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濁酒一餐奇,轉眼時光,就是半年,轉說鐵匠家中,月玠將小乙身上妖魂封禁后,這孩子便不再那么詭戾,且李貞與娃娃之間又做了血契,更讓山長大人心中穩健了許多。
此時,虎林鎮,寶家村旁的鍛危山上,將眼看去,金鳳尤一家的日子卻是過的越來越難,大人孩子雖不至于餓肚,卻也是窮困潦倒,家里孩子穿的衣物是補丁摞補丁、腳上的鞋子恨不能露出腳趾頭。
余溪若雖會算計度用,但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小娘子每每掂量著家中錢袋時,總能聽得到那叮當亂響之音,她便不禁要唉聲嘆氣數回。
這日里,阿若想給孩子們的餐飯改善改善,便拉來夫君要銀子:
“鳳哥,大虎最近沒什么精神,二龍也瘦了好多,你那兒還有富余的銀子沒?我去買些肉來,給孩子們包頓餃子。”
“這個…,我把冰窖里存的石炭拿去賣些,等會兒就帶些好肉回來。”
“嗯。”
半個時辰過后,鍛危山下、寶家村里,頂著漫天新雪,金鳳尤孤寂的矗立在皚白冷風之中,正跟酒館羅老板借了秤桿,約著上好的石炭。
當買家遞過來一兩碎銀時,鐵匠接過手,站在人跡零落的村道邊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正這時,酒館中踱出位滿面紅光的老翁,見金鳳尤在賣石炭,他搭話道:
“大鳳啊,你這又湊錢買鐵料啊?”
“嗨,寶爺,我這是湊些銀錢買肉,家里孩子都給養瘦了…”
“哎,缺肉吃,買它作甚,上山獵些野味不就好了,你功夫那么好,何至于如此。”
“唉,我還沒那個本事…”
“你小子啊,還是放不下身段兒來,你家幾輩都是讀書人,你又去城里做了什么鑄冶局的大使,可如今還不是被罷官為民了,你學那手藝,也是得餓死人,打把刀劍要那么多銀子,平常老百姓哪兒買得起,讓你打些農家器物,你還不稀罕,嗨,老頭兒我長你一輩,勸你小子一句,凍死迎風站啊。”
“唉…那您讓我想想。”
“還想?再想就餓肚子嘍,你要舍不得臉,叫你兒子來,我老頭兒收個徒弟,教他靠山吃山的本事。”
“得,那我回去問問我那倆大點兒的小子,先謝謝您了。”
兩廂別過,鐵匠跟肉脯里約了五斤上好豬肉,出門捎帶了幾顆新砍的白菜、蔥姜大蒜、麻油韭菜、鹽糖醬油醋,還咬牙買了一點點玉椒,便匆匆回去了家中,幫忙做些好飯。
這天晚上,一家六口吃著嫩滑噴香的水餃時,看著大兒子、二兒子那歡心的模樣,鐵匠心中有些難受,便打開壇私釀的燒酒,飲了幾口,只是無限惆悵。
吃過晚飯,余溪若把剩下的豬肉燉了,二龍高興的站在鍋臺旁,圍著娘親打轉,大虎則借著微弱的燈火,苦讀著詩書,待肉香滿溢,小娘子就把香肉出了鍋存在壇中,臨封壇的時候,阿若見兒子揪著自己圍裙那癡癡的模樣,便揀出幾塊好肉來,盛在碗中遞給了二龍。
小娃娃見狀開心的不成,捧著肉碗便送去給哥哥嘗鮮,大虎推辭不過,吃了小塊,余下的就讓弟弟自己享用,二龍又問過爹娘,爹媽領了他的心意,卻沒吃。
最后,小子拿著肉去逗兩個弟弟時,卻被娘親攔住,阿若告訴他說:‘弟弟們還小,不能吃這么咸的東西。’二龍這才抱著肉碗咂摸起滋味來。
泊堯吃著燉肉、逗著弟弟這會兒工夫,余溪若坐到鳳尤身邊,輕輕道:
“鳳哥,這些肉頂不了幾天,大虎在長身體,他又舍不得吃,之后怎么辦啊?”
“親朋好友那邊,我都借了一圈了,打出來那兩把家伙,送去煙霞的攬星齋賣了,還了債、買了物料,已經見底了…你師姐那兒,咱們剛還上賬,怎么好再借。”
“實在不成,我寫信找我親姐借些…”
“…”
“你又不樂意了,你都借了一圈了,就不讓我去找我親姐,鳳哥,你到底想怎么樣啊?”
“這還用你開口,要去找北武王,我早就去了,還用得著你去托裙帶關系,你信不信?這信前腳寄出去,后腳東方家的買賣契據就到,我可不想把刀賣給我那擔挑兒。”
“那鳳哥你去找東方家二叔怎樣,他二叔雖有險阻,現在也算掌著京師,還管著南陵郡,南陵首府又是你們鼎福莊師門所在之地,…”
“唉,我也想過,可…東方家兄弟不睦,我去投奔雀王,你姐姐怎么辦?這不是要得罪了北武王了,海若那邊能好過?”
“這倒也是。”
“阿若你就別管我的事了,只管照顧好孩子就成。”
“你啊…”余溪若聞聽氣得捶了夫君一把,見他還不言聲,更氣道:“這臭脾氣怎么這么硬?該找些靠山還是要找的啊,我姐夫那兒你不想去,他二叔那兒你也不去……
…要是連他二叔那兒,你都不去,那咱們師臺華王爺,你是不是更不愿意去求了?!那你找個別家吧,反正總得過活,不能就這么順著你的意思干了,照這樣,我跟孩子都得餓死…”
鐵匠愁道:
“不行的話,把山下我家那處祖產賣了吧,還能頂一陣子。”
“不成!這可不能聽你的,要賣,先把你那兩把刀賣了,留著它們有什么用?!”
聞聽這句,不光金鳳尤愣在那里,連坐在不遠處的大虎都將手中書卷放下,擔心的往爹娘這邊望過來。
鐵匠愣了下,頓時擺手道:
“休要提賣刀的事,這兩把刀跟大虎、二龍一樣,都是我的骨肉。”
“這兩把殺豬刀能跟咱們兒子比么?就因為工部跟你要這兩把刀,你不給,這才罷免了你大使的職位,咱家都混到這般境地了,有人愿意出高價買去,鳳哥你還不愿意,真氣死我了要!”
金鳳尤搖頭道:
“你一婦道人家,我不跟你說這些,說了你也聽不懂,今天我累了,早點兒睡了,…大虎,到了亥時,人要入定,看書別看太晚,用功是好事,可也得有時有晌,知道不?”
“嗯,知道了,爹。”
“鳳哥你…”
余溪若見狀情急,鐵匠卻不理她,只悶頭睡去,只叫小娘子把半截兒話堵在了心里,怎么也睡不著。半夜,阿若扒拉著錢袋中的余銀和米袋中的殘糧,看著身邊倔強的丈夫和不懂事的四個孩子,嘆了口長氣,只叫屋外的蕭雪似乎都更重了幾分。
鐵匠夫婦間的矛盾暫時按下,且又過了十日,眼見金鳳尤家要揭不開鍋了,在月滿中天之夜,卻有貴人登門。
當晚,那澄凝的黑夜如幕,埋盡了鍛危山色,夜,若殺氣騰騰的妖魔,似還要吞殺萬物。
正此時,一位年邁的貴客冒著風雪,站在鍛危山的寒崖邊,憑臨碣觀滄之勢,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眼中波濤洶涌,口中卻是無言。
靈霄星辰黯淡,月色慘慘,忽而,一縷玉光穿透肅夜,照在半山腰上,將貴人身影映襯的格外清朗,老人如松如柏,矗立于巔崖之上,只身片影便抵住無盡昏昧,漸漸淡散了那股囂惡的風云。
寒風漸勁,風頭擾撩著老人的斗篷,將那半舊衣物揚起,顯出他略顯清瘦的體貌,一簇冰花撒過老人旁側時,那位貴客呵了口寒氣,捋著頜下文須,和藹的吩咐不遠處的護衛道:
“五筌,去和你師兄打個招呼,把這袋銀子和銀票送給他,別讓小家伙兒們再受苦了,你師兄不容易,能頂到如今,真是條讓人嘆服的好漢,快去吧…”
“喏,王爺。”
紅衣侍衛扶正了官帽,按了按腰中皮囊,咽了口唾沫,轉身便向十幾丈外、那閃著昏暗燈火的陋室走去,只留了主家一人站在崖邊,清冷觀雪。
不多時,金鳳尤和妻子同那紅衣侍衛走出屋來,到了貴客身后,鐵匠打恭道:
“師臺大駕光臨,鳳尤實在是……”
說到此處,金鳳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甚是語結,他師臺西白王華善見狀,卻哈哈一笑,打趣道:
“大鳳啊,可還歡迎我來?”
“當然。”鐵匠回答的異常干脆,眼中充滿了熾烈的火焰。
“那老夫,就要跟你討杯酒來喝喝了…”言罷,貴客轉過身,只慈祥的望著鐵匠夫妻二人,眼中充滿了關愛。
鐵匠打恭道:“嗯,都聽師臺的,五筌,快扶師臺進屋,怹老人家可受不得風寒。”
“還是師兄心細,五筌照顧不周了。”
應了話,紅衣侍衛正要去攙扶主家,老人只伸手捉住雒五筌的手腕,另只手擺了擺道:
“哎,無妨、無妨,不用在意,我也好久沒得見如此勁妙的山間風雪了,真是奇景啊,大鳳,怪不得你小子躲在這里,不愿意出去,哈哈哈哈。”
“唉…我哪兒是不愿意出去,唉…”
為師者望著而立之年卻兩鬢斑白的弟子,撫須搖頭嘆了口氣,師徒二人卻都沉默如斯,便讓這雪夜越加蕭靜凄然。
此時,余溪若拉了拉夫君的衣袖道:
“好了,鳳哥,趕緊扶師臺進屋聊吧,五筌剛還說你有眼力勁兒呢。”
華王爺聞聽,重抬笑眼,唏噓道:
“阿若啊,我可想你做的下酒小菜了,好多年了,今兒個可得讓我嘗嘗那味道變了沒變,這不,魚和細菜、羊肉我都備好了,可就等著那好味道啦。”
說著,老人提起身邊放置著的竹籃,掀開蓋著的細布,里面盡是上好食材,只叫這夫妻倆不知該說什么好。
雪夜勝景,窮山陋室中融融暖暖,一番相談,眾人敘著舊、烤著火,酣飲濁酒、吃著家常小菜。直至半夜時分,金家小屋中,孩子們都已睡下,于席間,華老王爺并未提及讓金鳳尤出山之事,只留了銀錢給他。
鐵匠無功不受祿,想用山下自家祖宅相抵銀錢,老王爺也沒攔阻,只不許他抵押地契,隨便與他開了個口頭承諾而已。當夜漫漫,未至天明之時,貴人便要離去,鳳尤直有些依依不舍。
老人眼看著睡熟的孩兒們,贊道:“這四個小子可不簡單,你得了好兒子啊,可得好好養著。”
“嗨,等他們長大了,還得我給準備聘禮,可得累死我。”
師臺聞聽卻笑道:“我倒是想準備四份,可惜我只得了一個孩兒,孩兒也只給我生了一個孫兒,無妨、無妨,到這些娃娃長大時,我給小子們準備聘禮,大鳳你看怎么樣?”
“這幾個不成器的孩子能得師臺厚愛,那是他們的福氣。”
老人眼中神色喜過,之后略一黯淡,忽然問道:
“嗯,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大鳳啊,我此次被召來上京,所見所聞無有什么好事,我朝帝制廢棄已有幾百年了,今后恐卷土重來啊,往后為師若走了背字,你可還愿與我為伍?”