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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當海盜遇上土匪

「考慮到船上裝了這么個差勁的高轉速引擎,這第一個航次的狀況還算不錯?!估项^子自我安慰說:「走,我請大家上居酒屋?!?

我們不只去了一家,還從一家轉到另一家。在每一家,老頭子都只點一個菜,但日本清酒卻無限暢飲。我們每個人身邊都坐著一個濃香艷妝的女招待,一面幫我們剝橘子,一面唱日本演歌,還來者不拒地干杯。她們是怎么保持清醒的?

喝過三間居酒屋后,半醉的老頭子唱起了日本歌:“Saki nom nai, Saki nom nai…...yoyiyoyi.”接著,他宣布:「聚會到此為止?;丶胰グ桑±掀旁诘饶銈?;單身的可以留下來把剩的酒喝完。假如你要多點,就要自己付賬。記得一定要在四點以前回到船上缷魚?!?

四點鐘,魚市場已經燈火通明得像白天。我們所有的漁獲都攤在水泥地上,一攤挨著一攤。

「帶著你的記事本上岸去?!估项^子對我說:「不能讓那些從辦公室來的、又肥又狡猾的家伙騙了我們。」

一個穿著精致和服的大個子,領著一群魚販子走進魚市場。這些跟隨者也都穿著和服,是深藍色的,每個人的背上都有個各不相同的字符。大個子在每一條魚前面停下來,并舉起手來像牧師祝禱般快速、大聲地誦念。等他放下手來停止誦念,就有一名跟隨者在濕潤的魚身貼上一張字條。接著,這一行人又走向下一條魚。他們繼續相同的動作,直到每一條魚都被賣出。隨后,地板上的血漬會被沖洗、擦拭干凈,好讓賣早點的攤子進駐。

這次我們待在港里的時間,比公家規定的四天多了一天,這樣可以制作新漁具。就拖網來說,這意謂著有很多漁網需要修補;對延繩釣而言,是指大量的接繩工作。每條鉤繩都有四個線端要打成「眼」(環),我們有400條新鉤繩,也就是要做1,600個線圈。拼接一條棉繩比麻繩困難得多。綿線較細,要緊緊絞扭在一起才能成為繩索。普通索針派不上用場,所以每一名漁夫都有自己用旗魚喙做成的小索針。到完成接繩工作時,每個人的手指都紅腫刺痛。

任何漁法都沒有多少需要學習的本事,主要靠的是力氣、汗水和指上工夫。跟老頭子跑了幾趟后,我取回了這艘本屬于我的漁船。然而,尋找魚蹤就需要一點本事,就像老頭子說的:要成為一名優秀的漁船船長,就得像條魚那樣思考,需要的是直覺和經驗。

老頭子的處境會如何?一陣憂傷悄然爬上我的心頭。共同經歷幾度的起伏跌宕,我們之間已建立起情感的紐帶。一旦看到我這個朋友接手「他的船」,心里該會是什么滋味?幾個月前他接管了我的船,當時我就體會到那種感受。不同的是,到那時我們將不再是朋友;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半山」。哦,好吧,這就是「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靠泥巴里的食物殘渣維生。

還沒弄清楚鮪魚到底怎么想,我只能照著老頭子的直覺,步上我首次獨立作業的航程,重回老頭子帶我去過的漁場——南海西沙群島以東的水域。

我真不敢相信,像我這樣一個「半山」,居然也能捕到魚。第一次放繩,我們就釣到27尾黃鰭鮪、一尾傘魚和一尾鯊魚。

對一個延繩釣生手而言,我應該高興;可是卻莫名所以地感到悲傷??粗粭l體長與我相當,在水里活跳跳的金槍魚,隨后在甲板上全身顫抖,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聯想成那些漂亮的、圓滾滾的動物。假如他們是老虎,我可以聲稱是自衛,如果我不抓牠,牠就會抓我。但金槍魚怎會傷害我?如果我們易位而處呢?對那些用拖網從海底拖拉上來的魚,我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是為什么?

或許,如果我把它當成自然法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就可以合理化我的行為。但我注意到老虎狩獵時,是選擇攻擊獸群中最弱的。從遺傳基因的角度,這反而會使獸群更強壯;然而,人類的作為恰恰相反。我們以獵取最大、最強壯的為傲。我們能比野生動物高明嗎?

算了!我還要謀生嗎?

第二天,我們又釣到35尾,這大大提升了伙伴們的士氣。有這樣的運氣,大概一星期左右就可以回家了。就在我們把釣索全部起上甲板時,引擎熄火了。

「這些爛高速引擎!」輪機長念念有詞地走上甲板:「一開始我就說過,沒有任何裝置能長期維持高速運轉的?!?

他以往只操作過日制的低轉速重柴油引擎,這是第一次接觸到一臺高轉速輕柴油引擎。

是冷卻泵里的一個齒輪磨壞了,不是引擎。船上沒有備用品,他只好把艙面抽水機接到引擎的冷卻系統;但又能維持得了多久?就在他安裝抽水機時,我們看見水平線上出現一艘船,我立刻把桅桿上的國旗降下來,顛倒過來再升上去。20分鐘后,這艘大型遠洋商船已駛近到可聽見彼此呼叫的距離。它答應把我們拖到馬尼拉,但做起來并不輕松。那艘商船的排水量少說也有一萬噸,而我們的船只有40噸。好不容易拖到馬尼拉灣入口的科雷吉多島(Corregidor)時,一艘菲律賓炮艇出現了。商船松開了拖纜,改由炮艇接手。

馬尼拉的濱海區讓我想起了上海外灘,一樣是櫛比鱗次的大型殖民式石材建筑,不同的是,這里人流較少,又有成排的熱帶闊葉樹,看起來較寬敞整潔、次序井然。

我們送給炮艇船員每人一尾又大又肥的金槍魚,感謝他們的拖行,炮艇船長則帶我上岸。

當我們路過街邊的小吃攤,他問我:「你要吃點什么嗎?我餓死了?!?

餓死了?他怎會用這種字眼?在中國,我們絕對不會這么說,因為這會讓人聯想到貧窮。

「我也餓了?!?

船長點了兩份面包夾香腸,遞給我一個。我等著看他會怎么吃。他在上面加了很多調味料后,把一頭塞進嘴里?!赋园?。」他滿嘴食物地對我說。

我環顧四周,沒有椅子可坐,連張可以蹲的長板凳都沒有。這時,我注意到旁邊所有人都站著吃。好吧,站著就站著吧。入境隨俗。

味道還不錯,究竟是香腸或調味料好吃,我說不上來。吃完面包,船長領著我到濱海區。我們走進一幢像上海外灘的殖民時代老舊建筑。我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名穿著制服的官員,他口里正嚼著一截沒點火的雪茄煙屁股。令我吃驚的是,他突然從啤酒肚上的腰帶間拔出一把手槍,抵著我的太陽穴。

「共產黨?」他問。

「不是!」

就算是一名共產黨員,在上膛手槍的威脅下,誰會笨到去承認自己是?這是非共產國家正常的查驗程序嗎?

「是海盜!」

這次不是詢問,而是公開宣判。至少,威脅性少一點。他把槍插回腰帶間,我們立刻被關進監獄等待被驅逐出境。我們的船和漁獲會有什么遭遇?

這座監獄既沒有牢房,也沒有柵欄,只有屋頂和四壁。監獄里有各種國籍的人,或蹲、或站。其中有一名印度尼西亞水手問我要香煙,另一個美國水手向我走來,指著他的腕表說:「20塊錢賣給你?!?

「監獄里要手表干嘛?」我嘲弄地問:「我沒地方去。你呢?」

第二天,我問正在看報的典獄官:能不能用電話和中華民國領事聯絡。

「不準和外界聯系。」他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地回答:「這是監獄的規定。」

「事情是這樣的,」我試著引導他看我一眼,好進一步提出要求;可是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報紙。這時,我從他肩膀上方看到報紙刊登的一張照片。什么?!照片上是我們的船和船員!湊近一點看,標題竟然是:「共產黨漁夫在菲律賓海域盜漁被捕?!褂疫厔t是一張蔣總統的照片,標題是:「季里諾總統在山區渡假勝地碧瑤會晤中華民國總統。」

我指著照片對獄官說:「照片上,你們總統旁邊那個,就是我國的總統?!?

「你少胡說八道!」他反唇相譏。

我把船員證亮給他看。沒用,那上面用的是中文。于是我說:

「你干嘛不通知中華民國領事來繳保釋金?」

「他們會為你付錢?」

「當然。我們是中國人?!?

錢發生作用了,即使只是口頭提及。典獄官拿起電話打給了駐菲領事。接通后,他把話筒交給我。一小時后,領事館派人來保我們出去。

出于好奇,我問領事人員:「保釋金是多少?」

「保釋金?我繳的是罰款?!?

「理由是什么?」

「在菲律賓海域盜漁。」

「我們看起來像海盜嗎?」

「沒說你是共產黨,已經夠幸運了?!?

這些王八蛋!我們作業的地方離海岸至少50浬!如果我沒有請求拖行,我們還會在那里飄流嗎?算了,這一切都過去了。能離開那個惡臭擁擠的監牢,就該謝天謝地了!

等我們回到船上,發現它已被洗劫,只剩一個空船殼,還有機房里光禿禿的引擎和駕駛室里的方向盤、桌上的海圖、架子上的書,以及油箱里的柴油和水箱里的淡水。漁艙里只剩魚餌和冰塊,兩天來的漁獲全不見了,連甲板上的錨、錨鏈和纜繩也不知去向。幸好,最昂貴的漁具原封不動被留了下來。棉繩太細不能系錨,對他們所用的漁法來說又太粗太硬。當地的漁民到現在還在用最原始的手釣法在近海捕漁。難道聯合國沒有協助這些漁民嗎?窮人之間也有階級嗎?

在駐菲領事的協助下,我們為抽水機配了一個的齒輪,還買了一袋米。離開菲律賓時,天已經全黑了。

「我們上路吧。」漁夫長喃喃地說。

「你知道這一帶那里有好漁場?」我問他。

「蘇祿海的魚很多,可是…」

我看了海圖一眼。

海圖右下角是被許多小島圍繞、看起來像個大湖的蘇祿海。這些就是麥哲倫大老遠跑來尋找香料的島嶼嗎?我想起老頭子說過,如果南海的魚不上鉤,他就會開去蘇祿海。我們正在馬尼拉灣外的科雷吉多島,就在蘇祿海正北方。

「你熟悉那里的山頭嗎?」我問漁夫長。

「蘇祿海嗎?我這輩子都在那里捕魚啊!」

「太好了!我們就向那里進發。」

「可是…」

「可是什么?」

「我們連個羅盤都沒有!」

「看到那顆星嗎?」我指著靠近南方水平線的那顆疏離在群星之外的孤星。熱帶天空中的星辰,似乎比中國沿海的明亮?!高^了科雷吉多島,我們就對著那顆星行駛。」

「你瘋了嗎?」

「在羅盤發明以前,我們的祖先就是靠星星在這些水域航行的?,F在,我們的血管里還有一些他們遺傳下來的經驗?!?

「那是因為他們無可選擇?!?

「我們有選擇嗎?就算我們現在回家去,又要上那兒去找一個羅盤?現在迷航和兩周后迷航,有什么差別呢?」

「我不知道…」漁夫長胡涂了。

「差別就是:留在這里作業,就可以帶著漁獲回去給你老婆養活家人。我們這就去捕魚吧?!?

他默不作聲。雖然我比他年輕,延繩釣的經驗也比他少,但作為他的上級船長,我必須這么做。這是我第一次獨挑大梁擔任鮪釣船長。

「這樣好了,」我說:「你們負責漁撈,我負責把船開回家。」

「可是,蘇祿海不還是菲律賓的海域嗎?」他問。

「那要看誰說了算。」

「他們有炮艇?!?

「如果我們被逮,大不了又跟這次一樣,還能有什么損失?至少,我們還有魚可以賄賂他們呀。再說,壞運很少再次降臨的。」

壓在漁民頭上的兩大威權,一是老天爺,一是政府。我們用燒香和放鞭炮來討好老天爺;付稅金、罰金和漁獲來賄賂政府。

「把船頭對準那顆星,」我對漁夫長說:「等它沉入地平線,就選另外一顆。老天,我真希望有顆正對著南極的星星?!?

「船長,我們不需要,」漁夫長說:「你看,那是北極星。」

「笨蛋!那是指向北方的。」

「如果我們船尾對著它,船頭就會對著南方?!?

我愣了一下后大叫:

「就這么辦!我看你還是有腦筋的。就保持這個方向行駛。等你看到熟悉的地標就告訴我;同時,要留意地平線上任何可疑的燈光?!?

剎那間,我感受到麥哲倫正在探索這片海域時的興奮。

我們關掉所有燈光,包括桅燈、航行燈、廚房燈,向著蘇祿海前進。一旦通過明多羅南方的小島,就會進入安全海域。只要緊靠著巴拉旺島這個共產黨的要塞,那一片海域就完全屬于我們。共產黨沒有炮艇,菲律賓的炮艇也不敢靠近共產黨的水域。

整整作業了十天,我們沒看到任何船舶。每天晚上把漁獲拖上船,讓大伙兒士氣大振。但在我耳中,漁夫長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

「我們沒有羅盤,怎么回家?」

夜里,我們有星星的指引。永遠不沈的北極星,就是我們的羅盤;但到了白天,除了太陽,沒有任何定位依據。不同于北極星,它像個時鐘繞著我們運轉。

鐘!只要有一個時鐘,我就能定位了!

謝天謝地,船員中有人戴了一只腕表,我向他借來。當巡視釣索時,我每隔一小時就仔細測繪桅桿投下的陰影,前甲板儼然成了一座日晷。正午時分,把桅桿陰影的方向當作北方,這就是我們的羅盤!

就在此時,船艙里的冰都用完了。算算我們的漁獲,也足夠養家活口了。

「把漁具收好!」我對船員下達指令:「我們回家吧?!?

我把航向設定為科雷吉多燈塔,只等它一進入視線,就立刻為船定位。從這里畫定一條朝著西北的航線駛向香港取代臺灣。因為在大洋里,大陸是個比臺灣更大、更容易瞄準的目標。從東京灣(現名「北部灣」)到臺灣海峽,沿岸有許多燈塔,只要看到陸地,就能確切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這樣就可以沿著海岸行駛,直到看見南澳燈塔,再從那里越過海峽到高雄,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我只要像蒙著眼似地摸索前行250浬,而不必跑上600浬穿過巴士海峽。這兩個海域的洋流是一樣強勁的。

這不就是早年航海家,在沒有海圖和現代科技如羅盤、六分儀的輔助下,探索未知海域的方式嗎?他們靠的只是布滿星辰的天空,而這正是我用來取代羅盤的方法。我突然感到一股熱血沖上腦門,覺得自己就是個早期探險家。

跨越南海花了四天。我們一看到陸地,立刻改變航向對著旭日行駛。我讓船盡量靠近海岸,這樣我就可以看著沿海的地標來導航。我把所有人手,包括廚子和老軌(輪機長)都調來守望。這里是密西西比號拖網船被海盜劫持的地方。這些廣東海盜很殘忍,他們在珠江口外劫持了船后,把所有的船員扔在一個荒島上。

不出所料,沒多大麻煩就找到南澳燈塔;倒是越過臺灣海峽費了不少猜測的工夫,諸如船位、海峽里的洋流方向和速度、航線的穩定性…。途中會經過由許多小島組成的澎湖群島。就在接近臺灣本島的時候,我讓船員徹夜守望。黎明時分,我終于聽到從桅頂傳來等了一整夜的美妙聲音:

「陸地!」

漁夫長立刻爬上桅桿加入守望。

「澎湖!」

「你有把握嗎?」我問。

「我怎會認不出我家大門?我在這里出生,也在這里打了一輩子的魚??!」

此刻,我覺得自己像個觸碰到救生圈的溺水者。

「駛向東南東!」我對舵手下達指令。

「東南東?」他困惑地重復我的指令。我早忘了我們根本沒有羅盤啊。

「看到前桅的影子嗎?把它用在舵樓上…」

「船長,我們可以保留一些魚給家人嗎?」漁夫長打斷我的話。

在這一行里,船主總是盡可能地壓榨漁夫,政府的漁業主管單位也不例外。這就是社會意圖讓赤腳的保持赤腳,穿鞋的繼續穿鞋的方法。誰都不能破壞現狀。

我盤算了一下漁管處會拿走多少我們出售漁獲的收入,其中包括燃料、冰塊、食品雜貨、設備折舊的費用和菲律賓從我們身上榨取的罰款。就算我們滿載而歸,所得還不夠扣抵全部支出。漁管處會留下什么讓船員們帶回家去?

「讓我們拿30條,行嗎?」漁夫長問。

「那是我們漁獲的15%。不行?!?

「25條?」

「15條?!?

漁夫長不再討價還價,轉身離開駕駛室。

摩西十戒有「你不可偷盜」。誰正在偷盜?是漁夫、漁管處,還是菲律賓人?縱容偷盜的人也算嗎?

過了一會兒,漁夫長回到舵樓。

「我來駕駛吧?」

我把舵盤交給他。這是他的地盤。

他直接把船駛向一個荒涼的小港灣。一到那里,他任由船只漂蕩。不一會兒,一艘機動舢舨向我們駛來,??吭诖线?。經過一陣冗長的、我聽不懂的討價還價后,漁夫長命令船員把漁卸到舢舨上。接著,他把舵盤交回給我,轉頭出去把賣魚的錢分給船員,并帶著一迭鈔票回到舵樓。

「船長,這是你的一份?!?

「怎么不給船員?」我問。

「每個人都拿到相同的份額。」

「我又沒有家累?!?

「拿去吧,這沒多少?!?

「我是說真的?!?

「船長,你要是不拿,就沒人敢拿。他們會認為你跟他們不是一伙兒的?!?

我收下了。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加入一個竊案。假如媽知道了,會怎么數落我?這是我們兒時被告誡不能做的壞事。我又該怎么面對自己曾向馬里蘭號船長所許下的諾言?這是我必須處理的良心問題。我可以說這件事沒傷害到任何人;也沒有讓任何人的生命受到威脅。我們怎么可能偷自己的東西?我能說這是分紅嗎?這算是另類的脫罪之辭嗎?誰能判斷這到底是偷盜,還是分紅?船東、漁夫、消費者、警察,還是社會?社會是什么構成的?十個漁夫隔絕在大洋中的一艘小船上,這可以叫作社會嗎?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參加了一個更大的、和魚的社會有關的竊盜集團。說它是漁業,或是屠殺,還是種族滅絕?玩弄文字游戲可以安撫我的良心嗎?一方面,上帝說「你們不可殺生」和「你們不可偷盜」;一面告訴我們:「天生萬物以養人?!箠Z走我們同類的生命,不就是在殺戮和偷盜嗎?上帝對那些在祂的游戲中被捕捉并被消耗的生命,又說了些什么?

「如果我們被逮到怎么辦?」我問。

「不會的,」漁夫長信心十足地回答我。

「假如有人出賣了大家呢?」

「不會有這種事。我們全體都參加了。」

「只是,如果…?」

「如果真的出事,阿旺會出面頂罪?!?

「為什么是阿旺?」

「是他自愿的?!?

「為什么他會愿意?」

「這是個好買賣。如果只是罰款,我們會共同分擔。如果他被關,日后我們的漁獲所得,他也會分到一份,直到他出獄為止。」

「如果我們都被炒魷魚了呢?」

「那就不管我們以后干那一行,每個人都得拿出所得的十分之一給他的家屬,直到他出獄。你以前在上海和美國人一起捕魚,在這種狀況下,美國人會怎么做?」

「他們根本不需要經歷這一切,」我說:「你知道他們的收入是多少?他們漁夫的收入是我們的十倍,船長的收入是我們船長的十五倍。另外,每個人還可以從每一磅漁獲中拿到25美分的紅利。

「哇!這些船不是屬于聯合國的嗎?聯合國不是應該幫助弱勢的人嗎?」

「我們的漁業公司是屬于UNRRA?!?

「什么是UNRRA?」

「那是『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的英文字母縮寫?!?

「善后是什么意思?」

「跟救濟一樣?!?

「怎么來的?」

「日本人發動戰爭所造成的損害?!?

「日本人占據臺灣的時候,我是說,當年他們加害我們,但并沒有從我們這里拿走那么多?!?

「你知道在上海我們怎么解釋UNRRA的?」我換成英文說:「U Never Really Receive Anything.(你從來沒真正得到什么)?!?

漁夫長給了我一個茫然不解的表情。

「每一個人在執行這個計劃的時候,都想為自已撈點什么好處?!刮医忉尩溃骸傅容喌皆摫徽疹櫟娜藭r,就所剩無幾了。」

正如所料,等扣掉燃料、冰塊、伙食、管理、船舶保險、折舊等費用后,我們不只沒拿到任何紅利,還負了債。這債務會被加到下一趟航程的支出中。

通常,船員都會請求在港里多待上一兩天,好和家人團聚;但這次大伙兒都急著想回到海上。

「船長,趕快讓我們出海去多賺點現金吧。」

對船長而言,還能指望船員有什么比這更好的恭維?船長追尋魚蹤,漁夫追尋的是能捕到魚的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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