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玉殞
- 何處有香丘
- 伊人初見
- 7428字
- 2015-02-03 19:30:00
劍棠趁著夜色翻過虎跑山,避開山腳下守衛的兵士,從僻靜處悄悄潛進林府。林府后院比鄰虎跑山,劍棠在虎跑山上便看到林府后院的夢泉廳四周火把密集,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個兵士守衛,便知林府眾人必是被關押在這間大廳里。只是夢泉廳四周嚴密的戒備,無論是從前門后門亦或是窗戶,都無法進入大廳。
劍棠施展輕功躍上夢泉廳附近的一棵上百年的老樹,在樹枝間輕身跳躍,仿佛雀鳥一般輕盈。雖然嚴冬中樹葉俱已飄落,但好在有夜色做掩護,他從一棵樹躍上另一棵樹,逐漸接近夢泉廳時,守衛的兵丁都沒有發現。
輕輕地掀起夢泉廳屋頂上的瓦片向下張望,果然,林府一門上下都被關押在廳里。廳里的眾人或坐或站,人人面帶憂色,即便是歷經世事的林永道,背著手站在窗前也是緊鎖雙眉,面色凝重。只有墨涵偎在王曼妮懷里睡得香甜,絲毫不知道自己正面臨著滅頂之災。
絮屏獨自一人抱著雙膝坐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靜靜地平視著前方。臉上透著幾分疲憊,卻看不到有一絲恐懼,甚至還帶著幾分泰然。
劍棠從屋頂輕輕飄落在絮屏身邊,絮屏嚇了一跳,等到認出是劍棠,才硬生生地把幾乎已經沖出喉嚨的一聲尖叫咽了回去。方才蒼白空洞的眼神霎時間仿佛被點亮了的花燈,明亮溫暖了起來。
林潤辰也看到了突然出現在大廳里的劍棠,詫異地張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看緊閉的門窗,實在想不通這個人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王曼妮看到林潤辰的異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輕呼了一聲,立刻警覺地捂住嘴,本能地望了一眼窗外,希望沒有驚動外面守著的官兵。
林永道聽到動靜回頭看到劍棠,眼睛里的驚詫一閃而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壓低聲音問:“你家里的情況如何?”
劍棠上前行了一禮,答道:“鏢局也被官兵包圍了,鏢局周圍守衛的兵丁比林府外圍只多不少。晚輩早上剛從外地押鏢回來,所以僥幸未被關押。”
林永道看著窗外面守衛著的兵丁投在窗戶上的影子,道:“外面戒備森嚴,守衛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御林軍,你可以只身悄悄地進來,卻不可能順利地救人出去。”
劍棠點點頭,恭敬地答道:“是,晚輩今日前來并非來冒險,只是來告訴您一個消息。”
“哦?”林永道有些意外。
劍棠上前一步,用極低的聲音在林永道耳邊說道:“皇上駕崩,端王繼位。”
林永道大驚,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來,眼睛死死地盯著劍棠的臉,像是要從他臉上辨別出這一驚人的消息的真偽。劍棠退后一步,垂手道:“是在回杭州的路上遇到京城來的郵驛,聽到的消息。”
林永道盯著劍棠看了半晌,眼中的不可置信慢慢地化作難抑的悲惜,慢慢泛起淚意。
王曼妮見林永道落淚,以為事情有了惡化,緊張地挺直了身子,臉色瞬間煞白。林潤辰正站在林永道身邊,劍棠的話他也聽到了,震驚過后疑惑地問道:“你今天來只是特地告訴我們這個消息?”
劍棠向林潤辰微微頷首,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國喪對林府和乾坤鏢局來說,或許……至少不會是件壞事。”
林潤辰有些不解地看向林永道,此刻林永道已漸漸平靜下來,帶著一種絕處逢生的感慨道:“端王對郭將軍很是賞識,如果果真是端王繼位,我們的滅頂之災就算是躲過去了。”
林潤辰和王曼妮聽了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王曼妮撫著胸口連連念佛。
劍棠趁著眾人感嘆,悄悄回頭看向絮屏,正迎上絮屏清涼溫柔并溢著濃濃笑色的目光,他也翹起嘴角,報以一個溫暖和煦的笑。四目相對,仿佛一切紛擾都被屏蔽在外,什么皇帝、罪名、圈禁都不存在,只有一對愛侶小別重逢后的喜悅和眷戀。
兩人這樣彼此笑望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幾聲重重的咳嗽聲拽了回來。劍棠回頭,只見林永道輕皺眉頭以拳掩口咳嗽,劍棠忙紅著臉低了頭恭敬地站好。林永道看了一眼劍棠,道:“多謝你冒險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以現如今的情況來看,最好是靜觀其變。我們雖被軟禁在此,一時之間尚無危險。你離開時一定要萬分小心,如果讓守衛發現,以后再要進來就難了。”
劍棠垂目行了一禮告辭,轉身離開,絮屏不顧林永道嚴肅警告的目光,伸手拉住劍棠的衣袖,輕快地說:“我送你。”
走到屋頂的洞下方,劍棠停住腳步,柔聲對絮屏說:“我走了。”絮屏有些不舍,攥著劍棠的衣袖不肯放手。劍棠微笑著看著絮屏,說:“別這樣,過些日子有新的消息我還會來。”
絮屏戀戀不舍地放了手,劍棠剛要縱身上躍,突然停步,回頭環視了一圈大廳,壓低了聲音問絮屏:“你二娘呢?”
絮屏撇了撇嘴,噓道:“爹說二娘身體不好,為了就醫方便,早就搬去城里的宅子住了,不在府里,應該被禁在那邊了。不過抓我們的那個什么刁統領和二娘沾親,說不定裝糊涂把她漏了也不一定。全家人都不喜歡二娘,她在不在誰都不上心。”
劍棠沿著原路返回,輕巧地躲過守衛的視線,猿猴一般地穿過重重樹枝,上了虎跑山。剛上到半山腰,偶一回頭,霎時驚呆了。從山上向下俯瞰,只見林府后院火把云集,一處屋宇也隱約透著詭異的火光。因為天黑,離得又遠,劍棠一時看不清究竟是哪間屋子起了火,但心中油然而生的不祥之感使他不敢怠慢,拔腿就往回跑。
天如濃墨一般的漆黑,漸漸地被火灼紅。劍棠越跑得近,越是心驚,等他跑到山腳下,天地間已是一片血色的透亮。夢泉廳濃煙滾滾,窗上的木框被火烤得發出嗶嗶的爆裂聲,火舌從窗框的棱口中鉆出來,獵獵作響。周圍的守衛大多已經撤離,只留下幾個守在門口,以防有人破門而出。
劍棠飛奔到近前,腳步絲毫未停,只一揚手,嗖嗖幾聲,門口的守衛便依次倒下。他從腰間彈出柳刃劍,削斷了門上的鐵鏈,一腳踹開房門,鮮紅的火焰卷著滾滾濃煙轟然涌出,逼得他向后緊退了幾步。站穩了腳向屋里望去,隱約看到有人影晃動。他心中焦急,再顧不得許多,用手肘擋住臉面,毅然跳進火海之中。
林府眾人縮聚在一起,劍棠找到他們時,所有人都已被濃煙熏得奄奄一息,絮屏和墨涵更是陷入昏迷。看見劍棠回來,林永道原已渙散的眼中似是有光芒閃過又泯滅,干裂的嘴唇張張合合,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音;林潤辰望向劍棠,強撐著用手指了指絮屏和墨涵。劍棠會意,心中大慟,不敢多耽擱,一手抱起墨涵抗在肩上,一手抱起絮屏,向著火勢略弱的空處邁步。忽聽到頭頂一聲巨響,他抬頭看時,只見一根熊熊燃燒的房梁轟然墜下,而他此時抱著兩個人,已無回身余地。眼見就要葬身火海,卻突然被一股力量撞得向前沖了兩步。血紅的房梁在他身后落下,火苗貼著他的后背舔過,他只覺得身后火辣辣地灼痛,和著皮肉燒焦的糊臭味。
劍棠顧不上背上的傷勢,回頭一看,隔著火焰和濃煙,隱隱看見房梁下露出一截正在燃燒的繡花衣角,布片燃盡,露出一塊斷碎的玉鐲。一陣濃煙掠過,他早已被熏紅的雙眼終于支持不住落下淚來。猶豫了一瞬,俯身撿起碎玉,摟緊了絮屏和墨涵,大步沖向門口。
好不容易逃離火海,劍棠幾乎是摔在了夢泉廳外的空地上,就地滾了幾圈,熄滅了身上幾處被引燃的衣袂。顧不得喘勻氣息,抱著絮屏和墨涵,趔趄著挪到空地另一端的湖邊,才終于覺得空氣不再灼熱了。劍棠將絮屏和墨涵平放在湖邊的青石上,看著兩人慢慢恢復了呼吸,便轉身往回跑。
此時的夢泉廳已經看不出輪廓,只是一團艷紅的火,放肆地燃燒著,映得天頂除了紅色,也只剩下紅色。離這座火房還有一丈多的距離,就已經覺得渾身上下被炙烤得想要燒起來一般。劍棠咬牙要向里跳,卻被一只手拉住了。
劍棠驚詫地回頭看著來人,當他隔著濃煙認出竟然是葦晨時,已說不清是被煙熏紅還是被火烤紅的雙眼中騰然冒起了幾乎要燒死人的火苗,他狠狠地甩手,吼道:“滾開!”
許是之前一個來回已經讓劍棠筋疲力盡,他用力地一甩居然沒有甩開緊握住他手臂的手,再甩,依然沒有甩開。他憤怒地用另一只手化掌為刃砍向葦晨的手,葦晨沒有躲避,生生地受了一掌,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手卻半絲也沒有松動。
“燒成這樣,救不了了!再靠近你會被燒死的!”
“不要你管!我說過此生不想再見到你!”
葦晨用雙手緊緊地抱住劍棠的手臂,痛苦地哀求:“你不能進去!不能進去!”
兩人拉扯間,夢泉廳整個屋頂轟然坍塌,滾滾的熱浪把兩人向后推出很遠,重重地摔在地上。兩人都幾乎被摔暈,而葦晨的雙手卻始終緊緊抱著劍棠不放。
劍棠頹然地仰面躺在地上,望著紅燦燦的夜空,身上被熱氣蒸得滾燙,心中卻寒如萬年的玄冰。無力地說:“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你看到了,滿意了?”
葦晨感覺到劍棠不再用力,便慢慢放開了手臂,滄楚的聲音帶著幾分乞求,“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我說的。”
劍棠突然笑起來,越笑越響,“你說的,和馮昭說的,有區別嗎?”
葦晨揉著被摔得昏昏沉沉的腦袋,坐起身來,盯著劍棠,眼中全是哀求:“離開鏢局之后,我心里難過,就一直悶在城里的宅子里,爹怕我做傻事,一直陪著我。我們一直都沒有出過門。今天一早巧兒出門買菜,看到林家的商鋪被查封,急急回來告訴我,我嚇壞了,才出門去看一看。這是這么多日子以來我第一次出門,我出來的時候我爹還在睡著……”
劍棠翻身站起來,眼睛連瞟都沒有向葦晨瞟一下,徑直向湖邊走去,很顯然他一個字都不想聽。因為疲倦、哀慟,加上渾身上下或被燒或被摔的各處傷痕,僅這幾步路卻走得跌跌撞撞。他從湖里掬了清水,輕輕洗去絮屏和墨涵臉上的煙灰,葦晨上來想要幫忙,他低吼道:“你若再敢靠近屏兒一步,休怪我不念昔日情分。”
葦晨怔怔地站在距離他們三尺多遠的地方,心痛如刀絞。昔日的情分?她自嘲地笑了一聲,他們之間難道還有半分昔日的情分嗎?她在他心里早已是毒如蛇蝎。他那么厭惡她,他寧愿相信一切惡毒的事情都是她做的,也不愿記得他曾經常常夸贊她的善良;他寧愿相信是她為了報復而引來了官兵,也不愿聽她解釋當她徘徊在林府圍墻外卻因為重重守衛而不得進入時是多么的擔心著急,當她看到火光時是多么的震驚和悲慟。
絮屏受到涼水的刺激,慢慢地清醒過來。她就著劍棠的手喝了幾口水,終于緩過神。她四處看著,發現身邊只有墨涵,她恐懼而又期待地看向劍棠,劍棠心中哀慟,一時不知該怎么告訴絮屏這個噩耗,他緩緩地攤開手掌,手心里躺著一節斷碎的玉鐲。
絮屏怔怔地看著玉鐲,突然瘋了似的向著地獄一般的火場狂奔過去。劍棠急追上前,緊緊地抱住,不讓她接近。絮屏狠命地又踢又打想要掙脫,她狂亂揮舞的手腳重重地砸在劍棠被火燎起的水泡上,水泡破裂,血水汩汩而出,可無奈劍棠的雙臂依舊結實得如同鐵箍一般,根本掙不開。她望著熊熊燃燒的大伙,嚎啕大哭,“為什么我還活著?為什么要救我?我恨你!我恨你!”劍棠緊摟著絮屏,在她耳邊痛苦而徒勞地勸慰著,心中辛酸、哀憐、自責……百味陳雜。
葦晨站在一旁,看著絮屏的痛苦,劍棠的痛苦,只覺得自己的心也開始發疼,隨著絮屏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的心也越來越疼。她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她緊緊地握著胸口想借此緩解疼痛,卻發現都是徒勞。
突然,夜空中響起一陣笑聲,仿佛是夜梟的嘶叫聲,尖銳刺耳。葦晨驚詫地回頭,失聲叫道:“爹?您怎么來了?”
劍棠也看見了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后的馮昭,他仍不敢放開抱著絮屏的手,但瞬間全身緊張,進入高度戒備的狀態。他死死地盯著馮昭,提防著他有任何不軌的舉動。
馮昭卻沒有任何異動,他只是望著大火,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報應啊報應!小晨,你怕爹去告密,天天在家里尋死覓活,讓我不敢離開你半步。可是你看到了,即使我不做,也有別人替我們報仇!天有眼啊!”他睨了一眼劍棠,嘴邊是挑釁的笑,“你可真是孝順,忙著在丈人家救人,卻不顧自己老爹的死活!”
劍棠身體僵住,追問:“我爹怎么了?”
馮昭好整以暇地看看燃燒殆盡的屋宇,指指天,懶洋洋地說:“這座房子雖大,但燒起來還不足以把整個西南角的天都映紅。”
劍棠和葦晨頓時大驚,一同抬頭看天。果然,隨著夢泉廳的火漸漸小下去,頭頂的天空已不像剛才那么血紅了,而西南方的天空卻是紅得嚇人。兩人異口同聲地喊道:“鏢局!”
怪不得隱蔽在附近的蘇挺和胡風沒有來救夢泉廳的火。雖然劍棠此刻并不知道鏢局的情況究竟怎樣,但就憑此時西南方燦若火燒云的天色,就能感覺鏢局的火只怕比這里更大。他顧不上和馮昭糾纏,一手抱起絮屏,又跑到湖邊抱起仍在昏迷中的墨涵,就往鏢局的方向跑去。不料因為全身是傷,又是急火攻心,剛跑了兩步,就撲倒在地,連同絮屏和墨涵也都摔倒了。
葦晨聽說鏢局起火,也強忍著心疼掙扎著要過去,看見劍棠三人摔倒了,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劍棠沒有看她,面容卻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他幾乎是咆哮著說:“滾開!”葦晨被他的吼聲震住了,愣愣地停在了原地。可當她看著劍棠掙扎著站起來,抱起兩個人走了幾步,又支持不住地搖晃欲倒時,她好像突然變成了完全沒有記憶的魚,好像完全忘了劍棠對她的種種嫌隙,再一次上前去扶劍棠。這一次劍棠把墨涵抗在肩膀上,騰出一只手狠狠地推開葦晨。他用力很大,葦晨踉蹌著向后退了幾步,最后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
馮昭憤怒地吼道:“小晨!你怎么就任憑他這么作踐你?你不欠他的!”
葦晨坐在地上,握著心口啜泣,都是心痛,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這一陣的劇痛究竟是來自身體還是內心。
馮昭怒不可遏地瞪著只顧著照顧著絮屏和墨涵,而對于蜷縮在地上的葦晨完全不為所動的劍棠,咬牙說道:“小晨,他如今眼里只有林家的小姐,你變成今天這樣,全是因為這姓林的丫頭!她給你的十分苦楚,爹替你二十分地還給她!”說話間輕一抬手。葦晨看到馮昭抬起手臂,頓時臉色變得煞白,她厲聲喊道:“不要!”
或許是葦晨的喊聲太過凄厲,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的劍棠也聞聲轉過身來。可是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葦晨已經張開雙臂出現在他身前。伴著馮昭一聲歇斯底里的長嘯和恐懼絕望的眼神,葦晨舉起的手臂慢慢垂落,身體也慢慢地向下墜落。這時劍棠才驚駭地看清,葦晨的胸口和腹部居然釘著兩枚七棱鏢。鏢身幾乎完全射入葦晨的身體,僅露出鏢尾的兩縷綢衣。
隨著葦晨的身子的墜落,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了。馮昭像是被釘在了原地,瞪圓了眼睛,看看葦晨,又難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明明射向林絮屏的暗器,怎么會釘在自己女兒的身上?他的暗器素以快準狠在江湖上聞名,幾十年來從未有過失手,可這一次,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果?
而方才還在為家人的慘死而哀號不止的絮屏眼睜睜地看著葦晨一身鵝黃色的衣衫慢慢地被紫黑色的血水浸透,震驚加上哀慟已經完完全全地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她愣住,張著嘴巴,卻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葦晨的身體落入塵埃前的一瞬,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接住了她。
葦晨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劍棠的懷里,輕扯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轉頭看向絮屏,見絮屏完好無損地站在一旁,嘴角的笑意愈濃,輕輕地說:“還好,沒傷到屏兒。”
“小晨……”劍棠哽咽,眼睛里閃出幾點晶瑩,聲音有些顫抖。
葦晨的臉色有些泛紅,她微笑著伸手去擦拭劍棠眼角的淚滴,柔聲安慰道:“大哥,你別難受,我不疼。”
不疼。劍棠的暗器功夫是跟馮昭學的,學發暗器,原只為了防身和應急。因此他的暗器都是干干凈凈,即使要殺人,也是一擲攻其要害致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馮昭的暗器上都是喂有劇毒的。有時他不愿讓敵手死得太過痛快,會故意射偏,讓敵人毒發,被毒藥折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這一招他雖然不愿意學來用,但對于毒性他還是了然的。葦晨中了鏢卻不感到疼,便是鏢上的毒藥起了作用。
“解藥!”劍棠沖著馮昭怒吼。馮昭這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摸出一個瓷瓶,跌跌沖沖地趕上前來,雙手顫抖得連瓶塞都拔不出來。劍棠一把搶過,彈開瓶塞,將瓶中的藥粉盡數灑在葦晨的兩處傷口。
葦晨的臉色越來越紅,傷口流出的血卻仍是紫黑色。劍棠匪夷所思地瞪向馮昭,“藥不對!”
馮昭看著葦晨臉色的變化,也覺得蹊蹺。他拿起瓷瓶仔細地看了看,又放在鼻下聞了聞,臉色百般不解,“我用毒一生,不可能出錯。”他抓起葦晨的手,探過她的脈息,驚詫地叫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葦晨閉目養了一會兒神,此刻強掙著睜開眼,對馮昭說:“爹,沒用了。我身上早已中了狐藤的毒。兩毒相遇,互相催發,您的解藥救不了的。最多只能讓我不會太痛苦罷了。”
劍棠對葦晨曾中狐藤之毒一事并不意外,而馮昭卻是臉色鐵青,“狐藤?你怎么會中狐藤的毒?”他雖然慣會用毒,可這種暹羅的毒草他也只是聽說過,從未在中原見過有人會用狐藤下毒。他心中幾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地劃過,追問:“生毒熟毒?”
葦晨看了劍棠一眼,輕聲答道:“是熟毒。”
“生?熟?”劍棠忽然打了個激靈,他記得那天在箱子里翻出的醫書上寫著狐藤的用法,暹羅國的毒草狐藤生食可以讓人肢體麻痹,長期使用會侵損心脈。他當時看到這里便覺得一股怒氣在胸中亂撞,丟了書本不愿再往下讀。難道這毒草之毒還分生熟?
馮昭卻已經完全明白,他痛惜地埋怨葦晨:“傻孩子!你的腿就是一輩子都好不了了,爹也會一直照顧你,爹會想盡一切辦法把劍棠留在你身邊,你何苦那樣急功近利,用熟狐藤來給自己治傷?熟狐藤雖能治療麻痹的肢體,但卻會大大損傷心脈。你……你這是飲鴆止渴啊!難怪你這兩年常常心口疼,爹怎么也沒想到你竟然是中了狐藤熟毒,爹好糊涂啊!”
劍棠只覺得眼前一黑,仿佛幾萬個疾雷在頭頂同事炸開。他抱著葦晨的手一顫,葦晨的身子差點從他懷里滑落。馮昭一把扶住葦晨,憤怒地推開劍棠,吼道:“你滾開!小晨的一生全是被你毀了!”
劍棠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葦晨。他錯了,他竟然錯得這么離譜。他到底曾經對葦晨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怎么可以那樣折磨她?
葦晨柔聲安撫著盛怒的父親,“爹,不要怪大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她使勁兒向絮屏伸了伸手。絮屏此刻已經被一個又一個變故所震撼,完全不知所措。直到她看見葦晨向她伸出手,才大哭著撲倒在葦晨身邊,緊緊握著葦晨逐漸冰涼的手,哭喊:“姐姐!姐姐!”
葦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加上因為毒發而異常紅潤的臉色,這個笑美得仿佛一朵盛開的石榴花。她反握住絮屏的手,笑道:“好妹妹,我以為你會恨我,再也不愿認我這個姐姐了!沒想到你還愿意這樣叫我,真好!”
絮屏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拉著葦晨的手,生怕略一放松,葦晨就會離她而去。葦晨拉著絮屏的手輕輕搖了搖,笑道:“好妹妹,別哭。我給你猜個謎語!”她頓了一頓,合上眼聚了聚力氣,說:“百年的鐵樹。”
馮昭不解,劍棠和絮屏的呼吸卻幾乎要停止了。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雪,那一年的花……他們的思緒也都隨著這個謎語回到了那天的歡笑聲中。
絮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勉強答道:“梅……梅花……”
葦晨嘴角微笑著,頭靠在馮昭胸前休息了一會兒,又說:“那,五百年的鐵樹呢?”
絮屏哭得更兇,使勁兒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劍棠上前握住兩姐妹拉在一起的手,哽咽著替絮屏答道:“是……野梅花……”
葦晨的身子微微有些痙攣,笑容卻愈更燦爛,臉頰上的紅暈仿佛綻開的一朵彩霞。口舌漸漸有些不聽使喚,說出的話越來越模糊,“那年冬天……我們……三個人……最好……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