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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夢讖

  • 何處有香丘
  • 伊人初見
  • 8471字
  • 2015-02-04 08:45:00

余杭超山法凈寺。

絮屏守在小墨涵的床前,盯著智清方丈替墨涵診脈、施針,又親自喂墨涵吃下藥。漸漸地,墨涵的臉色柔和了許多,可是仍然昏迷。絮屏扯著方丈的袖子急道:“方丈,涵兒怎么還沒醒?您再給他看看!”

智清安慰道:“小施主是因為吸進過多的濃煙,煙灰堵住了氣道,閉氣過久才會昏迷。我已經給他扎了針,給他開的藥也是清肺的。你看他的呼吸已經很平穩了,臉色也慢慢紅潤起來了。放心吧,明天天亮他就會醒的。”絮屏將信將疑,仍不肯放手。

智清溫和地笑道:“老衲雖然不算個好郎中,不過這位小施主的情形,還是看得準的。明日一早一定會醒。”

絮屏見智清方丈說得誠懇,只得暫且相信,放開了緊攥著方丈袖子的手。方丈稽了稽首,道:“女施主也曾被濃煙熏嗆昏迷過,又勞累了大半夜,更應好好休息才是。如果沒有什么事,老衲還要去前面看看乾坤鏢局的局主和少局主。”

絮屏緊蹙眉頭,用指節敲了敲額頭,極力回憶著來到法凈寺之前的一幕幕:晚上劍棠來送信,剛走沒多久,就有人從外面打開窗戶,扔進十幾個酒壇。酒壇破裂,烈酒濺得滿屋子都是,空氣里全是濃烈的酒味。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就又扔進幾支火把,瞬間房子就燒了起來。他們慌了,想要逃命,可所有的門窗都被從外面鎖住了,屋子里到處都是火,所有人被火逼到屋子的最中央的一小塊空地上,火圈越來越小,空氣越來越燙,呼吸越來越困難,她以為自己肯定會死了,可是她一點都不害怕,能和最親的人死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雖然劍棠不在,可是到底也算是見了最后一面,她也算了無遺憾了。

后來她漸漸失去了意識,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覺得空氣沒那么燙了,呼吸也不那么困難了,還有涼涼的水滴在她被烤干的臉上,很舒服。她以為她已經死了,一切都結束了。可是當她睜開眼,卻發現原來現實比死了更殘酷——她活著,可是墨涵在一旁昏睡,生死未卜、爺爺、姨奶奶和爹爹都已葬身火海。一轉眼葦晨又笑著死在她面前,馮昭抱著葦晨大哭一場又瘋笑一場,最后一陣狂奔,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劍棠帶著她和墨涵剛逃出林府就遇到一隊人馬,她依稀記得其中有一個人是胡風。劍棠和他們說了幾句話,便加入了隊伍。劍棠騎馬帶著她,胡風帶著墨涵。馬隊一路疾馳,等停下來她才發現周圍的景致似曾相識,直到智清方丈來她住的禪房替墨涵診治,她才想起這里是余杭超山的法凈寺。此時再回憶馬隊里的人,似乎的確有一個人眉宇間和劍棠很是相像,應該是劍棠的父親,乾坤鏢局的局主。

絮屏的眼中有幾分茫然:“局主和郭大哥哥怎么了?”

智清看了絮屏一眼,道:“姑娘是少局主帶來的,難道不知道嗎?局主和少局主都被火灼傷,局主傷勢較輕,可少局主背上被燎傷了一大片,手腳上的傷也有好幾處。老衲見他傷重,原要先替他診治,可少局主卻堅持不肯,一定要讓老衲先替小施主診治過確認無礙才行。”

絮屏的眼前又浮現起當時的火,鮮紅的火舌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可她和墨涵卻能在昏迷的狀態下毫發無傷地從火海中脫身,這絕不是老天的眷顧,只可能是救他們出來的劍棠替他們抵擋了所有的炙烤。想到這里,只覺得心中凄楚至極。她哽著聲音催促:“是我疏忽了,大師快去吧!”

時值深冬,天氣已冷,為了讓林家姐弟能休息好,屋子里多放了一個火盆。此時炭火燒得正旺,屋子里暖和得有些燥熱。絮屏推開一扇窗透氣,隱約聽見從前排禪房隨風飄來幾聲嘆息。她心中觸動,輕掩了房門出去,走到前排禪房窗下。

屋里的燈光在窗上投影出智清的身影,看樣子是在替劍棠除去身上的衣服。或許是時間久了衣服和傷口已經有些粘連,劍棠雖是極力忍著,但隨著智清的手起手落,偶爾仍是掌不住咝咝地倒吸了幾口冷氣。絮屏記起在太原那次,劍棠被打斷了幾根肋骨,幾乎喪命,她跟著葦晨一起陪在床前,自始至終都沒有聽到劍棠哼過一聲。

絮屏站在窗下,聽到智清的聲音說:“背上有些皮肉燒焦了,必要一一剪除了才能長新肉。老衲會盡量下手輕一些,但終究痛楚,少局主要忍耐一下。”

劍棠像是聚了一會兒力氣才答話,聲音中透著疲憊:“大師盡管放手去做,我忍得。”

之后很久,屋子里再沒有聲音傳出,空氣仿佛凝滯住了。絮屏屏息站在窗下,屋子里靜得讓她心疼,她知道這份寂靜里,劍棠正用他全部的意志在抵抗著剪除皮肉的劇痛。她雙手緊攥,指尖深扣在掌心。到后來竟絲絲滲出血來,她自己卻是渾然不覺,只想著她的疼痛或許能分擔劍棠的幾分痛苦。

過了很久,聽到一陣瓶瓶罐罐互相磕碰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才聽到智清的聲音說道:“好了。燒焦的皮肉都已經清除了,傷口都用烈酒清洗過,又敷了上好的燒傷藥。少局主年輕力健,將養個七八日就能穿衣起身了。”

接著便是劍棠的道謝聲,智清收拾了東西出去了。屋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痛得如何?還能承受嗎?”

劍棠的聲音聽起來比先前輕松了不少,道:“上了藥,好多了。”

“方丈給你上藥的時候我看了,傷得不輕。老蘇和胡鏢頭帶了幾個兄弟先去京城打探消息了,如有必要會先劫了驅胡和林家大爺出來。你只管安心養傷,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是跟著去了也幫不上忙。”

劍棠說:“我明白,有蘇叔和老胡在,沒有更好的了。”

前面的個聲音沉默了片刻,道:“你兩次重傷,都是為了林家的那位姑娘,何苦?”

絮屏正猶豫著是否要繞到前面進屋去看看劍棠,聽到這里,不由得腳步滯住,復又立回窗下。屋子里沉靜了一會兒,終于傳來劍棠磐石一般堅定的聲音:“屏兒是兒子心中摯愛,為她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飴。”

那個聲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沒想到你和小晨都是這樣癡情的孩子。情深傷人,小晨守著一份癡情而早殤,你如今又是傷成這樣。”

劍棠的聲音有一些哽塞,“小晨,是我誤會了她,是我……誤了她。我欠她的太多,這一世都還不了了。馮……馮叔瘋了,獨自抱著小晨跑了,將來恐怕我連她的塋冢在哪兒都不知道,便是想要給她上一炷香,說句對不起都不能夠了。”

說起葦晨,絮屏只覺得一口氣從心底沖上來哽在喉間,她緊緊地捂住嘴,才沒有讓這口氣帶著哭聲破胸而出。她不敢再在窗下久站,捂著嘴跑回自己住的禪房,關上門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直哭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似夢似醒之間,林永道笑著向她走來,身后似是有四五個人跟隨著,卻是隔著霧氣看不真切。絮屏趕忙迎上前去,眼見到了跟前,伸手去抓,卻發現林永道又已退開四五步遠,再向前追,依舊隔著四五步遠,總也無法靠近。絮屏急得叫道:“爺爺,別走!別丟下屏兒!”

林永道只是微微笑著,看著絮屏緩緩吟唱道:

“家國恨,浪去莫逐瀾。布裙織就盤龍錦,荊釵簪得宮花還。琵琶又重彈。”

吟罷轉身離去。絮屏連忙去追,卻覺得雙腿木訥,分毫也無法移動,眼見著林永道和身后諸人穿墻越戶而去。驀然驚醒,追到門口,哪里還有半點影子?唯有東方微微泛起魚肚白。

天亮時分,墨涵果然醒了,一睜眼就哭,哭著要爺爺奶奶,要爹娘。絮屏緊緊地摟著他一起哭,除了因為逝去的親人,更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辛酸。夢泉廳被人放火,她一時猜不透究竟是為了什么,可放火之人一定是恨透了他們,只怕被關押在京城的林潤寅此刻也是兇多吉少。她隱約感覺到這一切跟林永道舉薦郭驅胡并沒有太直接的關系,郭驅胡的身份只是一個幌子罷了。可是她不明白,林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會非要置他們于死地才能解恨?林永道一向長袖善舞,朝中重臣大多和他交好;林潤辰經營茶葉生意也從來都是與人為善,在商界的口碑一直都不錯。若說杭素云,這些年因為和林府諸人都格格不入,搬去林家在杭州城里的宅子里獨住,雖算是有些怨氣,可終究不至于要殺人放火這樣嚴重,更不要說連同乾坤鏢局都一起燒了。

墨涵醒后,智清方丈來復診過幾次,肺里的煙塵漸漸吐凈了,但受了太大的驚嚇,情緒總是不穩。方丈又開了安神的方子,吃了兩三天才漸漸平靜了些。絮屏見墨涵逐漸康復,懸著的心才略略放了下來。小半個月后,絮屏見墨涵的情況基本穩定了下來,趁著智清方丈來替墨涵診脈,自己找了個借口出門去。攔住個小沙彌詢問清了郭朗暫住的禪房的位置,獨自登門拜訪。

絮屏到時,胡風亦在郭朗房中,面色凝重。兩人見到絮屏,很有些驚訝。絮屏認認真真地向郭朗和胡風行了個禮,開門見山地問道:“我聽說胡鏢頭從京城回來了,可有我伯父的消息嗎?”

郭朗盯著絮屏看了半晌,有些不忍,平和地說道:“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先回去歇息吧。”

絮屏抬起頭,直直地望向胡風,嘴唇輕輕顫抖了兩下,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們再也見不到伯父了,是嗎?”

胡風怔了一下,和郭朗對視一眼,不知是否該告訴絮屏真相。絮屏卻似沒有看見,繼續說:“他們來我家放火,就是為了趕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前將林家致死,沒道理獨放過已在京城天牢中的伯父。火都放得,更不用說在牢里隨便使個手段了。”

郭朗猶豫著該怎么告訴絮屏胡風帶回來的消息,絮屏接著說道:“如果伯父安好,局主必會派人來告訴我們。局主忌諱著不好說,想來是我的猜測印證了。”

郭朗雖然知道劍棠癡情于林府的小姐,卻從未見過絮屏。出事的那天晚上劍棠抱著她在馬上,一路顛簸,也并沒有看清楚。在他心里,不外乎就是個嬌滴滴的富家小姐,從沒想到這姑娘在家中突遭此大變故時竟能如此洞察和鎮靜,心中不禁對她刮目相看。他想了想,對胡風點了點頭。胡風說道:“五天前,有一個胡人打扮的匪徒攻入兵部大牢,殺了獄卒,說林大人和大公子是北國可汗的貴賓,如今遭難,可汗派人來接他們去北國。”

絮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叫道:“這怎么可能?”

胡風面色沉沉,語氣中帶著悲戚,道:“兵部大牢遇劫,御林軍副都統邱釗應招前往阻截。那個胡人武藝高強,打傷了邱釗。林大人和大公子不愿跟著胡人越獄,胡人便要強行帶走他們。大公子跟胡人動了武,但因戴著手銬腳鐐,完全無法施展,也不知為何,突然氣血逆流,七竅流血而亡。林大人為了表明心跡,亦帶著夫人在邱釗面前觸墻自盡……”

絮屏雖已猜到林潤寅也難逃劫難,此刻聽郭朗說出當時的事,心仍像是踏空后的急墜,落入不可見底的萬丈深淵。她身子一顫,腳下一個趔趄,幸而伸手扶住了柱子才未跌倒,眼淚紛紛落下,許久才聲音顫抖著說:“我以為他們會放火、會下毒,或是其它什么手段讓伯父和郭將軍莫名其妙地死在獄中,卻沒想到竟然是這樣,逼死了人,連名節也一并毀了……”

胡風勸道:“林小姐節哀。聽說皇上并不相信林大人和將軍通敵,下令徹查那個胡人劫匪的來歷。蘇副總鏢頭留在京城暫時沒有回來,也是在追查這件事究竟是誰在幕后陷害。另外林府和鏢局被燒后,刁鏡鋒連夜趕回京城稱自己當晚去杭州府尹家喝酒敘舊,醉酒大意,疏于戒備,被賊人趁機放火,向皇上自請其罪。杭州府尹也上書證明出事那天晚上刁鏡鋒和的確在他府上喝醉了。刁鏡鋒面圣時身上有傷,據稱是在聽說林府著火后趕去救火救人被灼傷的。皇上大怒,革了刁鏡鋒的職打入大牢……”

絮屏打斷胡風的話,道:“胡鏢頭,你可知道我家在杭州城里的宅子怎么樣了?”

胡風愣了一下,嘆了口氣,道:“也燒成灰了,除了廚娘逃了出來,正屋的灰燼里有兩具被燒焦的女尸,面目難辨。”

絮屏有些意外,緊抿了嘴角不再追問,欠身行了一禮便退出屋子。

第二天一早,絮屏再次來見郭朗,臉上沒有過多的悲戚之色。她恭敬地向郭朗行了禮,平靜地說:“郭局主,我今日是來向您辭別的。”

郭朗很是意外,問:“辭別?你要離開?”

絮屏垂目道:“家中遭難,原應與父輩一同赴死,可是如今林家只剩下涵兒一條血脈,只能忍辱偷生,將涵兒培養成人。”

郭朗嘆道:“即便如此,你也不用急著離開。你一個姑娘家,帶著個年幼的弟弟,要去哪里安身?你若跟著我們,總也能有個照應。”

絮屏搖頭,道:“郭將軍被奸人陷害英年早逝,局主和郭大哥哥定是要替他報仇的。我和涵兒不懂武藝,行動又慢,會是你們的累贅。況且最近這些年,我只想讓涵兒平安長大,不想讓他過早被仇恨迷了心智。我會讓他平靜專心地讀書,等到將來他學有所成,再談報仇的事。相信父輩們在天之靈也是這樣希望的。而且……”她頓了頓又說:“和郭大哥哥在一起,只怕我會沉溺于他的關懷和愛護,斗志漸消,所以我一定要離開。”

郭朗長嘆了一口氣,問道:“棠兒知道嗎?”

絮屏的眼中含淚,輕輕搖了搖頭,微微哽咽,道:“郭大哥哥那邊,麻煩郭局主等他傷好了再替我告訴他吧。他的情,恐怕我這一生都只能欠著了……”說罷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雙手遞給郭朗。

郭朗接過信封,端詳著沉默了一會兒,道:“好吧,我會替你轉告棠兒,只怕他知道了會急得發瘋。”

絮屏凄然笑了一下,道:“不會的。他看了信就會明白。”

郭朗收好了信,道:“等棠兒傷好了,我們就會離開這里。不過將來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難需要幫助,可以送信來法凈寺,方丈會有辦法聯系到我們。”

絮屏不置可否,恭敬地又行了一禮離開。郭朗忽然想起什么,叫住絮屏,問道:“姑娘此去,身上可有銀錢?”

絮屏頷首道:“劫后余生,身上沒有現銀,不過隨身有些首飾,當了也能換些錢。”

郭朗聽說便從身上摸出一錠銀子,道:“你一個姑娘家帶著個年幼的弟弟,諸多辛苦。這錠銀子你帶在路上也好應個急。”

絮屏搖搖手,道:“您也是匆忙從家里出來,想必身上也沒有很多錢,郭大哥哥重傷在身,也要買些好藥給他治傷。您不用為我操心。況且……我們此番離去,恐怕再無相見之日,借您的銀子,也未必有機會還。”

郭朗長嘆了一聲,道:“昨天晚上胡鏢頭給我講了前些年你跟著鏢隊去山西的種種,胡鏢頭對于你這樣的千金小姐能忍受旅途的各種艱苦并能一日日地適應很是稱贊。這兩天我看你的言談舉止,也覺得你和普通的富家千金不太一樣。從前我總以為棠兒是被你的美貌迷了心智,如今我總算知道他為何對你這樣癡迷。你的驕傲和堅韌也讓我很感動。我就這樣放你們離開,已經很難跟棠兒交代,若是連這點幫襯都不給你們,只怕棠兒會怪我一輩子。我行走江湖幾十年,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事情見得多了,更何況你一個姑娘,有錢傍身總能安全一些。人的一輩子很長,以后的事情誰都說不準,也難保將來還能不能見。況且今日的災禍終究也是因我郭家而起,姑娘就不要跟我說什么還不還的話了。”

絮屏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銀子,感激地福了一福,道:“局主好意,卻之不恭。”

郭朗問:“臨走還去看看棠兒嗎?我聽說自從來了法凈寺,你就再沒有去看過他。”

絮屏眼框一紅,側頭強忍著淚,含笑道:“不去了,見了,怕就走不了了。”

絮屏帶著墨涵悄悄地離開了法凈寺,斟酌再三,在山下用郭朗給的銀子雇了一輛馬車去蘇州。一路上風雪交加,好幾次雪大封了路,只能在附近的村落借宿,等雪略化一些再走。原本三五天的路竟走了將近一個月。好不容易到了蘇州,在城里一個僻靜的角落找了一間小客棧住下。

墨涵被煙熏后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再加上連日的旅途勞頓,好不容易熬到蘇州,剛一住下就病倒了。這場病來勢洶洶,連續十幾天高燒不退。為了給墨涵治病,剩下的銀子請了兩次大夫,抓了幾服藥就基本上花光了,可墨涵的體溫卻依然高得嚇人。

無奈之下,絮屏走進了城中的一家當鋪。站在高柜臺前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從脖子上解下一條純銀的項鏈,項鏈上墜著一顆羊脂白玉雕刻的玉兔。她狠了狠心,踮起腳尖,把墜子遞進了柜臺。朝奉接了玉墜,反復看了看,問:“姑娘是活當還是死當?”

絮屏自小養在深閨,哪里懂得當鋪的規矩?不解地問道:“什么叫活當?什么叫死當?”

朝奉呵呵一笑,看了看絮屏,道:“活當當金較低,約定贖期,按月計息,逾期不贖的便無法再贖。死當當金較高,兩訖后便不可再贖。”

絮屏忙說:“活當。”

朝奉伸出三根手指,筆畫了一下,道:“三兩。”

“三兩?”絮屏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地叫道:“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三百兩都不止呢!”

朝奉上下打量著絮屏,似笑非笑地說道:“看姑娘的穿著,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這是第一次來當鋪吧?難怪對這里的規矩完全全不知曉。您是來當,不是來賣。這么小的墜子活當三兩已經不少了!”

絮屏緊咬著嘴唇,有些不知所措。這已是她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卻只能當三兩銀子,三兩,也不過是再抓幾副藥而已。她猶豫著問道:“若是……死當,能當多少銀子?”

朝奉想了想,道:“十兩!”

絮屏一咬牙,心一橫,別過頭道:“那就死當吧。”

朝奉于是收了玉墜,從柜上取過一錠十兩的銀子交給絮屏。絮屏接過銀子轉身要走,朝奉叫住她,道:“姑娘頭上的簪子倒是不錯,成色雖然一般,不過玉料多些,若是死當,也可當個七八兩。”

絮屏像是怕被搶一樣,急忙伸手捂住頭上的白玉簪,道:“這個不當!”說著逃也似地跑出了當鋪。

十兩銀子很快就又花光了,墨涵的病情卻依舊沒有好轉。這天夜里絮屏正守著墨涵發愁,店小二推門進來,臉上堆著笑,打了個千,道:“姑娘在小店住了一個月多了,之前預付的房錢已經用完了,您若還要在小店住,就該續交房錢了。”

絮屏連忙起身,拿出錢袋翻了半天,卻只有三四個小銅板。她為難地看著小二,軟語求道:“小二哥再寬限幾日,我明日就想辦法去賺些錢。”

一聽沒錢,小二的臉便像是七月的天,說變就變,怒斥道:“已經讓你們多住了兩天,誰耐煩再等你去賺錢?”說著就抓起絮屏的包袱往外扔,“走走走!沒錢就出去,我們小本經營,養不起白吃白住的。”

絮屏連聲哀求,小二只是不理。鬧了一會兒,客棧掌柜的聞聲過來,問明了情況,對小二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吵。掌柜的和顏悅色地問絮屏:“姑娘打算怎么賺錢?”

絮屏想了想,道:“我會寫字,可以去街上替人寫信。”

掌柜的哈哈笑起來,道:“寫一封信不過兩三文錢,這里的房租一日要五十文,你要寫多久才能賺足一日的房錢?

絮屏又道:“我可以替人畫扇面。”

掌柜的笑道:“天寒地凍的,哪有人扇扇子?這也行不通。”

絮屏愁苦,她終于體會到郭朗所說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意思。她從小到大從未為了錢發過愁,可此時,她卻連一日的房錢都賺不回來。

掌柜的見絮屏為難,笑瞇瞇地問道:“姑娘會彈琴嗎?”

絮屏不明其究,茫然答道:“會!雖然并不算好,不過也曾認真學過一陣。”

掌柜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笑道:“那就好辦了,我聽說城西彩蝶軒正需要會彈琴的姑娘,你去那里簽個契約,轉眼就能有二三十兩現銀給你。以后每天至少也有三四兩銀子的入賬,若是碰到出手大方的客人,一次賞個幾十上百兩也說不定。”

絮屏眼睛一亮,問道:“彩蝶軒?是琴行嗎?”

掌柜的支吾了一下,道:“總之是個能賺錢的地方。姑娘既然急著給弟弟治病,還計較什么呢?”

絮屏剛要點頭答應,忽然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厲聲喊道:“不能去!”

眾人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從門外沖進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一把拉住絮屏,急急叫道:“姑娘去不得!”

絮屏定睛一看,喜出望外,拉著那婦人的手,叫道:“田嫂子,怎么是你?”

田吳氏緊握住絮屏的手,道:“林姑娘還認得我!我家就住在蘇州城外的洞庭山,今天白天進城辦事,耽誤了一些時候,錯過了出城的時辰,城門上了鎖,只能在這里湊合一宿。剛路過姑娘的房間,聽到里面吵吵鬧鬧,又覺得姑娘的聲音耳熟,便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您!”

絮屏問道:“田嫂子剛才說我不能去彩蝶軒,是為什么?”

田吳氏目光和潤,道:“姑娘如今到了蘇州,如果有什么困難只管告訴我。只是那彩蝶軒絕不是姑娘該去的地方。”說著又轉過臉狠狠地瞪了掌柜的一眼,問道:“這位姑娘欠你多少房錢?”

掌柜的聽田吳氏是本地口音,眼光中帶著幾分潑辣勁兒,不由得被瞪得有些局促不安,忙答道:“這位姑娘已有兩天沒有付房錢了,加上飯錢,總共是一百三十文錢。”

田吳氏冷笑了一聲,拿出一小塊碎銀子扔給掌柜的,道:“這點錢付你的房租綽綽有余了吧?你帶著你的人趕緊滾出去別在這兒打擾林姑娘休息。”

掌柜的收了錢,也不愿多招惹田吳氏,帶著小二立刻就出去了。田吳氏去掩了門,回身拉著絮屏坐下,問道:“姑娘怎么會來這里?又是如此的狼狽?”

絮屏雖然之前只和田吳氏有一面之緣,可值此山窮水盡之時,田吳氏的及時出現,讓她仿佛是遇見了親人一般。這些日子的苦苦支撐,逼不得已的堅強,在這一刻都轟然崩塌。她含淚答道:“家里遭了難,只有我和弟弟逃了出來。杭州已無立足之地,想著也只有蘇州還略微熟悉一些,所以才帶著弟弟來蘇州,想著能在這里謀個營生,誰知道剛到蘇州,弟弟就病了,所有的盤纏都花光了,病也沒治好。”

田吳氏長嘆了一口氣,走到床邊看了看昏睡中的墨涵,搖頭道:“造化弄人,姑娘這樣的好人怎么也會遭此劫難?”想了想,望著絮屏,誠懇地說道:“姑娘要是不嫌棄,就跟我回家吧。我家就在蘇州城外的洞庭山上。自從上次姑娘在湖州救了我和女兒,又給了我們盤纏,我們回到老家,買了一畝茶園,靠種茶賣茶為生,這兩年日子已經越過越好了,去年又擴了一畝地,如今雖不算是富裕,但是已是吃穿不愁,每年還能有些盈余。我們那兒也有個好大夫,醫術高明,診金也便宜,小公子住在我那兒治病,總比在這客棧里強。”

絮屏有些猶豫,田吳氏像是看出了絮屏的心思,笑道:“我知道姑娘心氣兒高,一定不愿在我家里白吃白住,我想好了,姑娘是有學問的人,正好我們村子里沒有教書的先生,好些人家的孩子想讀書也找不到人教,姑娘可以在我家開個小學堂,給村子里的孩子們啟蒙,也能賺些錢貼補家用。姑娘可愿意嗎?”

絮屏眉間的愁意漸漸散開了,滿臉感激地握著田吳氏的手,說:“謝謝田嫂子收留。只是不瞞您說,我家里遭的事兒有些麻煩,恐怕有不少人都在找我們,其中還會有朝廷的人,只怕會給您添麻煩。”

田吳氏毫不介意地笑笑,輕拍了拍絮屏的手背,道:“林姑娘放心,我保證到了我家,就不會有人找得到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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