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南北分界線
- 人海孤帆
- 作家sj8ydx
- 4800字
- 2024-11-22 11:48:21
「你想怎么旅行?」灰狗巴士售票窗口里的女士問我。
「怎么旅行?」我胡涂了。「搭巴士啊!」
「我知道。從波士頓到圣帕特羅會斜切過整個美國。我們的巴士會停靠很多站。你想在那些地方停留?」
「我可以停多少站?」
「你想停多少站都可以,只要保持前往圣帕特羅的大方向。」
「你是說我可以走曲折的路線穿越整個美國?」
「不只是這樣,只要你愿意,可以每一站都停。」
現在我終于理解海因斯先生建議我搭乘灰狗巴士旅行的原因了。他告訴我:「這是認識美國最好的方法。」
「太棒了!」但是,我根本不可能涉足所有我們的聯合國漁船隊用來命名的那些州。船隊總共有200多艘船。隨即我想到曾經看過的電影,便告訴售票員:「這樣吧,我想去看看《飄》、《欲望街車》、《人間喜劇》這些電影拍攝的場景,還有馬克?吐溫和史提芬?福斯特在他們的小說和歌曲中所描述的鄉間。」
售票窗口里的女士顯得有些困惑。
「那何不從紐約開始?」說著,她開始在打字機上打字。「你應該在華盛頓特區稍作停留,那是我國的首都。在亞特蘭大、紐奧良、巴頓魯治、俄克拉荷馬市,你可以看到多彩多姿的美國文化。大峽谷和卡爾斯班洞窟是兩個自然奇觀;胡佛水壩和洛杉磯是兩個人工奇景。」在旗桿市,你可以可到一些原住民。」
「在這些地會看到印第安人嗎?」
「如果你真想看原住民,那就得去保留區。」
「原住民…?」
「原本居住在美洲的人。」
「保留區?那不是用來保護森林和瀕危動物的嗎?」
「我們的保留區是用來保護那些印第安人的。」
「難道他們不是美國人嗎?」我訝異地問。
「是啊。但保留區對他們來說,比較像個獨立國。」
我突然領悟到:這位售票員就像我,不是當地土生土長的。事實上,保留區以外的所有『美國人』都跟我一樣是外來的。我必須看看美國的原住民到底是什么樣子。
「請妳在某個保留區加停一站好嗎?」
「那些地方沒什么可看的,而且我們的巴士不經過任何保留區。我幫你加上旗桿市吧,它就在你經過的路上,或許可以在那里看到一些印第安人。好了,這些夠你看的了。不然,你永遠也到不了你想去的地方。」
隨后,她遞給我一長串從頭到地那么長的車票。
「你看怎么樣?」她問。
「太好了,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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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街上的陌生人
「嗨!你是從中國來的嗎?」我一踏進那家咖啡店,一個坐在用餐區、有著中國面孔的男子叫住我。我在紐約有一個多小時可以消磨。
「是啊。你也是?」
「不是。你愿意跟我坐在一起嗎?」我坐下后,這人繼續說:「我是從舊金山來的。不過,這沒差,在這個國家,中國人是二等公民。你看,我坐下前把外套掛在那個衣架上,要結賬時,發現外套不翼而飛。我的皮夾在外套口袋里。」
男子看起來悵然若失。
「我幫你付早餐費。」我提議。
「更大的問題是,我該怎么回到加州。在這個該死的城市,我一個人也不認得。」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夠買一張巴士車票就行了。」
金額不大,我給了他足夠買車票的錢,外加他算出在路上所需的飯錢。我想,中國人幫助出外的中國同胞是應該的。何況我身上的錢,正如進修計劃主持人在臺灣告訴我們的,是美國納稅人提供的。
「把你的姓名、地址給我,一到舊金山,我會馬上還你。」
「這是我的姓名。」我把名字寫下來給他:「你只要寄到圣派羅郵局的郵件存局候領處。等我繞道南方,最后到達圣帕特羅就可以領到。」
「我保證,在你到達之前,我一定會把錢寄到。」
我回到灰狗巴士站。看了一下鐘,開往華盛頓特區的巴士還要半小時才出發。這時,有個人向我走來。
「你要買只手表嗎?」
「不。」
「你要為女朋友買支別針嗎?」他問:「我可以給你個好價錢。」
他向我展示一支鑲了彩色石頭的別針。一支女人的別針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拒絕了。但他一直跟著我,試圖要跟我搭訕。
「你結婚了?」
「還沒。」
「你不買一枚婚戒給未婚妻嗎?」他向我展示兩枚鉆石戒指,其中之一鑲的鉆石有豌豆那么大,另一個大小像魚眼。
「我沒有未婚妻。」我說。
「女朋友呢?」
「沒有女朋友。」
「別擔心。像你這么帥的男孩,要不多久就會有好女孩會約你出去。」
這時,我已經下樓走到男廁。他跟在后面,我也沒去留意。就在我洗手的當下,他靠過來又拿出鉆石戒指給我看。在環顧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后,他拿起較大的戒指在我前面的鏡子上用力一劃,形成一道很深的刮痕。
「看吧,這是真鉆石,」他說:「是熱門貨。你只要給我離開這國家的路費。」
「離開美國?」
「是的。一旦我把這東西帶到蒙特利爾,他們就不能碰我了。你去問問到蒙特利爾的票價。」
「要問,你自己去問。」
「我問過了,要20元。」
我給了他20元,他給了我鉆戒。
「你剛才救了我一命。」離開車站前,他說:「你在城里,別把它們拿給任何人看。假如警察在你身上發現它們,你會被當成共犯逮捕。祝你好運。記住,我們從未相遇。」
從紐約到華盛頓特區這一路上,我覺得鉆戒在口袋里燃燒。一到華盛頓特區,我立刻入住青年會。鎖上房門,拿出鉆戒一看,閃耀得像吊燈上的棱鏡。我環視一下房間,衣柜門后剛好有一面鏡子。我拿著那顆大鉆戒,用盡所有力氣劃過鏡子的角落,卻沒聽到刮擦的聲音。看看戒指,大顆鉆石竟然缺了一角!剩余的部份依舊閃閃發光。我彷佛聽見那個騙子在大笑。他為什么要騙我?就因為我是中國人?幸虧我只是被騙走20元,總比被警察逮捕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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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士上
事實上,這一路停靠的站比我車票上的多,有些停靠站是休息和用餐的,有的是要換車。并不是所有停靠站都有休息室,但都有咖啡店和洗手間。咖啡店都散發著相同的咖啡氣味,洗手間里的清潔劑氣味也一樣。這些地方都有相同的自動販賣機,在咖啡店里的賣香煙、糖菓,洗手間里的賣保險套。每一站都有各色人等上上下下,胖瘦、黑白、水手、農夫、說英語或非英語的。但他們都點菜單上的相同食物,也在點唱機上點相同的音樂。我現在才明白為什么海恩斯先生說:這是認識美國最好的方式。經過了這么多站,我已能哼唱點唱機里大部份的歌曲,卻沒聽過任何一支媽媽唱給我們聽過的民謠,或爸爸在他的留聲機上播放過的合唱曲和舞曲。我想是因為時代、地點和群眾的階層都不相同吧。
在旅途中的某一站,上來了一名水手。他坐進我后面的座位,很快就跟坐在他旁邊的女孩聊了起來。他們有相同的重口音,和亨特夫人或波士頓漁夫們說話的腔調都不同。從他們談話的音調和咯咯的笑聲,我能判斷出他們相處得十分愉快。約莫一小時后,天色暗了下來,我身后的吵雜聲安靜了下來。回頭瞄了一下,只見手臂和腿腳扭成一團,只聽到喘息和呻吟的聲音。
巴士繼續駛入夜色中,并在休息站停靠。過了一會兒,我聽不到身后有任何聲音。我注意到那個女孩不見了,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男子。我往更后面看去,發現那個女孩坐在更后面的一排。她為什么要更換座位?她想避開那個水手嗎?我想他們…那個水手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在下一個休息站上來了一名乘客,他找不空位,駕駛員走過來幫他找遍全車,最后走到我面前說:「到后面去。」
我轉頭向后,看見最后一排只有一個空位,想必十分顛簸,就禮貌地微笑著對駕駛員說:「我坐這里很好…先生,謝謝你。」
他給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轉而對那名新乘客搖搖頭說:「對不起,這班車客滿了,請搭下一班。」
最后一排的空位怎么了?
車廂里的昏暗、巴士的搖晃和單調的引擎聲讓我昏昏入睡。不知過了多久,車廂里的燈忽然亮起,巴士停了下來。駕駛員提高嗓門宣布:
「20分鐘!」
我下了車,跟著大伙兒走進站房。
這里的咖啡店看起來就像所有休息站的標準咖啡店,有柜臺、幾張桌子、一個明信片攤和一臺自動點唱機,正播放著喝倒彩般的熱門歌曲。我能從中分辨出來的歌詞,不外乎愛、唇、心、你、寳貝和親吻,聽在中國人的耳里,詞意顯得粗糙、淺薄。中國歌曲會藉由月亮、頭發、微風等意象來表達感情。站房內既悶熱又煙霧彌漫,我快速喝完咖啡就跑出去透透氣。
那幢大樓背面的窗子透出一些黑影,給人一種鬼魅的感覺。我向它走近一點想看個究竟。只見陰影里盡是一些盯著我看的白眼球。他們全都是黑人!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那個最靠近我的人。
「只是想買一杯該死的咖啡。」這人說話的口音和車上那個水手和女孩一樣。他們打那兒來?
「嗨,你剛從那里出來嗎?」他問。
「是啊。」
「他們有為你服務嗎?」
「有啊。」
「你可以回頭去幫我買一杯黑咖啡嗎?」他遞給我一角硬幣。
「黑的?」
「不加糖和奶精。」
等我把咖啡遞給他后,他對我說:「看到他媽的那一整排隊伍?老兄,就憑在那窗口的采棉黑鬼的服務方式,她絕對不會招待所有的那些黑鬼。」
「我媽交代我絕不能用『黑鬼』這個詞。」我對他說。
「如果白人能這么說,我為什么不行?欸,你是打那兒來的?」
「臺灣。」
「那是什么鬼地方?」
「福爾摩莎」
「福爾摩什么?你們那里有有色人種嗎?」
「有啊,我們都是黃種人。」
「哈,哈,哈,哈…」他連笑聲都帶著鼻音:「我是說黑人。」
「沒有。」
「老兄,你何不到后面來,我們多聊聊。我旁邊剛好有個空位。我想多知道一點有關你來自的地方。福…摩?」
巴士繼續上路。我們交談著,大多是他在說話、發問。
到了下一站,一名旅客上了車。后面已經沒有空位,駕駛員走到我面前:
「你,坐到前面去。」
我注意到先前我坐過的前排位子還空著,但我動都不動,就當沒聽見他說的話。他又看了我一眼,轉身對站在車門口那人說:
「抱歉,車子客滿了,你得下車搭下一班。」
這時,我注意到那名旅客是個黑人,巴士司機是白人。
我突然意識到,我一定已身在南方。我曾聽說過梅森--狄克森線[1],那應該是美國的南北分界線。我不明白在巴士上也有一條分界線,把座位分成前后兩部份。是從那一站開始這么分的?他們是怎么決定把線畫在那里?在內戰(南北戰爭)中,他們不是還為此打過一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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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南方
除了大一些,亞特蘭大看起來就像我越過南北分界線后所看到的城市。我上了一輛灰線觀光巴士,它帶我掠過一些有列柱和橡樹濃蔭的建筑物,就像我在電影《亂世佳人》中看過的。所缺少的是那個時代的服飾,還有南方紳士像對待愛駒那樣對待他們的女人、像對待騾子那樣對待黑奴,還有女人盡力讓自己變得美麗迷人好去擄獲男人,以及保姆取代了主人成為他們子女的母親。
新奧爾良是下一站,我找到一所青年會,但沒搭乘灰線觀光巴士。街道就像電影的場景,我發現以「欲望」為名的街車,并從頭到尾搭乘它,試圖去感受電影里的氛圍。在趕上另一班灰狗巴士之前,我在市中心的街道上漫步。從旋轉門里流瀉出喧鬧音樂的建筑,讓我想起了上海灘。我向來不喜歡這種音樂風格,所以沒走進去看看。
回想爸媽在牯嶺買下的避暑小屋,爸爸把地上的泉水攔截起來,為我們修了一個游泳池,同是提供日常用水。現在,巴士要駛向一座大得多的水池,是被一堵比我爸修建的水池大上好幾百倍的水壩攔截起來的,還有個名字叫「胡佛」,和維拉第一次去中國所搭乘的郵輪同名。胡佛總統號郵輪用光了水,在臺灣的外島觸礁了;胡佛水壩把水蓄積起來發電,供下游所有的城鎮使用。
離開胡佛水壩后,巴士在拉斯韋加斯停靠。全市只有一條街道,應該說它是條林蔭大道,兩旁排列著閃爍霓虹燈的大型開放式賭場,流瀉出喧囂嘈雜的音樂、金屬碰撞和大笑的聲音。臺灣也有賭場,因為法律明文禁止賭博,所以都是在「地下」秘密經營的。我試著窺探這些賭場,看到的都是一排又一排閃亮的機器,旁邊有一支手動游戲桿。人們把錢幣投進去,接著像搖水泵那樣搖動手桿,時不時會有硬幣像水龍頭流出來的水那樣,從機器里嘩啦啦地流出來。
我找不到青年會,也不想被人拖進賭場,那樣可能會傳到海恩斯先生那里,所以搭上下一班巴士前往加州。
燈光和噪音消失了,一望無際的沙漠在我眼前展開,我們向前直駛了好幾小時,掠過車窗的盡是仙人掌、電線桿和無人操作的風車。偶爾會有一系列小廣告牌掠過車窗,上面只出現一個字,但各有不同,像緬甸…刮胡刀…。是商業廣告?還是宗教信息?
[1]梅森—迪克森線(Mason–Dixon line或Mason's and Dixon's line),爲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與馬里蘭州、馬里蘭州與德拉瓦州之間的分界線,於1763年至1767年由英國測量家查爾斯·梅森(Charles Mason,1728-1786年)和英國測量家、天文學家傑里邁亞·迪克森(Jeremiah Dixon,1733-1779年)共同勘測後確定。美國內戰期間成為自由州(北)與蓄奴州(南)的分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