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也沒什么發現,引擎單調的聲音很快就讓我昏昏欲睡。突然間,一聲大叫驚醒了我。
「看那里!」
我瞇起雙眼,朝舵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襯著眩目的晨曦,一個藍衣女子踮著腳站著,淋漓的水珠從她的裸體往下滴,簡直就像一襲新娘婚紗,在那華麗的身軀上,她正擎著一把大陽傘呢!
「那是啥玩意兒?」我驚訝地問。
「傘魚。」
「你該不會是說旗魚吧?」
「但愿是。你沒看見他背上撐開的雨傘嗎?是旗魚就好了,它會賣出更好的價錢。」
「傘魚跟旗魚有什么不一樣?」
「旗魚的嘴較短較寛,背鰭也沒有傘。」
「我是說味道。」
「你得自己嘗嘗看。」
當我們到達浮球的地點,那條魚已經不見了。我們停船把浮繩拉上來,就在快拉到魚鉤線末端時,我看見一個大小和牛犢不相上下的陰影迅速鉆入水中不見了。直到我們把牠拉到船舷邊,才發現是一只巨大的藍色海怪。牠瘋狂地沖撞、扭動,試圖擺脫嘴里的魚鉤,因而無法把牠拉上甲板。兩度拉到船邊,牠又突然潛下去,急速滑動的鉤繩切過漁夫的掌心,頓時血流如注;同時,陰影也消失在深水里。老頭子連忙握住一支魚叉,沖到船只的另一邊,高舉著魚叉靜靜等待。果然,不到一分鐘,一個巨大的陰影從船底現形,只見老頭子整個身體撲向前,魚叉飛了出去,如果不是船舷擋住,他就會連人帶魚叉飛出去。魚叉刺入水中沒有濺起一點水花;短短幾秒鐘后,魚叉落點的海水轉成紅色,水中的陰影又消失了。
「但愿我刺中了牠的心臟。」老頭子說。
「不然呢?」我問。
「那牠會更劇烈地掙扎。傘魚和旗魚都是難纏的對手。」
老頭子的戰利品總算停止了掙扎,我們把牠拖上甲板。牠那硬幣大小的眼睛盯著我們,好像在問:「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我到底干了什么壞事?」牠只是偷吃了我們的魚餌。不過短短幾秒鐘,牠的眼神已變得呆滯,肌肉卻仍在顫抖。
量了一下牠的身長,足足有十呎。船員立刻把牠放進魚艙,埋進碎冰里,然后我們繼續巡航。
「你怎么知道牠會鉆過船底,從船的另一側現身?」我用欽佩的口吻問老頭子。
「在這場競賽中,你看不見對手,所以要知道牠在想什么。」
「魚會思考?」
「當然。我們已不止一次從尾巴抓到鯊魚。」
「你是說,鯊魚是用尾巴思考?」
「我看鯊魚比你還聰明!」老頭子大笑起來:「鯊魚力氣很大。如果一只鯊魚沒把誘餌吞進胃里,牠就能把魚鉤扯掉。而牠只會上鉤一次。下回再看到魚餌,牠們就會在吞食之前,先用尾巴去拍打,看看魚餌是不是活的。不信,你可以看看牠的嘴唇。」
魚是怎么看我們?牠們會偷我們的東西?我們究竟是牠們的捕食者、獵物,還是競爭者?
線釣法是用誘餌去欺騙魚類,他們可以上鉤或避開;拖網法比較誠實,不必欺騙,不管牠們是否愿意,用暴力強迫牠們入網;圍網法則是追逐魚群,牠們可以逃跑、下潛、改變洄游路線或散開。這是一場競賽,雙方機會均等。
延繩釣、拖網、圍網或是圈養,那一種漁法比較道德或較不殘忍呢?當我采用拖網時,道德觀念從來不會掠過心頭。當我們把那么多魚同時拉上甲板,看起來像一大鍋沸騰的開水般在甲板上跳躍,但也只能維持短短的幾分鐘。經過分類,把牠們放入魚箱,看起來就像五顏六色的糖果,是死的,很難對其附加任何個人情感。現在,我和牠們搏斗,我能感受到牠們在魚線另一端的生命力;甚至有時是牠們贏了,逃走了。
漁夫殺戮一如獵人,不像牧場主人把屠殺的工作交給屠夫。到底那一種比較人道?當魚類和野生動物在荒野漫游時,是在享受生命,追逐獵物;牠們若被獵,會像牠們的獵物那樣為求生而戰斗。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但養魚者和畜牧者所做的,是剝奪所畜養動物的生命樂趣。家畜和池魚從出生就被囚禁,從來沒有機會在荒野中生活、覓食。牠們活著的目的是什么?牠們根本不知道何謂自由。
我不能再往下想,那不是老頭子所謂的思考。我告訴自己:如果這些想法困擾著我,那就該轉行去種田。農作物是沒有感覺的。
我們到達沉在水下的長線起點停船午餐。雖然船艙里有桌子,但午餐卻擺在甲板上,因為船艙里太熱。我們已經養成的「餐桌禮儀」是蹲在地上,一手拿兩個碗,一手握筷子。午餐后,我們裸泳。在跳進水里之前,甚至必須脫得一絲不掛。在這里,丁字褲和赤腳才是合適的著裝。
當漁夫長發現我游得比他快,他向我挑戰。
「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像那條傘魚那樣,潛水游過船底。」
我知道,不管做不做得到,我都得接受這個挑戰。因為是漁夫長提出的,我很高興我接受了。打從會走路,我就開始在海水里游泳,但從來不知道在深水里的感覺。這個水下世界是如此涼爽、安靜又清澈,更沒有風暴的打擾。現在我終于了解到,為什么有那么多生物,當愚蠢的親戚們都已爬出海洋到陸地上冒險,牠們仍愿意留在海底。我一直對潛到水下懷有恐懼感,因為會讓我想起三兒是溺死的。他是否已體會到像我在船底下所感受到的平靜?現在,我是否應該對三兒的溺斃稍稍釋懷一點了?
當我從船的另一邊浮出水面時,漁夫長拋給我一個玻璃浮球。
「現在看你能不能帶著浮球游過船底。」
他是在開玩笑嗎?浮球比籃球大不只兩倍。這玩意兒掛在身上,根本沈不下去。
「我想,就算是旗魚,也沒法兒辦到。」
「我做給你看。」
漁夫長說著跳進水里。他用牙齒咬住系浮球的鏈子,潛入水里大約半分鐘后,玻璃浮球從船的另一側冒出水面,幾呎外突然出現一顆人頭,正是漁夫長。
漁夫和荒野里的動物沒多大的差異,我們不必去殺戮或淘汰挑戰者,只須表現得比對手強。
裸泳過后,我們循著釣繩回航,取下更多上鉤的漁獲,順便把浮標桿換成乙炔燈。陽光太過熾熱時,我們再次停船裸泳,起繩之前,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消磨。延繩釣大不同于拖網要在冰冷的海水里拖行,還要忍受寒風像刀一樣切割著臉。
我們早早在下午就用晚餐,還是令人生厭的菜色——虱目魚。我真不知道金槍魚怎能吞得下這樣的食物。
「把鞋子穿上。」老頭子對我說。
「為什么?」
「起繩時,甲板上會有太多鉤子、繩子、魚…」
起繩很是令人振奮。船緩緩地向前行進,收繩機自動把主繩拉出水,并盤進籃筐,只有支繩、鉤繩和浮繩必須用手解掉。近千條繩索,只有我們五人負責盤卷。
除了我,每個人都拉進一些金槍魚。我持續解下魚鉤和未被咬過的魚餌,放進一個罐子下次再用;被咬壞的放進另一個罐子,作為我們的下一餐。
這時,有一條魚繩從身邊掠過,我覺得有些重量,小心拉起來一看,赫然是個魚頭,血肉模糊地掛在魚在線,看起來怪里怪氣的。我立刻把它從魚鉤上取下來,正打算扔出船外,有人大叫:
「干恁姥!那是我們的生魚片!」
「可是你看,上面沒剩什么了。」
「魚頭上的肉夠做生魚片,魚骨用來煮湯再好不過了!」
「你要吃生魚片,干嘛不用那些?」我指著甲板上一只沒被咬過的金槍魚。
「你這個笨蛋!那不就是我們出海的目的嘛!你可不能吃掉你的錢。」
那顆有著兩只圓鼓鼓大眼睛的魚頭,整整困擾了我好幾天。幸好魚不會流血;不然的話,剩下來的航程,我寧愿繼續吃白飯配虱目魚。
甲板上不停地傳出漁人的吆喝和收繩機叮叮當當的齒輪磨擦聲;船也持續破浪前進,除了偶爾得和上鉤的旗魚或鯊魚搏斗,不會為劃破手指或魚線糾纏之類的小事停下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動物如何為自己的性命掙扎、搏斗。把牠們弄上船,即便只是拉到船邊,都得耗掉不少時間。這讓大家很不痛快,因為會拖延我們的起繩作業。甚至這些魚上了甲板,仍繼續蹦跳、扭動,企圖要返回水中。我有一種沖動,想把牠們拋回牠們所屬的海中;但,牠們就是我們來此的目的啊!
天色逐漸轉變成像著火一般,接著就進入了黑洞,就像篝火熄滅后的爐底。此刻,我們的世界縮小成燈火通明的甲板,從深水里拉出來濕淋淋的釣索,成為我們與外面世界唯一的聯系。
「我干恁…!」卷揚機磨擦的噪音中,傳來一聲響亮的咒罵。循聲看去,只見斷裂的釣繩掛在漁夫長手上,水里卻空無一物。
還有10哩長的釣繩在海里呀!我們只撿回一盞乙炔燈,下一盞燈應該不會在千噚之外。我們關掉甲板上所有的燈,除了滿天星斗,仍然什么都看不見。
釣索一定是被洋流沖斷了。南海周邊有不少水道、海峽、淺灘和曲折的海岸線,如果有人撿到,可能會認為是別人丟失的。在公海上,任何遺落的釣索都是發現者的獎品。我們立刻開始尋找。
老頭子開著船,循著釣繩本來投放的方向,以之字形路線曲折前進。船員有的被指派爬上桅桿頂,有的負責在船頭瞭望。我們還有十幾盞乙炔燈散布在海面上,就算丟了一盞,也還能看見其他的。
搜索進行了一小時,終于從桅頂傳來一聲尖叫:
「左弦四點鐘方向!」
所有的眼睛都轉到那個方向,那里閃亮得像金星從水平線上升起。每個人都看到了。
「開過去!」老頭子用日語大聲下令。
正當船頭朝向亮光快速駛去,另一道日語指令又發出:
「慢一點!」
船速降低,燈光就在正前方。
臺灣脫離日本統治已經四年了!這些人還以為用日語下令,這比用自己的母語更權威。但所有從上海來的漁船機師,不都是用英語來稱呼各種機具和零部件嗎?我忽然領悟到:我們都是日本或英國殖民地的產物。
船頭正前方的燈,終于靠近到可以看見它在平靜的海面上反射出來的光。
「燈太高了,」老頭子搖著頭喃喃自語:「而且,對乙炔燈來說,也太亮了。」
忽然,球燈飛了起來。老頭子猛踩油門向前沖去,那部「灰海」牌柴油機嘶吼得就像發了狂的雄獅。但,船與燈的距離卻拉得越來越遠。
「怎么回事?」我問。
老頭子沒理我。追逐持續了大約十分鐘后,燈光消失在水平線下。
「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
「鬼船!」
「你在說什么呀?」
「這片海域有鬼船在游蕩。」我們重新開始之字形的搜索航程時,老頭子對我說。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都見過,我倒是頭一次碰到。」
「當時你為什么要追上去?」
「我原以為是迷航的漁船,他們可能正在尋求援助。」
「那他們為什么要跑掉?」
「他們可能知道和我們不在同一個空間。」
「什么空間?」
「陰間。」
我從沒見過像船員這么迷信的社群。但我真的親眼看見那盞燈。如果它真存在于陰間,又怎么會來到陽間?我們都看到它了。難道我們是在陰間追逐它的?是一艘潛水艇嗎?只有美國有潛水艇。
正如雷諾所說,魚咬上我們剩余魚鉤的機率,并非取決于另一半釣索是否存在。這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更不涉及陰陽的組合。少了一些魚鉤,我們只好在海上多待些時日。至于停留多久,就取決于魚艙里還有多少冰可以用來保存漁獲。當我們在正尋找遺失的釣索而沒在捕魚時,魚艙里的冰可沒停止溶化。趁所有的冰完全溶化之前,得趕緊回頭多捕些魚。
我們持續作業直到冰全部用完。最后一次把釣索收回船上時,魚艙里的冰塊下面已有四百條金槍魚,我們已在海上待了16天。再過5天就能聞到陸地的芬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