會無地自容。“這種感覺很像一個為情勢所迫,不得不委身一個臭氣熏天、渾身長滿疥瘡的盲流的良家婦女第二天清晨醒來時的感覺。”活脫左琴科筆下的一個小市民形象。人物不自覺地充當著聽任金錢擺布的道具,知識分子對自身人格的尊重被淹沒在物質性的欲求之中了。讀者的領悟是發生在一種日常化生活的情景中的,親切自然,毫無矯飾。銀行里花瓶式的女秘書的微笑就像女花樣滑冰運動員在得分低于她的期待值,但仍然必須向公眾表示體育競賽帶給她們的歡樂時的微笑一樣。“蘇維埃政權時代的銀行是怎么回事?什么也不是——胖胖的大娘加上木頭算盤。”小說中“俄羅斯市場改革史研究所”(俄羅斯市改史所)在研究人員的心目中不過是“俄羅斯市場改革失敗史研究所”(俄羅斯市改敗史所)。作者在不經意的解頤消遣、戲謔諷刺之中,為讀者解悟人的心態變化和時代特征提供了極為生動的場景和載體。巴士馬科夫的母親勸慰女兒說:“對丈夫寧可寵愛遷就過度,也不能愛撫溫柔不夠。”民間的道德風俗體現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受制于丈夫的酸澀人生處境。類似的例子在小說中比比皆是,而且無不充滿機智的思辨性和格言性,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思想容量。

世紀之交的一部分后現代主義俄羅斯小說家提倡對俄羅斯文學傳統的顛覆與解構,大力展開現代闡釋,而另一部分小說家則強調對俄羅斯經典現實主義傳統的回歸與揚棄。作家尤里·米哈伊洛維奇·波利亞科夫顯然是后者的優秀代表。到底誰更能贏得21世紀中國讀者的心?長篇小說《無望的逃離》不啻是尋求答案的一種不錯的媒介。俄羅斯文學是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但俄羅斯文學厚重的傳統精神依然在今日的小說中徜徉。作家們在承認現實比歷史進步的前提下,重新在高揚俄羅斯文學的人文光芒,尋找人性的覺醒與回歸。波利亞科夫從20世紀80年代起先后創作的《糾錯》《科斯佳·古曼柯夫的巴黎之戀》《從謊言帝國到謊言共和國》《羊奶煮羊羔》等多部長篇小說都貫穿著這樣的一種精神。現為《文學報》主編的波利亞科夫是俄羅斯當代為社會各階層讀者喜愛的最為暢銷的嚴肅作家之一,被《文學的白天報》譽為當代文壇的“十杰”之一。他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英、德、法等各種文字在歐洲出版,被改編成話劇、電影,并納入中學和大學的教學大綱。作為當代俄羅斯重要小說家的波利亞科夫已被列入2000年由俄羅斯大百科出版社出版的辭典《20世紀俄國作家》中。我們對他的介紹也許會滿足中國讀者對新世紀俄羅斯文學的一種喜出望外的閱讀期待,因為我們的確看到了作家在現實主義路徑上新的追求與創造。

2002年8月

注釋

[1]俄國19世紀作家岡察洛夫的小說《奧勃洛莫夫》中的主人公,懶惰、消極,但始終如一。——如無特別說明,本書腳注均為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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